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

    九月,秋高气爽,酷热渐渐褪去,粮食大收,水草丰茂,最是一年休闲、舒适之时节。自左庶长变法以来,栎阳周边种植了众多榆树,榆树适合在秦地生长且周身是宝,饥荒之年其树皮、果实亦可果腹。

    霜降后,当榆树树叶变红变黄最绚丽之时,便是秋决之日。后世有诗云: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若灿烂,死若静美,那是天堂而非人间;生亦何欢,死亦何悲的才是世间常态...君上已批准:新法推行之地,各类犯法之人共计三百零八人,九月初十渭水秋决。

    (秦·渭水之滨)

    小红身着褐色粗麻囚服,麻绳绑着手脚,五十人为一串,缓慢走进法场。日上三竿,阳光刺眼。刑场之外以孟西白三族之人为多,白布白幡,哭喊之声悲痛欲绝,闻之令人不忍。

    刑场之内两千重甲铁骑单列环围,严阵以待;百名刽子手红布包头,背负利刃阔口大刀,整齐排列;刑场中央有一高台,高台虚位,两旁皆是护卫;台下是全国各城、县长官及里正、族长观刑,黑压压一片与场外送行之人黑白分明,恰似黑白无常。

    甲士高喊“左庶长到!”,小红心想人道左庶长是玉面阎罗,刑前正好看看他与央公子孰美。三击鼓之后,只见卫鞅白衣素服,神色冷峻,走上高台正襟危坐。

    小红大吃一惊:左庶长卫鞅就是那个名央的公子!小红瞬间明白“有央的地方不要留。”原来是,“有鞅的地方不要留。”。

    甲士又喊“听左庶长训话!”。四周突然死一般地寂静,只天空中黑褐色秃鹰的尖啸声分外刺耳。

    “今新法初行,乱民坏法,依法决罪,以彰法威!...”。“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冷酷无情再不动人。一直想见他,岂料竟在刑场,此乃天意!”小红望着卫鞅,“他曾经离自己那么近,现在又是那么的远。他实现了他的愿望,而我和这些人却要受刑、受死成全他。”

    小红不禁低头看了看戴在脖颈上的木简,上面刻有“长乐未央”四字。难怪他说有鞅的地方不要留。

    是啊,那坐在高台上的人太陌生了,他不是那个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笑起来有酒窝的央公子,他是左庶长,他言出必行,杀人不眨眼,他是...活阎罗!也罢,再唱最后一首曲子,不是给左庶长,而是给央公子。

    “乱民不除,国无宁...”卫鞅正慷慨陈词,突然被幽幽歌声打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众人悚然,闻声望去,歌声竟从囚犯中传出。

    “谁人胆敢扰乱刑场?”,“报左庶长,乃一犯法歌女。”,“以麻布塞口,不许再唱!”,“诺!”。“此女所犯何罪?”,“在坟前唱歌被邻里揭发,处肉刑,割舌。”。

    卫鞅略一思忖,记得当初审核时是有这么一个犯人。“扰乱刑场,罪加一等!按律,剜去...”卫鞅突然内心一紧,此天籁之声,似在哪儿听过!“带犯人上前,我亲自审问!”。

    不一会儿,手脚捆绑的小红,口里塞着麻布被押到卫鞅面前。果然是那卫女!卫鞅不动声色,命卫士除去小红口中麻布。“为何扰乱刑场?”,见小红不语,卫鞅用眼神拚退左右护卫,低声问道“如何要在坟前唱歌?”,“石头为郿县护卫,三族私斗时因公殉职。因是街坊邻里,他曾多次帮我。我于午夜之时在他坟头唱歌,不想亦被揭发。”。

    卫鞅想了想问“你二人可有婚约?”,“未曾。”,卫鞅道“私定终身也算婚约。”,“没有。”见小红未明白其意,卫鞅道“若你二人有婚约,以他的军功可为你抵罪。”,小红摇了摇头“石头有一耳聋奶奶,他的军功可保老奶奶余生不至太苦。何况我只当石头是弟弟,一个小孩子而已。”,“那你可愿嫁给卫鞅为妾?...这样鞅能救你。”。

