卫女见一翩翩公子,锦衣华服掀帘而入,便知趣地欠身向年轻男子施礼告辞。待她离去时听闻来者道“鞅兄,小弟来迟了,今日连胜三局,不好脱身...”。

    “央兄?难道他的名字是央?可谁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么不吉的名字呢?”卫女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竹简:长乐未央。想起他说的话“有央的地方不要留。”,可他自己为什么又要留在秦国呢?

    来者景氏名玉,祖籍楚国。是目前秦国新任国君宠臣景监的侄子,也是过继之子。

    景公子好博弈,其奕术不低且日渐精进。两年前,在栎阳城最豪华的雅筑酒肆,景公子正准备推棋认输,输掉最后的二十金。

    不想身后一观棋的人却说“公子的棋还有救,何必早早罢局?”。此人正是景玉口中的“鞅兄”。

    “谁的口气这么大?”输得气急败坏的景玉回头见一素服白衣的年轻人,身量七尺有余,黑发如漆,眉长目深,隆准肤白,好生俊秀!可惜略有女相。

    一口魏音,腰间佩剑,应是来秦的游学士子。“小先生若是能活此局,这二十金归你。”,“活棋何难,赢棋也未尝不可。”,卫鞅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扁贝白牙。

    “莫要□□打呵嗨——好大的口气。这位可是秦国第一奕手赵良赵公子,若小先生输了又该如何?”,“任凭公子处罚!”。

    “好!若输了就坦胸露体,散发赤足,围我栎阳城徒步一圈,如何?”此言一出,观棋者哄堂大笑,更有甚者竟然起哄“对!看看他究竟是男是女...”。卫鞅神情自若,平淡回复“可!”。

    赵良,赢姓赵氏与秦公同宗,云阳人,秦国名士,人称:“书、绘、奕、算”四绝。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良不和无名之士对弈。”,“在下有名无姓,姬卫人,名鞅。”。“先生乃姬姓公孙氏?”赵良显然已嗅到对坐之人身上淡淡的諼草香味。

    卫鞅不置可否,顿了一下“赵公子唤在下卫鞅即可,公子开奕吧。”。

    赵良思忖了一下“要不重开一局,赵良恐胜之不武。”,卫鞅心想这位赵公子应是儒生,自己一没落贵族也终究是贵族。他怕我输棋,袒胸露怀,斯文扫地与礼相违。

    可儒家的“礼”也好“仁”也罢,终究迂腐。胜必赏,输必罚,不如此何必为“博”?

    虽作此想却答道“谢公子美意!然卫鞅初来秦国,无信不立。望公子全力以赴,无论输赢,请给在下一个立锥之地。”。

    方才卫鞅观赵良行棋便知和自己奕术相去不远,然景玉的黑子已然败局明显,想搬回此局原先心中只有六、七分胜算,然而两三句对话下来已知自己胜券在握。

    赵良要维护“礼”就必须输,要成全卫鞅的“信”也必须输,不输就因“信”而违“礼”。儒家的“礼、义、仁、智、信”岂可首鼠两端?只有输给卫鞅才能保全儒家的颜面。

    可见舌虽无骨,却能诛心!

    此时的赵良心理已落下锋。加之卫鞅行棋无规亦无矩,他不先救中盘大龙,却在边角四方零星布子。

    赵良想,占据三线以下有何用处?于是不管边角。

    但见卫鞅继而靠近中枢连续落子,难道是要自杀自救?赵良紧盯中枢,竟然被卫鞅带着节奏亦步亦趋。

    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发现,四边黑子已然起势,势起而地虚,白子地虚一而衰再而缩,反观中枢由于白子围掉了黑子自杀式的地盘,却露出天元。

    黑子占据天元,大盘出现生机!

