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话没说完，门被敲响，外头传来傅寒恒的声音：“四哥，醒了没？”
傅寒川眉头微蹙，还没来得及开口，卓清绾便抢先起身应答：“醒了。”
她赶忙抻平衣裳上的褶皱，稍微侧身，悄咪咪地照铜镜，确认自个儿的打扮没有任何不得体之处。姑娘家见心上人都是这样娇羞期盼的模样，可惜她人在自己眼前，这份羞怯却不是为他。傅寒川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移开了目光。
傅寒恒推门进来，绕过屏障，见她立于床柱一侧，身前的矮桌上放着空了的药碗，还有几颗用牛油纸包裹的糖块，登时笑了，“四哥当真口是心非，我送的糖不要，怎的就愿意吃永乐妹妹的？”
他随口一句玩笑，落在卓清绾耳朵里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解释：“是我硬塞的。”
傅寒恒仍笑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软了几分，“用我先头教你的那招？”
卓清绾不敢与他对视，死死掐着手指掩饰紧张，嗫嚅：“...嗯。”
两人一来一回，俨然将屋里另一个人视为空气。傅寒川眸中的阴翳越滚越浓，冷不防出声：“你来，有何事？”
“哦对，我险些忘了正事。父皇传信来了，叫咱们中秋之前务必赶回去，其余的事交给少卿大人处理即可。”傅寒恒搬了个矮凳给她，转身回到圆桌前，兀自斟茶喝了一盏，冲淡嘴里的干涩，继续道：“兄长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今日且养一养，明儿再启程，如何？”
“你安排就好。”
傅寒川似是累极了，脸色极其不好，撂下这句，他便放下床幔躺下了。
卓清绾见他要休息，没再继续留下去，给傅寒恒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端上托盘与她一同出了门。
阖上门，卓清绾方敢出声：“托盘重不重？给我罢。”
“无妨无妨，我拿得动。”傅寒恒笑得像个二傻子，时不时瞥她一眼，还没怎么着呢，自个儿先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卓清绾随他下楼，瞧着周围没人，十分抱歉地道：“昨晚是我一时失察误伤了六哥，委实对不住，你胳膊上的伤...”
“不碍事。我皮糙肉厚，之前在沙场上什么伤都受过，你那一下跟挠痒痒似的，不会真的伤到我。有太医照看着，不出几日便能痊愈了，你莫往心里去。况且，对不住这句话，该是我向你说。”傅寒恒放下了托盘，向周围扫了一圈，在后厨忙活的人得到暗示连忙退下，还体贴的关了门，给两人留出相处的地方。
蒸屉冒着缕缕白雾，锅中煨着滋补的人参鸡汤，香味扑鼻。
卓清绾在不停作响的“咕嘟、咕嘟”声中忘记了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的规矩，双手交叉在身前，仗着有宽大的袖子作掩饰，手指使劲儿地搅着，一颗心慌乱地跳动——她总觉得他接下来要说些了不得的话。
傅寒恒兀自沉默下来，似是在斟酌字句。
卓清绾一颗心被他狠狠吊着，不由自主地屏息同他对视，一时之间情愫翻涌。
傅寒恒无疑是整个王朝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自小便精通骑射，皇帝的几个儿子都不如他有天赋，年纪轻轻就已战功赫赫，名号响彻大江南北，连往日藏于闺阁中的她也时常听父亲用十分欣赏的语气提起当朝六皇子的才能，且总以他为榜样规训她的两位兄长。
如此少年郎，除了一身好武艺和热心肠，还有一副独一无二的俊秀皮囊。当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叫她如何不动心。