    小红惊讶地抬头望向卫鞅,眼里瞬间充满了泪水,嘴角却是带笑。小红道“这可是刑场!众目睽睽之下,左庶长若这样救我,如何再能执法?何况降爵以后还能做左庶长继续变法吗?...不过有公子此言,就算当众违法,罪加一等,小红亦是值了。小红不怕受刑,刑之苦未若生之苦也。”。

    “当初为何不听我的话,离开秦国?”,“能再见到你,为你唱曲,小红心满意足。”。

    卫鞅神情凄然“你受刑之后,我接你到府中照顾。”,小红道“小红不敢受公子如此大恩。若公子能为小红舒眉一笑…足矣。”。

    卫鞅点头,看着小红微微一笑。“公子真好看,笑起来更是天人一般。唯愿公子...长乐未央!”...

    “歌女卫红,扰乱刑场,罪加一等!按律割舌,剜去双目,砍其左足。”卫鞅的声音已近嘶哑,“其余人犯,依次受刑!”。

    甲士将为首的西乞弧、西乞执、孟胜分别押至就刑的木桩前。因怕犯人死前乱语,三人皆是麻布塞口。

    “举刀...行刑!”。刀斧手,手起刀落,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西乞弧瞬间如蛆虫般变成两截;“噗”的一声,西乞族长的人头滚落于地,血溅三尺!刹那间哭喊之声震天动地!百名刀斧手一齐举刀,人头、器脏瞬间落地,刑场如屠宰场,生而为人亦如猪狗!

    一时间哀嚎之声不绝于耳,血腥之味四处蔓延,众人不禁恶心呕吐,只有那秃鹰低旋争食人体尸首…人间耶?地狱耶?苍天不言,白日中天,汩汩鲜血汇入渭水,然渭水依旧东流未曾停歇,仿佛对一切的幽魂怨灵都熟视无睹!

    “报左庶长,行刑完毕!罪犯之家人亲朋已进场收尸...那歌女因未有麻布塞口,行刑前已咬舌自尽,此其身上遗物。”,甲士将一麻布包裹之物递与卫鞅。卫鞅展开麻布,见一被鲜血浸透的竹简,上面镌刻四个清丽大篆:长乐未央。卫鞅闭目,心想:法能刑人却不能救人,自己被骂成苛法酷吏也不冤枉。

    半晌后道“也好!立个木牌,好好葬了吧。”。

    (秦·栎阳城·太师府邸)

    太师甘龙面无表情斜靠案几而坐,渭水行刑,天下骇然。想当年晋国赵氏联合韩氏灭智氏时,也不过屠杀了二百八十余人,事后赵氏怕被报复不敢返还封地。而今卫鞅一次刑杀了近三百余,预想的民变却未发生!个性刚烈的老秦人难道被那活阎罗下破了胆?

    一旁的太史令孟乾如小儿般痛哭流涕“此血海深仇不报,孟乾定不为人!”,“太史令不要再大哭,新法曰:成年男子无故嚎啕者送官府。你已触犯新法!”杜挚道。

    “我为亲人痛苦,何来无故?”,“你的亲人是罪犯,因犯法而死,不能为其哀伤痛哭!”,“什么狗屁新法!管天管地还管到人家家里来了?毫无人性!可怜我孟氏六十青壮,西乞家一百四十人那!”。

    “太师,我看君上是遭了那小白脸的道了!这样刑杀我大秦贵族功臣及平民,君上竟无动于衷,朝堂之上一字不提,朝堂之下亦未召见任何人!难道就让那卫鞅为所欲为?”,

    “渭水行刑,震惊天下,竖子成名!君上不提,亦是以静制动,就等反对之人自行跳出。此时我等绝不能轻举妄动!想来君上定是受了竖子卫鞅的蛊惑。我等反对酷吏卫鞅,反对卫鞅苛法,但对君上、大秦一片忠心!”甘龙道,“竖子不除,我大秦危也!”。

    孟乾闻言,止住哀嚎“太师,需要孟乾如何做?”,“民变既未发生,卫鞅定会进一步试探民众之承受底线,严刑峻法只会多不会少,一旦天怒人怨,我等的机会就来了。太史令只管用史家之笔记载卫鞅渭水行刑即可。

