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傅寒川不知道是何时醒的,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们方才的话,铃儿知晓在背后非议别人不好,而且,还是让男子面上无光、影响夫妻和谐的话,她生怕这位面冷的公子要发作脾气,于是飞快地闪出去,不敢在他面前晃了。

    卓清绾跟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已经大概摸出了他的脾性。

    傅寒川冷着一张脸,未必就是没有情绪,生气时,他会下意识抿嘴,一双漂亮的眼睛会微微眯起,眸光生冷,似有寒光迸射,叫人战战兢兢,也难怪方才铃儿害怕地跑了。饶是什么亏心事都没做的卓清绾,都扛不住被他的目光盯着。

    卓清绾识趣的没提刚才那茬,关怀道:“兄长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傅寒川面上的表情缓了缓,又咳了几声,虚弱的好似马上就要晕倒一般,“没有受伤。只是走了太远的路,身体受不住,晕过去了而已。”

    卓清绾见状,赶紧去倒了杯温水,扶着他坐起身来,将枕头竖起放,让他倚靠的舒服一些。

    她愧疚地念叨:“你当时就该把我扔在那里,自个儿骑马去军营求助,何苦拖着病体带上我这个拖油瓶。幸而遇见了山中的百姓施以援手,否则我们如今已成为野兽的腹中餐也未可知。”

    “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啰嗦?”

    傅寒川刚醒,头脑不太清醒,被她念的太阳穴嗡鸣,赶紧打住她的话,“等我们平安回去了,再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罢,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身子养好,之后我会想办法将消息悄悄的传出去,让上京城的侍卫们来接应。还有,你别再提让我抛下你去寻求生路的事儿了...”

    他咳嗽了两声,又抿了口水。

    卓清绾低声答应,拎起壶给他添水。

    她甫一凑近,两人的气息无法避免的纠缠在一处。

    傅寒川心下一片柔软,不错眼地盯着她瞧,宛如一只贪婪的兽。在她离开的前一刻,他已收起多余的情绪,慢条斯理地道:“我不会骑马。”

    言下之意,他如果会骑马,早就一个人逃命了,才不会管她的死活。

    卓清绾的满腔感激瞬间化为乌有,她放下水壶,兀自搬来椅子坐下了。

    傅寒川见她不再管他,觉得她赌气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短暂的无语之后,卓清绾又开始惦记双儿的安危。当时那么多的刺客追杀,她行动不便,又不会武功,究竟能不能侥幸活下去...

    傅寒川将空了的茶盏放在床柱旁的矮几上,道:“你的婢女应该无碍,我让自己的暗卫留下来保护她和刘公公,与我们兵分两路逃跑了。他们成功引走了一大部分刺客,否则剩下的那些杂碎也不会被侍卫们尽数绞杀,我们更没有机会能逃出包围圈。遇袭的地方距离上京城不远,活下来的人定然会回去求援,找到我们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不必过分担忧。”

    保护皇子的暗卫功夫必然是一等一的好,而且她见过那少年杀人的样子,虽然长得像个小白脸,下手却是个狠辣的,有他保护双儿准不会出岔子,卓清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两相沉默之际,卓清绾的视线不受控制的往他身上瞥,原因无它,全因方才铃儿说的,他身子空虚,不好生育。她难免感慨,四皇子生的这么俊美,可惜没有后代能遗传这份美貌了。再者,他忍辱负重大半生,到头来竟还享不了儿孙的福气。

    当真是——

    可怜极了。

    也许是她的注目停留的时间太长,又太过炙热。傅寒川有所察觉,于是扭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之际,卓清绾慢半拍,没来及躲闪。

    傅寒川彻底看透了她眼底的惋惜,捏着杯盏的手指骤然缩紧。

    他方才醒来的时机恰好,正是她进门的时候,原本想装一装样子博取她的同情,没成想那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胡言乱语,一面“你夫君”叫得他高兴,一面又造谣说他身子虚,不好有子嗣。

    饶是世上哪个男子听了这话都要提起刀来找造谣者拼命,他却只能堪堪忍下来,憋得五脏六腑都疼,偏偏,她还信以为真了,用如此怜悯的眼神打量他...

