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每月一次,因着物价便宜,又与上京城临近,每逢此时都会不少外地商人来进货或出货。

    镇子出入口盘查的任务向来是最要紧的,商人们会仗着经常自己到镇子上谈生意,与守备们混了个脸熟,时不时给点儿好处,让他们遇事行个方便。

    对于这群人,守备们自然是不会多加为难的,毕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奔着生计来的,只住一两日便离开,犯不上专门去官府多等几日办个文牒,但凡能拿出盖了官府印章的身份证明即可放行。这点,上头的大人也是默许了的。

    毕竟谁也不愿无事惹一身嫌,当官的,终究还得看一看百姓们的脸色。

    今日守备们却一反常态,好赖话不听,银钱珠宝不收,硬是把那些没带文牒的商人扔去了府衙,有几个态度蛮横的还受了刑。

    看在往日情分上,守备们给还未进镇子的商人透了口气:“今儿有贵人在镇内落脚,故而查的严了些,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没带文牒就快快掉头回去罢,千万别触了霉头。”

    天子脚下,何人能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商人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拉着空空如也的车离开了。

    守备们口中的贵人正是傅寒恒,他此时在茶肆二楼的隔间内,倚窗眺望。

    自从卓清绾出事之后,他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下一片乌青,面容瞧着十分憔悴。尽管如此,他仍一刻不松懈地盯着,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时漳护主不力,急着将功补过,傅寒恒也没拦他,没成想竟真的让他在这小镇的典当行发现了四皇子的玉佩。

    傅寒恒立刻派属下拿着卓清绾的画像让伙计辨认,对方却摇头说不是,冥思苦想好一阵都没记起对方的长相,却笃定说那女子的年岁很小,因着她身量小,踮着脚才能将玉佩塞到交易的窗口,嘴里还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就不该一时发善心从山上救那二人,一个病秧子一个娇美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是多了两张吃饭的嘴,赚的不如吃的快,再不典当些东西真就饿死了...

    再往下,就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不过,这也足够确认他们二人遇上了好心人,暂无性命之忧。

    傅寒恒心下宽慰不少,继续盯着楼下细密如织的人群,企图在其中搜寻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郎鄂一进门便见他与冉齐跟两根木头似的杵在窗前,腰侧佩剑,凶神恶煞的,没得给人家茶肆逐客。他又劝不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热茶放在桌上,兀自退了出去。

    一出拐角,正遇上了打探消息回来的下属。

    郎鄂问:“可有收获?”

    下属摇头,往紧闭门的隔间瞧了眼,面色不爽。因他跟着郎鄂做事已有些年头,平时没少沾了大人的光,难免为他忿忿不平,“大人何必陪着六皇子熬,您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郎鄂拧眉,呵斥他不得以下犯上,随之给他甩了个眼神。

    下属反应过来隔墙有耳,立刻跪下请罪。

    郎鄂让他回去反省,少来自己面前晃悠。

    下属领命,一起身,旁的影子一闪而过。

    待暗卫离开,郎鄂回了自个儿的隔间品茶。

    虽说四皇子这一遭事发突然,他接到消息也吓了一跳,但朝中那几个老狐狸皆按耐不动,他便知晓事情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也就不那么担忧了。

    没料到六皇子竟然如此上心,逮住点线索就玩命儿地咬着往下查。

    主子不歇,他们下面的人更加不敢怠慢。

    随行之人皆传两位皇子情谊深厚,郎鄂暗暗咂摸,只怕六皇子心悦永乐公主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思及此,郎鄂心中思绪万千,目光幽幽落在楼下那对互相戴面具的小夫妻身上。隔得远,街道上还有遮挡物,他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那二人的身段放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之中仍十分显眼。他难免想起了家中的夫人,相思情切,于是唤人去拿笔墨,准备写封家书给她报个平安。

    且说之前,永乐公主被污蔑入狱,受了一番酷刑——郎鄂也是奉命为之,他已嘱咐属下留情,并没有下狠手。公主的皮/肉看似可怖,实则伤的不严重,结果,六皇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到大理寺将他揍了一顿,郎鄂一个读书人,毫无还手之力,被打的起不来身,最终是属下着轿辇给他抬回去的。