    至于如何除去那竖子,我自有安排。若事有不举则需继续等待、忍耐!”甘龙又道,“太史令一一记录卫鞅的严刑竣法,让其身后也被万世唾骂,此举…亦是复仇!”,孟乾向甘龙一揖“乾谨遵太师吩咐!”,“你俩最近也不要来太师府了,切记宜静不宜动!”,“诺!”。

    秦·栎阳城·左庶长府邸)

    内史赵良正向左庶长报告今秋全国各地赋税征收及单列变法各县的赋税情况。

    “与去岁相比各地赋税都有增加,增加之项来源于灌溉增加,粮食产量增收;

    开垦荒地,私有田地买卖新增;

    新开矿产、新增植树造林,桑、麻、榆等;新增打渔狩猎之赋税;

    新增各地商贾、百工之税…

    变法六县,今岁比往年耕地增加两成,田产增加三成,赋税增加三成,国外商贾、百工增税一成,国内商贾、百工增税三成。”。

    卫鞅疲惫的脸庞露出笑容,“若全国推行变法,秦之国力定可后来居上!”。赵良不答话,向卫鞅做了一揖“向左庶长报告完毕,赵良告退!”。

    “内史留步!”见赵良神情冷淡,卫鞅拚退左右“赵兄是因渭水行刑,对鞅不满吗?”,“左庶长因酷刑名满天下,良不敢苟同,请左庶长莫要再与良称兄道弟!”…

    卫鞅叹了口气“脸拉那么长,说话像老夫子似的。那我问你,鞅所刑之人是否犯法?”,“是!”,

    “既是犯法,鞅就不是滥杀无辜,对吗?”,赵良不语,半饷才答曰“对。”,

    “鞅之法是否增加赋税?”,“是。”,“增加赋税是否于国有利?”,“是”,“饥饿流民是否减少?”,“是”,

    “变法之地民俗为之一新,是也不是?”,“是”,“那你为何对鞅不满?”,“刑法酷烈,犯法之民罪不至死,罪不至苛刑!”。

    “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仁不仁!”卫鞅道,“仁与不仁,无需他人评判!内史的账簿数据不就说明了一切吗?”,“赋税之增长全赖左庶长内行刀锯也!民虽能果腹,但苛刑之下活得胆战心惊;受刑之人更是惨不忍睹!”。

    “不变法,百姓吃不饱穿不暖,饿殍遍野;变法后,有粮吃有衣穿了,又说苛法乱政,以至民在水深火热中。有道是家大难齐,国大难治,你要卫鞅如何做呢?难怪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卫鞅又道,“鞅知赵兄…内史心地纯良,不忍民众受苦。谚曰:棍棒之下出孝子,慈母底下多败儿!若内史爱民如子,就当明白治家、治国均不能有妇人之仁!

    鞅与民众无冤无仇,轻罪重刑,你道卫鞅内心不苦吗?然鞅以为:民强国弱,民弱国强,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视我如仇寇!内史不知鞅,鞅不怪你…我累了,你去吧。”。

    卫鞅说完以双手覆面,似疲乏、虚弱至极。沉默良久,赵良道“你巧言善辩总能自圆其说,良说不过你,但也从未视你为仇寇,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好好保重!”。

    “你要请辞内史一职?弃鞅而去?”卫鞅脸色瞬间惨白,“你让我哪里去找那么好的内史呢?变法初行,还有诸多之事需内史效力!鞅不能无内史,大秦更不能没有内史!

    你留下来,卫鞅不与你称兄道弟便是,既然你不恨鞅,且都是为了大秦好,道不同亦可殊途同归。你做你的内史,我变我的法,各不相扰,可好?”。

    刻薄酷吏此刻如孩童般模样地求自己,赵良不觉好笑道“良只说不相为谋,看你身心俱疲,让你保重…又没说要弃你而去。”,“真吓死人也!那…私下还能叫你赵兄吗?”,“不能!”…“诺!内史大人!”…

    赵良虽觉卫鞅善巧言令色,但其所言治国之难也不无道理。昔周王种粟使民战栗,此举亦是弱民强国。孔子曰:成事不说,既往不咎。自变法以来,国库已渐有粮钱,百姓慢慢能自给…这些的却是不争的事实。自己是秦国内史而非苛法内史,一心为公便不算助纣为虐…

    卫鞅心想,内史一职掌管全国粟货与财货,于变法至关重要。不仅要精通算数、测量、还要善于计划、统筹、分析。

    更重要的是此人必需可信、可靠。新法即将推行全国,没有赵良、赵彬兄弟的鼎力支持也许就会事倍功半,何况变法的下一步是更为重要的营建新城…迁都!

