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戏曲班子搭了台唱戏，镇上的百姓纷纷涌来看，靠前的人还能得一盏好茶和瓜果，卓清绾稀里糊涂的被挤到了最前面，意外得了个位置。
她心不在焉的随着周围叫好的百姓一齐鼓掌，目光不安的在人群中在来回巡视，盼望铃儿听见热闹也凑到这儿来，或是留在原处等她。
好歹听完了一折戏，周遭围的密不透风，仍不见铃儿的身影。卓清绾心下没谱了，让出位置给后来的人，拎着灯笼返回去。
桥那头仍旧繁华热闹，却四处寻不见铃儿。
卓清绾一时没了游玩的心思，沿着人/流一直往前走，试运气看能不能与她碰见。铃儿没见着，她反倒遇上个在道旁卖红绸的孩童。
卓清绾起了好奇心，上前一问，得知这是镇子上独有的传统。
北面有棵古树，早几年，皇帝微服私访经过此地，听闻此树有百年寿命，倍感震撼，着人将其挪入宫中，结果因树大根深，实在难办才不得不放弃。
一行人也因为此事在镇子上耽搁了几日。
临行前，四皇子站在枝叶繁茂的树下，仰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阳光如金屑飞舞，喃喃一句：“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皇帝闻之有感，命人准备笔墨，给此树题名“民生树”。
之后镇上逢年过节，百姓们都要买红绸挂在树上图个吉利。
卓清绾算了算日子，再有三日就到中秋佳节，于是也跟风买了条绸带，随百姓一道去了北面。
这棵古树果然名不虚传，有直冲云霄之势，在月色的映衬下确有几分神性。弯曲延伸的树枝上挂满了红绸带，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卓清绾绕着大树走了一圈，发现自个儿的个子不够，最矮处的树枝尚且够不到。她费力搬来了石块垫脚，将绸带拴在枝丫上，系了个死结，确认不会被风卷走，这才安心。
旁的百姓系上绸带之后没有离开，而是仰着头，面朝古树，闭眼合掌，虔诚祈愿。
卓清绾也有样学样，心中默念：小女子乃江南卓氏清绾，恳求上苍垂怜，保佑小女已故亲人早早转世投胎，来世一生顺遂，亦保佑小女心念之人此生康健，无大灾大难。神明之恩德，感激不尽，当牛做马也会报答。
卓清绾缓缓睁眼，盯着面前这条在风中不断飞舞的绸带，嗫嚅：“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若有违，天诛...啊！”
话语戛然而止，因她的衣袖突地被人拽了下。
对方的力道极轻，只作提醒，不足以让她从石块上掉下来，是卓清绾自个儿先乱了阵脚，身形一晃，眼见要摔个四仰八叉，幸而背后之人反应迅速，将她牢牢托住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卓清绾紧抓住对方的胳膊方稳住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剧烈，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失神地盯着面前的鬼煞面具，好半晌才认出来，“少凌哥哥...？”
“嗯。”
卓清绾余悸逐渐消失，她抚了下胸口，道：“兄长走路怎的没有动静，骇到我了。”
怎会没有动静？傅寒川闷笑：“是你太入神了。”
这么些天的相处，卓清绾对他已没了当初的畏惧，更不再时时刻刻注重着男女大防。傅寒川目光滑过她抓着自个儿胳膊的柔夷，扶着她站稳，眸底泛起一抹愉悦。
“怎么就你一人，铃儿呢？”
卓清绾摇头，面色愁苦，“我们在闹市上走散了，我找不到她...”