    夫人见到他伤得这么重,哭得险些晕厥。

    郎鄂劝也劝不住,又因为身上带伤阻拦不了,只能任由夫人带着婢女大半夜跑回娘家找亲爹,他的老师,当朝宰相方如中哭诉冤屈去了。

    据传是哭到小死了一回,声音之大、形容之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死了夫君。

    总之,她这一闹,间接导致了朝堂上不安生了几日。

    方如中老年得女,将她捧在手心上呵护,素日不舍得她受一点苦,又因为爱屋及乌,更是十分满意郎鄂这个女婿。一听闻爱女的夫君奉旨办案却被六皇子打得起不来身,又见爱女哭得心肝脾胃肾都碎了,登时火冒三丈,气的嘴上长了好几颗燎泡。

    翌日,方如中便在朝堂之上狠参了六皇子一本,言辞之恳切,情绪之激动,好似皇帝不给郎鄂一个合理的交代,他立马就辞官回乡。与此同时,宰相夫人也递帖子进宫面见皇后哭诉委屈,她年轻时是太后跟前儿的红人,外加有诰命在身,母家又是朝中旧臣,说话的分量自然很重,皇后面对她也得恭敬几分,听着她话里话外的阴阳劲儿,恨得咬碎了牙也只能合血吞进肚子里。

    方如中是一朝宰相,他的几个儿子又是格外成器的,轻易得罪不了。郎鄂是朝廷新贵,皇帝的左膀右臂,其出身清流世家,父辈的威望颇高,更得罪不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两相权宜之下,皇帝只得下旨将傅寒恒打一顿了事。见了血,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如果还觉得不够,那便是存了僭越的心思。

    傅寒恒倒是个识大体的,知晓其中的利害,待受完刑、养好伤,亲自到郎鄂的府上走了一遭去赔罪。郎鄂诚惶诚恐,他家夫人却心疼的不得了,夜里宽衣之后,总摸着他身上的淤青絮泣。此事传到方如中耳朵里,他虽面上不显,心中到底是不满的。

    皇帝有心改善君臣之间的关系,所以皇子和公主被掳的消息传到宫中,他立刻下旨派郎鄂辅佐六皇子查清此事。这一路上,傅寒恒对他礼遇有加,郎鄂也谨小慎微,不敢出错,现下关系有没有修复好不晓得,他只觉得自己再跟着六皇子这么不吃不喝少睡的熬下去,等不到回上京城就猝死了。

    他揣度好如何向夫人报喜,方拿起笔,外头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郎鄂纳闷:“何事惊慌?”

    属下隔着门嚷:“大人,好似发现公主和四皇子的下落了。”

    墨汁啪嗒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

    郎鄂忙撂下笔,急匆匆地迎了出去。

    ***

    因着镇子上大开集市的缘故,打五湖四海而来的商人们汇聚一堂。

    饭馆的生意格外红火,客人络绎不绝。

    大堂里座无虚席,他们来的晚了些,只能再多掏些钱去楼上的包间。

    老人家节俭惯了,听说要加银钱才能吃饭,拉着铃儿转身就走。

    卓清绾赶紧拦住她,“今日是我请客,您和铃儿就坐下踏踏实实的吃。”

    老人家连连摆手,“那怎么行...”

    任谁口袋里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绝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花。

    卓清绾干脆环着她另一条胳膊,和铃儿齐心协力把人往楼上带。

    她嘴里,讨人欢心的话一套接着一套,“您救过我们的性命,请一顿饭实在算不上什么要紧,只要您和铃儿能吃得好,今儿花再多银钱都不嫌。”

    傅寒川跟着他们一并上楼,将她的话听去,情不自禁地弯了嘴角。她在宫内步步惊心,说话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远不如这般“油嘴滑舌”的样子更讨喜,也更符合她的本性。

    他附和:“您只管高兴,剩下的不用操心。”

    老人家回头与他对视一眼,明白了公子的意思,象征性的又推诿了几下,这才肯落座。

    既请客,请的又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当然要显现出诚意来。卓清绾掂量了下钱袋子,本想与傅寒川商议一番,他却说一切都由她做主。既如此,卓清绾命小二将饭馆内的招牌菜都上了一遍,满桌子的珍馐美味,香味扑鼻。

    铃儿起初还顾着礼仪,后来便敞开肚子放开吃了。她嘴上都是油,手里还拿着根鸡腿,一副地痞流氓作派。因着实在有碍观瞻,老人家瞧不下去,拍了下她的腿,铃儿这才不情不愿的坐正了。

    卓清绾生怕老人家训铃儿,赶紧拿公筷给她夹菜,堵住她的话茬:“您尝尝这道水晶蒸饺,味道很是正宗。”

    老人家甚是满意地觑她一眼,开门见山地问:“听铃儿说你们一般大,那也就是今年及笄的,议亲了没?”