    傅寒川素来冷淡的表情逐渐崩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瞧什么?”

    “无事无事。兄长好生休息,我、我不打搅了。”

    卓清绾慌张地整理好裙摆,急急忙忙就要离开。

    “等等——”

    傅寒川叫住她,心道:真是个矫情的人,他语气稍微重一些,她就害怕的要跑。

    他从怀里拿出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香囊,敛了情绪,语气柔和许多,哄着说:“你晕血,又不喜血腥味,戴着它,必要时候能挡一挡。别再弄丢了。”

    香囊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卓清绾犹豫一番还是接过来,将它别在腰间。然后规规矩矩的作礼,退出去,把门带上。

    这门实在有些老旧了,不仅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还震下来一层灰尘。

    卓清绾呛了好几口,连连倒退,用袖子挥舞着空中的灰尘,心道,到了夜里自己来跟四哥换一换屋子睡吧,他有咳疾,这儿又多灰尘,若他吸进嗓子里,恐怕要咳的更厉害了。

    正出神的想着,一转头,铃儿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无声无息的,仰着头冲着她笑,诡异的画面把卓清绾吓得一激灵。

    她抚着胸口平息呼吸,惊魂未定。

    铃儿见她一脸要晕过去的样子,赶紧把她扶住,啧道:“你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罢,生的身娇体软的,胆子也小,一点儿都不好玩。”

    卓清绾讪讪地笑了笑,没有直接禀明身份。她心中终究是保留了几分戒备,只身在外,不能把真心全盘交付给旁人,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铃儿带着她进屋,找了套干净的衣服给她。

    卓清绾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裙都脏了,上面的血污乌黑一团,已经干透了,硬邦邦的。幸而她的脸是干净的,不然与外头的乞儿没什么两样。

    铃儿说:“换下的脏衣物丢进篓子里,我待会儿忙完了去扔。”

    “……”

    顿了顿,她问:“衣裙都破了,你应该不要了吧?”

    卓清绾摇头,“不要了。”

    “成。”

    铃儿推门出去,拔高嗓音嚷:“奶奶,我好饿啊——”

    卓清绾换完衣裳出来,铃儿正坐在院子里摘草药,她抬眸见她时,惊艳到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都毫无察觉。粗布麻衣,套在卓清绾身上,自有一番美丽。

    老奶奶在草棚中支起的灶台前忙活,透过铁锅升起的烟雾看见她,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见了天上下凡的仙子。再定睛一瞧,发现是她们从山上救回来的那人,心道:这女子生的实在是太美了,她的夫君也俊俏,当真是一对天上有地上无的壁人。

    卓清绾没有丝毫的察觉,甚至觉得这套衣裳比华丽的衣裙舒适、方便多了,虽然用的料子不是太好,磨的她脊背有点儿疼,但不碍事,她本就没那么娇贵。

    卓清绾拿了只马扎,坐在铃儿对面,挽起衣袖,露出两只藕白的胳膊,问:“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铃儿堪堪回神,将掉落在地上的草药捡起来,教她怎么择。

    卓清绾学的很快,动作也利索,葱白的指尖上沾了草药上的泥点子,让铃儿看着竟生出一丝不忍。她见到一缕青丝滑到她颈侧,将一张不谙世事的小脸衬出一丝妩媚感。

    铃儿悄悄红了耳尖,小声问:“你多大了?”

    “方及笄。”

    “几月生?”

    “……”

    卓清绾反问:“怎么了吗?”