“也许是凑热闹去了罢。我出来时遇上老奶奶，她说铃儿素来顽皮，万一与她走散了也不必惊慌，她认得路，疯够了自会回来，让咱们只管安心玩自个儿的。”
傅寒川接过她手中的灯笼，与她并肩站着树下，仰望挂满枝头的红绸。
这棵古树的的确确上了年岁，枝丫凌乱，除去红绸，上头见不到一片叶子。树干干巴倾斜，像极了苟延残喘的老人倚着高墙休憩，与他少时见的那棵生机盎然的古树截然不同。“民生树”的牌匾在风吹日晒之下龟裂，偏偏是“生”字上出现了变化，实是不太吉利。
傅寒川将红绸绑在了她那条的旁边，凝视了好一会，才道：“走罢。”
今夜热闹，不到处看一看便可惜了。
卓清绾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斟酌了下言辞再开口：“兄长不去求个姻缘么。我来时见路旁有个算卦的老先生，摊前排了好长的队。那儿的百姓都说他算的准，尤其在姻缘一事上，从无差错。人人都称他是现世月老。”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傅寒川失笑：“他算得准又如何，又不能逆天而行。有缘人终究会走到一起，无缘的人，再不甘心也只能错过。姻缘都是上天注定好的，所谓算命，不过是没耐心的先去求个答案罢了。”
听听这堪比参破红尘的发言，说好听了是活的通透，说难听了是毫无欲/望。他年岁尚轻，何至于这么丧气。卓清绾驳他，“难道方才挂红绸时，兄长心里没惦记欢喜的女子？”
傅寒川不假思索地答：“没有。”
“真没有？”她不信。
傅寒川无奈强调：“真的。”
卓清绾不作声了，静静地走在他身侧。
街道上人来人往，竟比先头还要热闹许多。喷火的杂耍一轮接着一轮，围观的人仿佛看不腻，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空气中浮动着一缕缕香气。
卓清绾鼻翼煽动，肚子随之咕噜叫一声。她慌乱的瞥向一旁的傅寒川，他面色未变，目光直视前方，她这才松了口气，感恩街上的吵嚷声掩盖掉她的窘迫。
卓清绾悄咪咪地揉了下空荡荡的胃，今晚着急忙慌与铃儿出来玩，饭也没用几口，这下馋虫被勾起来了。她砸吧砸吧嘴，咽掉口水，盘算待会回客栈再吃宵夜...
傅寒川在一猜字谜的架子前停下脚步，看着上头的字条沉默了会，缓缓道：“还有三日，就到中秋节了。”
卓清绾没有听到他的呢喃，而是凑近了去瞧上面的字条。
她深情认真，朱唇轻启，轻轻念着纸上的谜语，绞尽脑汁地思考答案，没有注意到旁的傅寒川短暂的离开了一会。
突地，她脖颈处感受到一道温热。
卓清绾打了个激灵，赶紧扭头，毫无防备地撞入他面具之下露出的含笑双眸。
“刚出笼的包子，还热乎着。”
“……”
卓清绾讪讪地接过来，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傅寒川俯身，几乎是擦着她的面颊靠过来的，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畔，趁卓清绾察觉到不对劲之前，他开了口吸引她的注意力，“雨大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打一昆虫。”
“这个，很难猜么？”
卓清绾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忿忿地哼了声，拧眉苦思。
傅寒川浅笑垂眸，瞧见她圆润饱满的耳垂上那小孔，现在未戴耳珰修饰仍美的无法比拟，令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给它上点儿颜色。
他起了身，向铺子的老板道：“萤火虫。”
“对喽。”
老板喜笑颜开，拿杆子将灯笼挑下来，给了他。
连时序转而给了她，说：“前方有茶铺，先坐下填饱肚子再逛？”
卓清绾得了个样子精致的灯笼，高兴的不得了，甜滋滋地答应，跟着他去了附近的铺子。
傅寒川要了壶热茶，拆开牛皮纸，推到她面前。
卓清绾也没扭捏，手拿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道：“咱们能赶在中秋节之前回到上京城么？”
傅寒川给她倒了盏热茶，“你想回去了？”
“……”
卓清绾闷掉茶水，没敢说心里话，险象迭生的皇宫哪有外面精彩有趣。
铃儿说老奶奶做的中秋月饼味道极其好，还说回到山上就带她去小河里抓鱼，上树摘果子...这些对卓清绾而言是致命的吸引，她实在太好奇了，所以想多留一阵子。但一想到潜藏在暗处的威胁，她又难免犯愁，皱着眉，长长地叹出口气。
傅寒川循声望去，瞧见她两腮被包子塞得鼓囊囊的，实在可爱。他没忍住，用指尖戳了下她的面颊，逗趣儿似地道：“吃累了便歇一歇。”
反正今夜长，且闹腾一阵，不缺她这一会。
卓清绾瞄他给自个儿倒茶水。傅寒川怕她被烫着，多倒了几盏晾着，用手背贴在杯壁上测温度，不冷不热的时候再放在她跟前儿。
察觉到她的打量，傅寒川方掀起眼睑，她便如同含羞草一般“嗖”的缩了回去，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再看他。