    这...问得实在突然。

    卓清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下意识扭头向傅寒川求助。

    他仿佛没有听到此话,微微探身,拿勺子盛汤,汤匙在碗中不停地搅拌,一点儿声响都没出。

    铃儿发现有八卦可听,立刻放下手里的鸡腿,巴巴地凑过来。

    卓清绾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没...”

    “你爹娘肯定舍不得将你这么好的女儿嫁出去,铃儿这皮猴子我都舍不得她嫁。”

    铃儿登时不乐意了,“奶奶,您怎么能说我是皮猴子?!我、我可是个淑女!”

    此话一出,再配上她嘴周全是油,着急跺脚的滑稽模样,卓清绾才被勾起来的伤心事消失的一干二净,噗嗤笑出声。她往傅寒川那方瞧了一眼,发觉他仍在专注的吃饭,面上一丝不起波澜,好似屋里的热闹与他全然无关。

    卓清绾实在看不惯他与世隔绝的淡然模样,沉稳是好事,过犹不及。

    她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竟开口调侃他,“少凌哥哥欢喜什么样的女子?”

    “...嗯?”

    傅寒川没料到话题竟然会绕到他身上,还是一向“端庄稳重”的卓清绾问的。她此时撑着下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一脸的俏皮,藏不住的坏心思。

    傅寒川眼睫低垂,嘴角微抿,陷入沉思。

    ...什么样的女子。

    心中所思,脑中所想,皆在眼前。

    他说不出,也不敢说。

    因着他不知她是否还惦记着小六,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连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温情也消失不见。

    傅寒川敛了眸底泛起的思绪,公事公办地回答:“婚姻大事,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身为人子,不敢自专。”

    “……”

    这答复在卓清绾的意料之中,又隐隐让她感到意外。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澜,越发不像随口胡诌,更似肺腑之言。婚姻大事自个儿确实做不了主,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卓清绾当然懂得,可不知怎的,一想到他一直以来没有随心所欲的做过任何一件事情,好似禁锢在笼中的鸟儿,只能供人取笑摆弄,她就替他心凉。

    旁的铃儿啧声:“阿绾,你这兄长好生无趣。”

    她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咯吱咯吱地嚼,“世上万般都要自个儿去争取,哪有乖乖站在原地认命的,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想要的人得争取,想要的物得争取,不择手段、绞尽脑汁,但凡豁不出去,就证明没那么在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话,却不见得回回都有道理,人啊,有时还是得有自个儿的主意。”

    铃儿的言辞虽极端了些,却不无道理。卓清绾很是敬佩她有这般见解,也许只有最纯粹的山间才能养育出像她一样无忧无虑的女子罢。

    卓清绾十分羡慕她,继而转头看向傅寒川。他似是没有将铃儿的一番话听进心里去,不紧不慢地吃饭,悲喜不辨。就在她转头的前一刹,他突地开口:“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个欢喜的女子,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争取的权力。”

    这下不止爱凑热闹的铃儿来了精神,连卓清绾也竖起了耳朵。

    傅寒川却不肯再透露半分,让话头没了下文。

    铃儿瘪嘴,小声和她嘀咕,“你这义兄,不仅无趣,心肠还黑。”

    卓清绾好奇心熊熊燃烧却得不到纾解之法,急得抓心挠肝。

    闻言,她连连点头附和:“你说的极对。”

    ……

    用完饭,吃撑的铃儿窝在椅子里,悠闲自在地道:“今日需得住在客栈,等集市关了,出入口的守备一撤,咱们再回山上不迟。”

    卓清绾给老人将斟的茶递过去,记起今早她与兄长撞见的刺客,不动声色地敛了异样,佯装不解:“今早到镇上时没遇着守卫,怎的这会子严查起来了?”