“先头奉命调查宫内刺客一事，我忙起来无暇顾及旁的，让你因我的鲁莽受委屈，此为一错。”傅寒恒从袖兜中掏出一张帕子，里头裹着的玉佩正是他先头赠予她的那枚。
卓清绾讶异，这东西早被皇后拿去了，怎的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她一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含光的眸子。
傅寒恒将玉佩放在了旁的桌子上，便背回手，紧张地抓着自个儿的发梢上的流苏。此行匆忙，又有公务在身，他忘了带打扮自个儿的物件，今日一早起来梳发，又去街上买了男子用的发饰，好好装扮了一番才来见她。为了接下来的这番话，他可是做足了准备。
“那日皇姐出城时，同我说，身为天家之子，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叫我改一改性子，不可执着不可得之人，否则到头来只会苦了自己，也害了对方。她还说，远在岭西的二哥被封为康王之后，奉旨与岭西申氏联姻，无人知晓他曾有一心爱的女子，二哥不忍她做妾，欲抬她做平妻，父皇恐申氏一族不快便没有答应，而那女子只想嫁给自己钟情之人，迟迟没再议亲，最终两相耽搁数年，她相思成疾，过世时方十九岁。此事成了二哥的心病，除逢年过节回京述职，再也没有往京中寄过一封家书。”
“再说驻守岭南的五哥，前年被封为荣王。他性子要强，气性又大，到议亲的年岁，他生母曾说合该给他找一个温顺的女子调和，若再来个脾气火爆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娶了岭南邹氏小女。此女我曾见过，性子实是...唉，与五哥如出一辙。二人成婚之后，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邹氏动不动就回娘家哭诉，仗着长姐顺妃得宠，屡屡将家事捅到朝中，五哥每回返京述职都要被一顿痛骂，实在头疼。”
“前些日子听闻邹氏得一子，夫妻二人这才相处的稍微和顺。”
傅寒恒边说边打量着她的神色，顿了顿，再度开口：“你瞧，盲婚哑嫁的下场大都是不快的，要我说，日子总归是自个儿过，旁人说了不算。自己认准了谁就得牢牢抓住，等机会流失不能挽回时，悔之晚矣。”
卓清绾听罢他的一番言论，没参透他绕这么一大圈给自己讲皇家辛秘的用意，只点头，“此言有理。”
闻言，傅寒恒总算松快许多，索性一股脑将心底道出，“这玉佩是我煞费苦心跟母后要回来的，我说，我已有心悦的女子，要将此物赠予她定情。”
卓清绾大骇，瞳孔骤缩，“你...”
傅寒恒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鼓作气道：“自江南之时，我对你一见钟情，久不能忘。妹妹待我如亲兄长，我却起了这般荒唐心思，真是罪该万死。如今我以性命起誓，此后不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若母后怪罪，我自当一力承担。”
卓清绾被他胆大妄为的表白弄得不知该吃惊还是该欣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乱如麻。偏生傅寒恒的眼神十分诚恳炙热，叫她羞赧到难以面对，捂着脸转过身去，忿忿地跺脚，“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妹妹如天上的神仙，我为之魂牵梦萦。此番也不是突然为之，我已心念你许久，自然要将情意表达出来。”
如此直白的言语叫傅寒恒羞红了一张脸，堪堪别过身去，余光还是忍不住落在她身上，“起先，我心中也没底，生怕妹妹知晓之后会介怀，到时你我之间连兄妹情都没了。但你一出事，我急得恨不得替你死一回，更加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意。”
“我、我...”