傅寒川浅浅地笑，继续忙着给她添水，神情之认真、动作之讲究，好似在干一件他格外得趣儿的事。
卓清绾又偷偷瞧了他一眼，这回没忍住同他搭话：“兄长，你欢喜的女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也是上京城的贵女么，不若你告诉我，往后见了面，我可以帮你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其实完全用不着。皇子看中哪家贵女都是她的福分，只要其中没什么天大的利害，皇帝定是不吝啬赐婚的，但傅寒川的情况与旁的皇子都不一样。他一朝失势，如今好不容易洗脱冤屈，皇帝也不会轻易与他亲近了，想像其他皇子那般被委以重任是决计不可能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出宫设一处府邸，做个闲散王爷。
只是这样，倒还好说。卓清绾想起铃儿说的他有一身富贵病，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尚有几年活头，将来身子亏虚还会影响到子嗣，心中就一阵酸楚。
傅寒川从她逐渐变得哀戚的神情中窥破她的想法，嘴角抽了下，在心中将铃儿这信口雌黄的小妮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仍端庄着，“...她是个，极与众不同的女子。”
卓清绾眼睫轻颤，来了精神，托着下巴静待下文。
傅寒川余光中满是她，思绪也扯得遥远，因怕她察觉到端倪，只说：“她性子很活泼，是个不拘小节的。”
这倒让她出乎意料。傅寒川想来端正自持，高洁如竹，清傲如梅，卓清绾以为他欢喜的女子应当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皆见大家风范，没成想...竟是这样的。
卓清绾失笑，怪不得铃儿这么调皮捣蛋他都不曾表现出半分介怀，原是透过她在看自个儿喜欢的人？
傅寒川将温和的茶水给她，淡问：“笑甚？”
“唔...”
卓清绾心虚地眨眨眼，转移话题：“兄长该有好些年没见她了罢。”
“嗯。”
傅寒川又瞄她一眼，半真半假地道：“前些日子在宫中偶然远远瞧了一面。”
卓清绾追问：“如何？”
“……”
自是喜欢，喜欢的要命，换一种说法，他与她重逢的第一面就确认自个儿必须得到她，心底努力压抑许久的情愫，在竹苑与她见面之时就彻底爆发，否则他也不会一时失控，擅自将她扯入这盘棋中来。
傅寒川不是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但若让他将她拱手相让，恕他做不到。诚如铃儿所言，他想要的自会不择手段获取。先得到，再求其它。
至于卓清绾问他有没有挂红绸祈求神明照拂，这也是真的没有。
早在母亲出事那年，他将能想到的神仙全部都拜了一遍，没有任何的成效。从此他不再信神佛，人能信的只有自个儿，何必非要去求那高高在上的劳什子神明。他嘴上说着信命，实则浑身反骨，若非如此，他哪有命从别宫出来...
傅寒川没有答她，将剩下的包子用牛皮纸裹起来，拎着灯笼先起身了。
卓清绾巴巴的跟上，自顾自念叨：“母亲说的并不完全对嘛，女子活泼开朗些也是讨喜的...”
旁人不知，卓清绾小时调皮捣蛋的很，实在没有世俗要求的端庄娴静的女子样儿，她行事泼辣洒脱，与谁都聊得来，与谁都能成为朋友，更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
这段记忆因过去太久已模糊了，卓清绾隐约记得自个儿那时还小，整日招猫逗狗，惹得母亲心气不顺，女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若说整个府上被她搅得鸡犬不宁都不为过。
某回，卓清绾玩了一身泥回家，为了躲避责罚，拉着双儿偷偷从角门进来，却被女夫子逮了个正着，挨了一顿手板。卓夫人得知此事却一反常态，没有训斥她，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有淡淡的悲凉浮上来，不待卓清绾问一句，她便由婢女搀扶着从房中离开了。
卓清绾只当母亲是因她淘气彻底失望了，头一回觉得惊慌失措。她觉得，被母亲用如此哀戚的目光盯着，是比打手板、罚跪祠堂、抄女戒更严重的惩罚。
那天，卓清绾自知犯错，变得格外乖顺，可惜到入睡前都没能换得母亲来房中瞧她一眼。半夜她半梦半醒中，隐约听到有人在房中说话，好似提到了什么“天家之恩，吾女之祸...”紧接着，传来一股刺鼻的烧纸味。
卓清绾以为自个儿是被梦魇住了，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怕遇上魑魅魍魉。
翌日，伺候的人收拾屋内的火炉，她见里面残留的纸片才意识到昨晚一切都不是梦。但她那会根本顾不上烧了什么，从双儿空中得知母亲趁着她睡着偷偷来看过，她立刻高兴的手舞足蹈，换了衣裙跑去请安。
卓夫人拉着她讲了一大堆道理，无非是要求她不可再出门，要在府上安心的跟着女夫子学本事，她年岁大了，更不能与旁的男子往来密切，传出去有碍她的名声...