    铃儿察觉到她的防备心,冷哼:“我是三月生,保不齐你还要喊我一声姐姐呢。”

    卓清绾是七月生,还真比她小。或许因为家贫,铃儿吃的没有那么好,个头矮,再加上整日做农活、山上摘草药,风吹日晒,皮肤比她黑了些,面相瞧着比她幼稚。所以她说这话,有种强装老大的感觉。

    卓清绾笑了笑,没有跟她犟嘴。

    铃儿是个话痨,叭叭说个没完,说来说去,话题就拐到了傅寒川身上。

    她这个年岁已对男女之情有概念了,大抵是因为尚未议亲,从而十分向往话本中的爱情。她红着耳尖,悄摸地问:“你和你夫君怎么认识的?跟我分享一下经验呗,我也想找个这么俊俏的夫君,将来生的娃娃肯定是顶漂亮的。”

    卓清绾被她没羞没臊的话震的晃了晃神,低声急切地解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铃儿面上写满了不信,“我可瞧得清清楚楚,那位公子昏厥的时候也死死地拉着你,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你们分开。”

    卓清绾愣了下,想起他在屋里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拉着她一起逃命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口是心非。

    她说:“我们是兄妹。”

    铃儿十分诧异:“亲兄妹?可你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我是他的义妹。”

    铃儿挠挠头,不明白他们的脑回路,兄妹就是兄妹,有情人就是有情人,非要弄个义妹、义兄的头衔作甚。欲盖弥彰,掩耳盗铃。

    她眼珠一转,隐约有了猜测,“我懂了,肯定是你家中的长辈迂腐,不许你嫁给一个病秧子,但你们两情相悦、情深不能自抑,故而商量着私奔,却因为不认路,错跑到山中来遇上了危险。”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卓清绾干脆地答:“没有的事。”

    铃儿皱眉,自我怀疑似地嘀咕:“怎么会不对呢,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

    卓清绾觉得她与惜玉真是像,一样的话痨,钟爱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本。

    她拍掉手上沾的泥土,一本正经地道:“我已有中意的男子了。”

    这答复出乎意料,铃儿懵懵地“啊?”了一声。

    这种话放在平日里,卓清绾是羞于启齿的。

    也许因为与铃儿萍水相逢,她不知道宫内龃龉,更不知道自己口中的男子是谁,说出来也无妨,轻易就让卓清绾打开了话匣子,将内心埋藏已久的话尽数吐露。

    “他性子活泼,待人接物恨不得把一颗真心奉上,是个极其坦率的人。我很喜欢他笑,他一笑,我那些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卓清绾眼前浮现出傅寒恒一蹦一跳凑到她身边献殷勤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起初只是感激他,相处久了,觉得和他甚是投缘...”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卓清绾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挽起的衣袖。

    一时间,院子里静下来,只听得到锅中的浓汤咕噜咕噜冒着泡,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还有卓清绾收拾草药的沙沙声。

    铃儿没再搭话,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傅寒川,背脊冒出一股股冷汗。连同棚子里的老奶奶也放下了炊具,动作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唯恐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傅寒川刚巧从屋里出来,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心里。她语气中的欢喜让他遍体生寒,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清瘦的背脊,妒意肆意滋长。

    铃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意,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后悔方才多嘴开启这个话题。

    卓清绾对周遭气氛的变化无知无觉,俯身认真的整理草药。

    风吹动她的发丝,有几缕从她脑后滑到身前,轻抚过她的面颊,有些痒。

    她抬手想整理发丝,甫一抬手,被旁的人制止。

    传入耳朵的嗓音温润又凉,泛着不通人情的冷,“别动,你手上有泥。”

    卓清绾这才发现傅寒川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到了自己身旁,修长的手指捻着她的一缕青丝,别在了耳后。

    不知有意无意,他的指腹擦过她的耳廓,酥酥麻麻的,卓清绾不自在地躲了下,起身整理好衣裳,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兄长身子好些了?”