    “彩!”众人大喝,连景玉都拍手叫好。赵良思忖良久决定争夺中枢,虽说丢失天元但在中枢的势还在。

    此时的卫鞅棋锋一转,切入白子边地,意图将所缩白地收刮干净。赵良回子营救,却又被卫鞅落子天元四周。

    赵良来回落子,疲于奔命。黑子的四边慢慢已呈铜墙铁壁之势,中枢天元形成中央。

    卫鞅突然向天元周围的白子反攻,白子逃窜至东,被黑子中央逼迫至东边的铜墙;白子往西,被黑子中央逼迫到西边铁壁,东西南北无路可逃。

    卫鞅要的就是:权在四方,要在中央!四面合围,犹如天网!

    慢慢地白子已无路可逃濒临绝境...两百多个回合下来,白子推棋认输。

    喝彩声、掌声四起...“连赵公子都能赢?啧啧!”“居然能反败为胜?”“真是山外有山那!”...

    “赵公子承让!”卫鞅起身作揖。“赵良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卫鞅微微一笑,想来赵良也算是真君子了,只是不知他在秦庭地位如何。

    自己来下这盘棋是想结交景监之子,没想到棋逢赵良这样的人,还真幸运。

    “赵公子奕术精湛,然人品更佳。云阳赵氏蜚声中原,果名不虚传!”卫鞅说的是实话,点到为止。

    赵良心领神会,敬佩之下却有一点芒刺在背的恐惧。于是亦起身作揖“先生谬赞!”。

    “先生我们去雅座喝几爵如何?”一旁的景玉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吩咐了执事安排包厢。

    “怎么称先生,而不是小先生了?”,“你看上去也就才加冠的年纪,先称小先生又不是看不起你。见你奕术如此了得,敬佩有加就称先生啦。”,景玉性格豪爽活泼,亦不拘小节。

    “对弈之后饮酒作乐,往往称兄道弟,除非拜师才称先生。”,卫鞅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年龄几何?是要和在下做兄弟还是要拜师呢?”。

    “对,对!兴奋不已竟忘自报家门。在下芈姓景氏名玉,祖籍楚国,虚岁二十二,称尔小弟或先生,都可!”。

    卫鞅笑道“在下虚岁二十四,做不了小弟,也不愿收徒。”,“原来…可你看着比还我小呢,赵兄和你同庚,可他看着就比我大许多。”,

    “敢问赵公子是年上还是年下?在下是霜月生人。”,“在下是辰月生人。”,“赵兄!景小弟!”卫鞅一边作揖一边故意把“小”字拉长,逗得景玉哈哈大笑“小弟就小弟,不收徒,亦师亦友也不错。赵兄、鞅兄这边请!”...

    “鞅兄如何约在这家酒店,何其简陋也。”景玉一边拍拍身上的雪,一边落座。

    “先喝一角暖暖身子!”卫鞅把酒角递给景玉,自嘲道“蔽衣陋服岂敢攀高门逍遥之所?就算报景公子大名,还不得被当做骗吃骗喝者乱棒打出。”,

    “凭鞅兄的气度,穿什么衣服都不减风采,谁敢?”景玉一边喝酒一边仔细打量卫鞅,突然哈哈大笑“你面皮黑了些、也结实了许多,现在看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兄长了!”。

    “什么时候都是你名副其实的兄长!不过秦地冬寒夏暑,雨少风大。秦人多黝黑面皮,粗壮身材,连女人的腰都和关东男子的差不多!”。

    最后那句几乎让景玉笑岔了气“这两年挺辛苦的吧,有什么收获?”,

    卫鞅压低声音答道“其一:穷!人口稀少,耕地荒废,秦人多饥馑,食不果腹亦衣不蔽体。

    鞅自年少时就四处游历,秦是所见最穷之国。

    其二:秦人似驴!其性宽厚,其行倔犟。有小偷无大盗;不喜耕作,游手好闲,却极易私斗,内耗严重;

    其三:风俗与中原大不同。几代同一室,媳不避翁,婿不避媪,且入赘之人众多,似类戎翟;居所、街道又脏又乱…

    其余嘛,容以后慢慢道来。”,继而卫鞅又提高音量“还要多谢你沿途的资助和护卫,否则我就算不死也面目全非,何谈气度、风采也!”。

    景玉皱了皱眉,很认真的样子,轻声道“看来秦国的老底儿都被你摸透了,如何是好?”,

    突然附耳卫鞅“秦地苦穷然鞅兄执意留下,怕是已被那腰粗的秦女入了赘?如此甚好!免得鞅兄去他国与我大秦为敌!”,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卫鞅拍了一下景玉的头,故意岔开话题“难不成,景小弟问的收获就指这个?