那些话卓清绾听完就忘了七七八八，只记得从那之后，母亲好似格外上心她的婚事，着急到恨不得她一达及笄的年岁就赶紧寻一户好人家将她嫁出去。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卓清绾虽不理解母亲的做法，却也明白若自个儿再任性下去败坏了名声会让母亲伤心。于是从此甘心被养在深闺不见人，收敛性子，做个本本分分的女子。
如今看来，母亲说的并非全对。
女子合该有不同的样子，不一定非要循规蹈矩，像惜玉、铃儿这般活泼恣意的女子照样讨人喜欢。
卓清绾情不自禁的偏头瞧了眼傅寒川，正正撞入了他漆黑的眸中。
她心下一颤，正要辩解自己不是故意偷瞧他，身后的人群已先乱起来了，无数的百姓从桥的另一侧涌来，黑压压、乌泱泱一群，如寒鸦过境。
这场面的压迫感十足，卓清绾一时骨软筋麻，来不及躲闪，被旁的人撞了个正着。
傅寒川抓紧了她的胳膊，扶住她的身子，急切地询问：“伤着了没？”
卓清绾咬着牙忍住疼，频频摇头，茫然中带着几分惶恐，“这是，怎的了。”
傅寒川沉下脸来，眸色冷厉。
他松开她的胳膊，顺势向下探入她的袖中，手指挤入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卓清绾根本来不及泛起旁的情绪，便听他正色道：“抓紧了，莫走散。”
她心不在焉的随着周围叫好的百姓一齐鼓掌，目光不安的在人群中在来回巡视，盼望铃儿听见热闹也凑到这儿来，或是留在原处等她。
好歹听完了一折戏，周遭围的密不透风，仍不见铃儿的身影。卓清绾心下没谱了，让出位置给后来的人，拎着灯笼返回去。
桥那头仍旧繁华热闹，却四处寻不见铃儿。
卓清绾一时没了游玩的心思，沿着人/流一直往前走，试运气看能不能与她碰见。铃儿没见着，她反倒遇上个在道旁卖红绸的孩童。
卓清绾起了好奇心，上前一问，得知这是镇子上独有的传统。
北面有棵古树，早几年，皇帝微服私访经过此地，听闻此树有百年寿命，倍感震撼，着人将其挪入宫中，结果因树大根深，实在难办才不得不放弃。
一行人也因为此事在镇子上耽搁了几日。
临行前，四皇子站在枝叶繁茂的树下，仰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阳光如金屑飞舞，喃喃一句：“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皇帝闻之有感，命人准备笔墨，给此树题名“民生树”。
之后镇上逢年过节，百姓们都要买红绸挂在树上图个吉利。
卓清绾算了算日子，再有三日就到中秋佳节，于是也跟风买了条绸带，随百姓一道去了北面。
这棵古树果然名不虚传，有直冲云霄之势，在月色的映衬下确有几分神性。弯曲延伸的树枝上挂满了红绸带，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卓清绾绕着大树走了一圈，发现自个儿的个子不够，最矮处的树枝尚且够不到。她费力搬来了石块垫脚，将绸带拴在枝丫上，系了个死结，确认不会被风卷走，这才安心。
旁的百姓系上绸带之后没有离开，而是仰着头，面朝古树，闭眼合掌，虔诚祈愿。
卓清绾也有样学样，心中默念：小女子乃江南卓氏清绾，恳求上苍垂怜，保佑小女已故亲人早早转世投胎，来世一生顺遂，亦保佑小女心念之人此生康健，无大灾大难。神明之恩德，感激不尽，当牛做马也会报答。
卓清绾缓缓睁眼，盯着面前这条在风中不断飞舞的绸带，嗫嚅：“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若有违，天诛...啊！”
话语戛然而止，因她的衣袖突地被人拽了下。
对方的力道极轻，只作提醒，不足以让她从石块上掉下来，是卓清绾自个儿先乱了阵脚，身形一晃，眼见要摔个四仰八叉，幸而背后之人反应迅速，将她牢牢托住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卓清绾紧抓住对方的胳膊方稳住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剧烈，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失神地盯着面前的鬼煞面具，好半晌才认出来，“少凌哥哥...？”
“嗯。”
卓清绾余悸逐渐消失，她抚了下胸口，道：“兄长走路怎的没有动静，骇到我了。”
怎会没有动静？傅寒川闷笑：“是你太入神了。”
这么些天的相处，卓清绾对他已没了当初的畏惧，更不再时时刻刻注重着男女大防。傅寒川目光滑过她抓着自个儿胳膊的柔夷，扶着她站稳，眸底泛起一抹愉悦。
“怎么就你一人，铃儿呢？”
卓清绾摇头，面色愁苦，“我们在闹市上走散了，我找不到她...”