    傅寒川嗯声,别过头去,似是不愿同她多说。

    卓清绾知晓他这人嘴硬心软,也没有计较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转身钻入草棚子,帮老奶奶将饭菜端到桌上。

    铃儿拿来筷子分给他们,和老人家坐在一处。

    没了别的位置,卓清绾只得挨着傅寒川。

    他是个男子,身量高大,坐下来紧巴巴的,胳膊都抻不开。

    卓清绾注意到他的局促,好心给他让位置,躲了又躲,险些从马扎上摔下去。

    傅寒川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似叹非叹:“我不挤。”

    卓清绾唔了声,闷头吃饭。

    用完饭,老奶奶去清点她们方才理好的草药,桌面是铃儿收拾的,没让他们插手。

    傅寒川也没客套,兀自回了那间破败的屋子。

    他的身子还没恢复好,咳嗽不止。

    卓清绾攥着手在屋外踱步,心尖随着他一声接着一声的低咳发紧,刚刚他给她绾头发时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耳朵,手指冷得像冰块。

    卓清绾没再犹豫,去找铃儿讨了只汤婆子给他,打算与他商议一下换房间的事儿。

    刚走到窗前,她通过窗纸上破了的偌大一个口子看见他坐在榻上,怔怔地盯着面前破败的土墙发愣,孤身只影,万分寂寥。

    这处院子已有年头了,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家中没有男丁,自然没有男子的衣裳。方才用饭时,卓清绾便发现他的衣袍下摆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干涸之后发黑发暗,袖口处破了洞,头上的簪子也不见了,长发披散在背后,形容实在狼狈。

    卓清绾于心不忍,敲响了门,得了准许之后才进来。

    “何事?”他问。

    卓清绾将汤婆子递给他,说:“我想与兄长换一换屋子。这里太简陋了,窗纸都是破的,夜间难免漏风。兄长的身子骨弱...”

    弱这个字狠戳了傅寒川一下。

    他冷声打断,“无碍。”

    “……”

    成吧。

    察觉他的心情不太美妙,卓清绾讪讪地闭嘴,生怕触他的霉头惹不痛快。

    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铃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扒着门框,将她的退路堵的严严实实。卓清绾不得不站在原处,看她仰着一张不谙世事的小脸,笑呵呵的与傅寒川套近乎,“我和奶奶去镇子上给药铺送草药,顺道给公子捎件成衣罢。”

    傅寒川颔首,“多谢。”

    铃儿掏出软尺,往卓清绾怀中一塞,飞快地跑开了。远远的,她的声音随着风一齐吹来,“你给他量一量尺寸,我得去帮奶奶清点药草。”

    卓清绾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傅寒川反而十分坦然地站在她跟前,低声:“麻烦了。”

    “……”

    卓清绾的个头堪堪到他胸口的位置,不仰头便看不到他的表情,因而减去了许多不自在。她默念几遍只是量个尺寸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等鼓足了气,她捏着软尺的一头,往前挪了一小步,胳膊顺势虚环住了他的腰,然后低头去瞧尺面的刻度。

    屋内太暗,她眯着眼睛仍旧很难看清,身子不知不觉地靠的更近了一些。

    傅寒川闻到她身上和自己相似的竹叶清香味,一时间心跳加速、血液沸腾。他捏紧了拳头,克制着避开与她接触,偏偏她在他怀中还不安分,不停变换角度寻找光线查看刻度。因为没有纸笔,她口中一直嘟嘟囔囔的,觉得多念几遍,自己这颗蠢笨的小脑袋瓜才能记下他的尺码。

    傅寒川屹立不动,任由她围着自己打转,一双柔夷在他身上处处停留。似有若无的抚摸让他口中干燥难耐,骨头缝中都泛着酥麻,几欲要站不住,宛如受过一场大刑。

    量到领口时,傅寒川配合的弯腰,卓清绾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痒的厉害。从他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她绯红的唇和圆润精巧的下巴,他呼吸沉沉,目光逐渐发痴,不受控制地抬起胳膊,即将抚上她脊背时,卓清绾恰时收起软尺,退了一步,撤离他的怀抱。

    傅寒川如大梦初醒,忙将手背在身后,生怕被她察觉出端倪。

    卓清绾绕起卷尺,怕耽误久了会忘了尺码,急匆匆的出去找铃儿。

    方进入院子里,她似有所察,回头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

    傅寒川站在原地抚平被她弄皱的衣裳,长睫低垂,薄唇微抿,不悲不喜的模样瞧着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卓清绾暗暗吐槽自己真是魔怔了,怎的会误认为兄长想抱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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