    赵良这样的人才将大有作为!秉性纯善的赵良不会接受法家的治国理念,但他忠诚可靠绝不会害自己。他终究是要离开的,但愿这一天来得晚一点。

    赵良走后,夜幕慢慢降临。明岁全国遍行新法,卫鞅和赵良等已将全国各都、乡、邑、聚划分为三十一个县,设县令、县丞及县尉管理县事,各县人事任命权直接归于国君。

    再加上废井田,开阡陌,废奴隶,承认土地私有可以买卖,老世族在地方的权力亦被剥夺。如此釜底抽薪,老世族定会有异动!好在民变未起,就没有人可以翻天。

    虽然卫鞅一直更看重防民,不认为老世族有能耐胁迫国君,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几十年前迎献公归国也发生过大夫弑幼君惨案,所以还得加强对朝臣的监视及君上的护卫!“立传栎阳令车桓!”。卫鞅让人传令后却倍感疲惫,眼皮沉重,竟不觉靠着案几睡去。

    “公子,还想听小红唱曲吗?”小红抱着古琴,穿着不合身的红色衣裳向卫鞅招手。“可是我没舌头了,如何唱呢?”说完小红张嘴,果然有口无舌。

    卫鞅见之大惊,正惶恐间,突有一人扯住自己的衣襟“卫鞅,还我下身!”原来是被截成两半的西乞弧。

    卫鞅慌忙逃脱,“别跑,还我下身!”,没有腿的西乞弧竟然跑起来,拦住卫鞅去处,“抓住他,莫让他跑了!”。

    一时间仿佛来了很多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没鼻子没头,狰狞可怖。“抓住他!给他刑酷刑!”,“让他尝尝自己的酷刑!”…

    卫鞅突闻“嗖”的一声,梦中惊醒。

    但见一短镖正中案几,离自己的头约莫一寸!卫鞅抽出随身佩剑大声喝道“护卫何在?”,又几只短镖嗖嗖袭来,卫鞅用剑左挡右遮,一只短镖划破左手袖口,另一只正呼啸而来,眼见正要命中卫鞅右肩,忽见寒光一闪,哐啷一声,短镖被剑挡开。

    “左庶长,怎么样了?”,“没事!”。原来是车桓和护卫及时赶到。卫鞅指指屋顶,掷镖之人已跑出屋外。

    二人追赶出屋,见一黑影已消失在夜幕中。卫鞅让护卫守在屋外,自己与车桓进屋。

    “子桓可认得此镖?”卫鞅拿着短镖看了看,递给车桓。“此镖形似柳叶,由青铜打制,做工…尚算精良。”。车桓把铜镖放鼻下嗅了嗅“有酸涩味,应是淬了黑心莲的毒。”,“好险!谢谢子桓救了卫鞅之命!”,“左庶长言重!护卫未发现刺客潜入,是车桓失职!请左庶长责罚!”。

    “此人能一次连发三镖,已是镖中高手,且来去自如,防不胜防,子桓不必苛责自己和下属。”。

    卫鞅似乎言尤未尽,“子桓…是墨家所为吗?渭水行刑之后,鞅被钉在残暴酷吏的耻辱柱上,或许那时已上墨家诛暴之黑色名单了。”。

    “子桓已禀明巨子,左庶长所刑之人皆触犯新法,虽轻罪重刑,也不算滥杀无辜!”,“子桓知我,不似那儒生赵良要与鞅划清界限。是了,若是相里墨家诛杀,子桓岂能不知,反而救鞅?”。

    “禀左庶长,子桓以为绝不是相里墨家所为。车桓带来墨家巨子相里勤亲自为变法所制的‘左庶长方升’,巨子命子桓交与左庶长,请左庶长观看。”

章节目录

恶咒之变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苏滔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滔滔并收藏恶咒之变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