“也许是凑热闹去了罢。我出来时遇上老奶奶，她说铃儿素来顽皮，万一与她走散了也不必惊慌，她认得路，疯够了自会回来，让咱们只管安心玩自个儿的。”
傅寒川接过她手中的灯笼，与她并肩站着树下，仰望挂满枝头的红绸。
这棵古树的的确确上了年岁，枝丫凌乱，除去红绸，上头见不到一片叶子。树干干巴倾斜，像极了苟延残喘的老人倚着高墙休憩，与他少时见的那棵生机盎然的古树截然不同。“民生树”的牌匾在风吹日晒之下龟裂，偏偏是“生”字上出现了变化，实是不太吉利。
傅寒川将红绸绑在了她那条的旁边，凝视了好一会，才道：“走罢。”
今夜热闹，不到处看一看便可惜了。
卓清绾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斟酌了下言辞再开口：“兄长不去求个姻缘么。我来时见路旁有个算卦的老先生，摊前排了好长的队。那儿的百姓都说他算的准，尤其在姻缘一事上，从无差错。人人都称他是现世月老。”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傅寒川失笑：“他算得准又如何，又不能逆天而行。有缘人终究会走到一起，无缘的人，再不甘心也只能错过。姻缘都是上天注定好的，所谓算命，不过是没耐心的先去求个答案罢了。”
听听这堪比参破红尘的发言，说好听了是活的通透，说难听了是毫无欲/望。他年岁尚轻，何至于这么丧气。卓清绾驳他，“难道方才挂红绸时，兄长心里没惦记欢喜的女子？”
傅寒川不假思索地答：“没有。”
“真没有？”她不信。
傅寒川无奈强调：“真的。”
卓清绾不作声了，静静地走在他身侧。
街道上人来人往，竟比先头还要热闹许多。喷火的杂耍一轮接着一轮，围观的人仿佛看不腻，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空气中浮动着一缕缕香气。
卓清绾鼻翼煽动，肚子随之咕噜叫一声。她慌乱的瞥向一旁的傅寒川，他面色未变，目光直视前方，她这才松了口气，感恩街上的吵嚷声掩盖掉她的窘迫。
卓清绾悄咪咪地揉了下空荡荡的胃，今晚着急忙慌与铃儿出来玩，饭也没用几口，这下馋虫被勾起来了。她砸吧砸吧嘴，咽掉口水，盘算待会回客栈再吃宵夜...