    若论女人,还得数燕赵美人多风情,楚国细腰冠天下!秦女嘛,就像秦酒...有点上头,一言难尽。

    为兄经历了几次拉郎配,幸亏身手敏捷,逃之夭夭也!哪天得空给你写本《诸国猎艳记》,再让赵兄绘上情景,保管风靡各国!”。

    “那得说话算话!想想都不得了!不过赵兄那人如何肯绘房中之境?

    其先祖的《黄帝御龙图》、《神女龙凤图》等格调高雅,乃为传世之作,赵兄也只绘高雅画作,看不起市井俗俚图。”,

    “景弟见过《黄帝御龙图》?”,“如雷贯耳,却未曾有幸一见。赵兄说玉不懂画,不与我看。”,

    “我懂绘画,哪天景弟与我一同央赵兄拿出来欣赏…但景弟需得备上好酒。”…

    景玉觉得卫鞅此人是雅可雅,俗可俗,聪明机变且随和,与之相处总有说不出的快活有趣,全然不像赵良那般一味地严肃木讷。

    卫鞅与景玉喝了几角又闹腾了一阵,见四周几无店客之时悄言曰“你大大那边有消息了吗?”,

    “嗯!不然如何有脸来见鞅兄。”景玉也压低声音“大大想先面见于你。他说他觉得行方可荐。”,随后做了个向上推手的动作。

    卫鞅道“我想尽快面见令尊,这个算是见面礼。”一边说一边从座旁拿出一个粗陋的包裹递给景玉。

    见景玉疑惑的神情,“猜不到吧。附耳过来!这是我绘的秦地地图,我让你的护卫先送往赵兄处作精修,两日前赵兄已按鞅的要求依瓢画葫完成了。

    我敢断言此图比秦公政事堂上的图更为精准、完备。同时告知你大大,山东诸国之地图及荆楚,我都有。”。

    “嗯”景玉点头。“包里还有一颗玉,是先大魏公叔丞相所赠于鞅。我不识玉,然楚人好玉,多出名家,请令尊帮忙鉴赏。”。

    景玉摸了摸麻布包,果有一浑圆的硬物于其中,于是笑道“兄莫不是欺我么?公叔丞相所赠之玉必是名品,却连一匣都没有,何其怪哉!

    再者,兄有此宝,若价值连城何不在山东富庶之地购粮田千亩做个富家翁,偏来秦地自讨苦吃?其三,鞅兄带此宝物游历秦地,不怕被歹人掠了去?”。

    卫鞅叹了口气,“景弟不闻宋人买椟还珠之笑话?是上品什么匣子也配不上;是下品装在匣子里就是表里不一。

    其次,在你我论奕之道时,鞅就说过:胜者不能先扩地后起势。有地无势,看是实地,然则虚也。只顾眼前实地一旦对方势起成权,攻城掠地,眨眼之间。

    世事如棋,周天子东迁后,地盘越来越小,何也?无权势耳!无权势所依而做富家翁,天子尚不能何况庶人?”。

    卫鞅自饮一角继续说道“你我离别之时相识较短,若将此玉当时便赠予令尊,令尊或疑鞅无真才,甚至用心险恶。所以时机不对,事所不举且适得其反。

    其三,重要关隘景弟都安排人手护卫于我,加之我的剑术水准不低,一人可御二,所以鞅不怕。随后发现秦穷必无大盗,就更无所畏惧了。”。

    卫鞅突然神情悲戚“你我在秦一见如故,两年来你极力助我,我早已视你为手足,肝胆相照尚不足拟,何谓欺也!景公子之言让卫鞅情何以堪?”。

    言之凿凿如同发自肺腑,反倒让景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景玉失言,小弟自罚三角为兄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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