    铃儿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谨慎些总没错,现在镇子上什么人都有,严查也是怕有贼人混进来,反正不是坏事,也威胁不到老百姓头上来,你们且安心。”

    卓清绾沉默不语,暗暗盘算能不能借那些守备之口将消息传出去。

    倏然,头上不轻不重的挨了一记,她哎呦一声,对上他一双沉静的双眸。

    傅寒川俯身,快要和她鼻尖顶着鼻尖,距离近到令人心慌。

    卓清绾脚下被禁锢似的,挪不开步子。她像从前在家中听长辈训话那般交叉着手在身前,规规矩矩的站着,听他小声分析:“别瞎盘算,你我没带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若是贸然前去,被当做贼人抓起来也未可知。”

    卓清绾闷闷地哦了声,这才敢揉额头。

    女子的肌肤白似雪,额上一点红更似雪中红梅,傅寒川扫她一眼,喉结滚动,“敲疼了?”

    “...有点儿。”

    “拿开手,我瞧瞧。”

    卓清绾抬起小脸,额头上果然有一道红痕。

    傅寒川摩挲几下手指,眼神发暗。他抿抿嘴,像是忍到了极限,飞快地抬手在她额上摁了几下,动作重而粗鲁,“好了。”

    卓清绾脑袋被他摁的往后仰了下,小声惊呼:“这算哪门子好了,我现下更疼了。”

    傅寒川无可奈何,“不然?”

    卓清绾哼哼几声,没再跟他纠缠。

    歇了会儿,他们便随铃儿去了下榻的客栈。为省银子,卓清绾只要了一间房给傅寒川,自己去和铃儿挤。

    晌午休了会儿,起来是铃儿和老人家已去药铺帮衬了,卓清绾闲来无事,犹豫了下,还是敲响了隔壁傅寒川的房门。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衣襟上沾了墨汁。

    卓清绾纳闷:“在作甚?”

    “作画、写字。”

    卓清绾随他入内,一眼就看见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

    傅寒川挽了衣袖,将晾在凳上的画作小心翼翼地挪开,关了半扇窗子,怕风吹散了这些纸张。

    他解释:“既然一时半会出不了镇子,干脆趁开集市的时候赚一笔。”

    卓清绾懂了他的打算,“你要卖字画?”

    傅寒川颔首,“晌午时,我让铃儿带着字画去找铺子的老板过目,对方甚是满意,于是托她给我送来了笔墨纸砚。”

    卓清绾眼睛瞬间亮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抽几成?”

    “五成。”

    好好好,五成也不少了。他们又不在这儿长久的生活,赚的银子能解当下的困顿即可。卓清绾摩拳擦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少凌哥哥尽管吩咐。”

    她一声“少凌哥哥”脱口而出,俏皮的语气喊得人骨头都酥软了。傅寒川一时怔愣,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这画算是毁了。

    他思忖了下,在墨汁上添了几笔,画了只雀儿,将画又救了回来。

    “你到窗前去坐着罢,墨干了就把字画收起来,别让它们被风吹了。”

    卓清绾得令,搬着椅子去窗前坐着。

    傅寒川还给她倒了杯热茶,过来时,见她捧着下巴悠闲自得的欣赏他的画,心中漾着满足,转身回了桌前继续作画。

    有道是:“峨眉高出西极天,罗浮直与南溟连。名工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

    傅寒川一直被软禁在宫中,没见过王朝的大好河山,竟能画的如此逼真?若她有他的几分才情,也不至于被女夫子整日敲手板训斥了。卓清绾一时看入迷,直到风吹开了窗户,她才恍然回神,拎着碍事的衣裙去追被卷跑的画纸。

    傅寒川离得近,撂了笔,俯身去捡。

    手指方捏住画纸一角,她便冒冒失失地冲撞上来。

    两人猝不及防地摔到一处,额头碰的闷响。

    卓清绾痛得哎呦一声,着急忙慌的要从他身上起来,耳畔传来他含着几分羞怯地低喃:“莫动...”

    “你的钗,勾住我的衣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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