傅寒川在一猜字谜的架子前停下脚步，看着上头的字条沉默了会，缓缓道：“还有三日，就到中秋节了。”
卓清绾没有听到他的呢喃，而是凑近了去瞧上面的字条。
她深情认真，朱唇轻启，轻轻念着纸上的谜语，绞尽脑汁地思考答案，没有注意到旁的傅寒川短暂的离开了一会。
突地，她脖颈处感受到一道温热。
卓清绾打了个激灵，赶紧扭头，毫无防备地撞入他面具之下露出的含笑双眸。
“刚出笼的包子，还热乎着。”
“……”
卓清绾讪讪地接过来，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傅寒川俯身，几乎是擦着她的面颊靠过来的，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畔，趁卓清绾察觉到不对劲之前，他开了口吸引她的注意力，“雨大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打一昆虫。”
“这个，很难猜么？”
卓清绾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忿忿地哼了声，拧眉苦思。
傅寒川浅笑垂眸，瞧见她圆润饱满的耳垂上那小孔，现在未戴耳珰修饰仍美的无法比拟，令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给它上点儿颜色。
他起了身，向铺子的老板道：“萤火虫。”
“对喽。”
老板喜笑颜开，拿杆子将灯笼挑下来，给了他。
连时序转而给了她，说：“前方有茶铺，先坐下填饱肚子再逛？”
卓清绾得了个样子精致的灯笼，高兴的不得了，甜滋滋地答应，跟着他去了附近的铺子。
傅寒川要了壶热茶，拆开牛皮纸，推到她面前。
卓清绾也没扭捏，手拿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道：“咱们能赶在中秋节之前回到上京城么？”
傅寒川给她倒了盏热茶，“你想回去了？”
“……”
卓清绾闷掉茶水，没敢说心里话，险象迭生的皇宫哪有外面精彩有趣。
铃儿说老奶奶做的中秋月饼味道极其好，还说回到山上就带她去小河里抓鱼，上树摘果子...这些对卓清绾而言是致命的吸引，她实在太好奇了，所以想多留一阵子。但一想到潜藏在暗处的威胁，她又难免犯愁，皱着眉，长长地叹出口气。
傅寒川循声望去，瞧见她两腮被包子塞得鼓囊囊的，实在可爱。他没忍住，用指尖戳了下她的面颊，逗趣儿似地道：“吃累了便歇一歇。”
反正今夜长，且闹腾一阵，不缺她这一会。
卓清绾瞄他给自个儿倒茶水。傅寒川怕她被烫着，多倒了几盏晾着，用手背贴在杯壁上测温度，不冷不热的时候再放在她跟前儿。
察觉到她的打量，傅寒川方掀起眼睑，她便如同含羞草一般“嗖”的缩了回去，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再看他。
傅寒川浅浅地笑，继续忙着给她添水，神情之认真、动作之讲究，好似在干一件他格外得趣儿的事。
卓清绾又偷偷瞧了他一眼，这回没忍住同他搭话：“兄长，你欢喜的女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也是上京城的贵女么，不若你告诉我，往后见了面，我可以帮你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其实完全用不着。皇子看中哪家贵女都是她的福分，只要其中没什么天大的利害，皇帝定是不吝啬赐婚的，但傅寒川的情况与旁的皇子都不一样。他一朝失势，如今好不容易洗脱冤屈，皇帝也不会轻易与他亲近了，想像其他皇子那般被委以重任是决计不可能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出宫设一处府邸，做个闲散王爷。
只是这样，倒还好说。卓清绾想起铃儿说的他有一身富贵病，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尚有几年活头，将来身子亏虚还会影响到子嗣，心中就一阵酸楚。
傅寒川从她逐渐变得哀戚的神情中窥破她的想法，嘴角抽了下，在心中将铃儿这信口雌黄的小妮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仍端庄着，“...她是个，极与众不同的女子。”
卓清绾眼睫轻颤，来了精神，托着下巴静待下文。
傅寒川余光中满是她，思绪也扯得遥远，因怕她察觉到端倪，只说：“她性子很活泼，是个不拘小节的。”
这倒让她出乎意料。傅寒川想来端正自持，高洁如竹，清傲如梅，卓清绾以为他欢喜的女子应当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皆见大家风范，没成想...竟是这样的。
卓清绾失笑，怪不得铃儿这么调皮捣蛋他都不曾表现出半分介怀，原是透过她在看自个儿喜欢的人？
傅寒川将温和的茶水给她，淡问：“笑甚？”
“唔...”
卓清绾心虚地眨眨眼，转移话题：“兄长该有好些年没见她了罢。”
“嗯。”
傅寒川又瞄她一眼，半真半假地道：“前些日子在宫中偶然远远瞧了一面。”
卓清绾追问：“如何？”
“……”
自是喜欢，喜欢的要命，换一种说法，他与她重逢的第一面就确认自个儿必须得到她，心底努力压抑许久的情愫，在竹苑与她见面之时就彻底爆发，否则他也不会一时失控，擅自将她扯入这盘棋中来。
傅寒川不是没有后悔过这个决定，但若让他将她拱手相让，恕他做不到。诚如铃儿所言，他想要的自会不择手段获取。先得到，再求其它。
至于卓清绾问他有没有挂红绸祈求神明照拂，这也是真的没有。
早在母亲出事那年，他将能想到的神仙全部都拜了一遍，没有任何的成效。从此他不再信神佛，人能信的只有自个儿，何必非要去求那高高在上的劳什子神明。他嘴上说着信命，实则浑身反骨，若非如此，他哪有命从别宫出来...
傅寒川没有答她，将剩下的包子用牛皮纸裹起来，拎着灯笼先起身了。
卓清绾巴巴的跟上，自顾自念叨：“母亲说的并不完全对嘛，女子活泼开朗些也是讨喜的...”
旁人不知，卓清绾小时调皮捣蛋的很，实在没有世俗要求的端庄娴静的女子样儿，她行事泼辣洒脱，与谁都聊得来，与谁都能成为朋友，更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
这段记忆因过去太久已模糊了，卓清绾隐约记得自个儿那时还小，整日招猫逗狗，惹得母亲心气不顺，女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若说整个府上被她搅得鸡犬不宁都不为过。
某回，卓清绾玩了一身泥回家，为了躲避责罚，拉着双儿偷偷从角门进来，却被女夫子逮了个正着，挨了一顿手板。卓夫人得知此事却一反常态，没有训斥她，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有淡淡的悲凉浮上来，不待卓清绾问一句，她便由婢女搀扶着从房中离开了。
卓清绾只当母亲是因她淘气彻底失望了，头一回觉得惊慌失措。她觉得，被母亲用如此哀戚的目光盯着，是比打手板、罚跪祠堂、抄女戒更严重的惩罚。
那天，卓清绾自知犯错，变得格外乖顺，可惜到入睡前都没能换得母亲来房中瞧她一眼。半夜她半梦半醒中，隐约听到有人在房中说话，好似提到了什么“天家之恩，吾女之祸...”紧接着，传来一股刺鼻的烧纸味。
卓清绾以为自个儿是被梦魇住了，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怕遇上魑魅魍魉。
翌日，伺候的人收拾屋内的火炉，她见里面残留的纸片才意识到昨晚一切都不是梦。但她那会根本顾不上烧了什么，从双儿空中得知母亲趁着她睡着偷偷来看过，她立刻高兴的手舞足蹈，换了衣裙跑去请安。
卓夫人拉着她讲了一大堆道理，无非是要求她不可再出门，要在府上安心的跟着女夫子学本事，她年岁大了，更不能与旁的男子往来密切，传出去有碍她的名声...
那些话卓清绾听完就忘了七七八八，只记得从那之后，母亲好似格外上心她的婚事，着急到恨不得她一达及笄的年岁就赶紧寻一户好人家将她嫁出去。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卓清绾虽不理解母亲的做法，却也明白若自个儿再任性下去败坏了名声会让母亲伤心。于是从此甘心被养在深闺不见人，收敛性子，做个本本分分的女子。
如今看来，母亲说的并非全对。
女子合该有不同的样子，不一定非要循规蹈矩，像惜玉、铃儿这般活泼恣意的女子照样讨人喜欢。
卓清绾情不自禁的偏头瞧了眼傅寒川，正正撞入了他漆黑的眸中。
她心下一颤，正要辩解自己不是故意偷瞧他，身后的人群已先乱起来了，无数的百姓从桥的另一侧涌来，黑压压、乌泱泱一群，如寒鸦过境。
这场面的压迫感十足，卓清绾一时骨软筋麻，来不及躲闪，被旁的人撞了个正着。
傅寒川抓紧了她的胳膊，扶住她的身子，急切地询问：“伤着了没？”
卓清绾咬着牙忍住疼，频频摇头，茫然中带着几分惶恐，“这是，怎的了。”
傅寒川沉下脸来，眸色冷厉。
他松开她的胳膊，顺势向下探入她的袖中，手指挤入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卓清绾根本来不及泛起旁的情绪，便听他正色道：“抓紧了，莫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