我了半天，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
此番窘态叫人瞧去绝对要发笑，傅寒恒咬咬牙，壮着胆子板正她的肩膀。
卓清绾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住了，锁着脖子不敢动弹，宛如受惊的鹿儿，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他。
傅寒恒及时收回了手，还往后退了几步，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婚姻大事，自当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为天道，不可更改。我更知身为皇子不可随心所欲，但为了心上人，任性一回，逆天改命又当如何。这一颗心干净忠诚，要与不要，全凭妹妹做主。”
其实他要说的远不止这些。
送皇姐出绛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要回玉佩，在广惠宫殿门口的道上从早跪到晚，任由千人看、万人看，仍旧挺直脊梁。皇后怒叱他不知好歹，不顾大局，他却不懂什么大局非要牺牲终身幸福来换，况且，卓清绾如此好的女子，娶她宛如获得无价之宝，自然是好事一桩，凭什么他们要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他，仿佛他一脚踏入了要命的沼泽中。
天下人都奉他为储君，因而人人都觉得她配不上他，这让他很不高兴。
傅寒恒跪在道上，不卑不亢地道：“他人的姻缘下场如何与儿臣无关，儿臣只知此心为一人，死生不会更改。若最终要娶之人不是她，儿臣便收心，再不想儿女之情，为王朝献上血肉之躯，战死沙场，也算得一圆满。”
言下之意，要么顺他的心意，让他娶想娶之人；要么他立刻请旨戍守边疆，用一条命报效王朝。
皇后被气得顾不上礼仪，冲出来甩了他一巴掌，嘴唇哆嗦半晌说不住一句话来，气急败坏的将玉佩扔到他怀里，叫他立刻滚出去。
皇帝得知此事也痛斥他年少轻狂不知所谓，却没有否决他的请求，只让他再好生想想。蓝氏已经倒台，现下他最大的助力便是陈氏，若不娶陈氏女，他即便将来登基也是孤立无援，坐不稳这位置。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傅寒恒知晓，父皇是让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做个选择。
而今，他已做出选择。
卓清绾看着他弯下的背脊，好半晌，出窍的魂魄才算归位。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说心悦她，她自当是欣喜的，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收下那枚玉佩，好似，那上头承载着千万座山的重量，这份情意，她接不住。接不住，没办法，只有逃避。
“什么要不要的，好端端的，我要你的心作甚，六哥别是在同我说笑呢罢...我、我这方还有事，先告退了。”说罢，卓清绾夺门而出。
“哎——”傅寒恒没想到自己一番肺腑之言没得到回应就算了，竟然还将人吓跑了。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追上去，苦恼地挠挠头。
冉齐一脸莫名的走进来，回头看向卓清绾离开的方向，纳闷：“公主慌慌张张的作甚？”
再一回眸，他看清了傅寒恒脸上未褪的红晕，这位平时叱咤沙场的小殿下难得几回露出这表情都是因着永乐公主，再加上出发前，傅寒恒在宫内闹得那档子事，冉齐想不明白都难。他隐晦地笑了笑，没敢掺和主子之间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道：“郎鄂大人派出去的人回信了，已查到了打造软剑的地方...”
“出去说。”
傅寒恒打断他的话，收了玉佩，一出门，与站在楼梯上的卓清绾打了个照面。
两人纷纷尴尬的移开视线。
傅寒恒带着冉齐出了客栈，卓清绾则缠着傅寒川带自己去山上，“铃儿对我有救命之恩，临走之前是该与她打声招呼的。再者，兄长的身子还没恢复，我跟着一起去也心安。”探望铃儿不假，避开傅寒恒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否则两人同处一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碰面，尴尬死了。
卓清绾一想到方才他说的话、他的表情，一颗心就乱的不得了。
她需得静一静，认真思考一番再做决定。
“好，带着你。”傅寒川面色泛着苍白，一双鹰眼盯了她半晌，面上带笑，眸色却冷得可怖，“方才小六同你说了什么，竟叫你害怕的要躲出去。”
卓清绾有种被他窥破心事的错觉，心虚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聊了聊家常。”
家常？
他们之间有什么家常可说？
这个小傻子，连撒谎都不会。
傅寒川没再计较，目光下滑，落在她抓着自己衣袖的一双柔夷上，她似是怕他不乐意，一时情急，竟拽着衣袖晃了几下，清甜的嗓音拐着弯地换他兄长，他就算再有芥蒂，仍难免软了心肠。
“我先着人去套车，你回屋拿件大氅。入夜山里冷，莫染上风寒。”
卓清绾一愣。
大氅？她不曾有...
傅寒川显然也想起这茬，道：“去我屋里拿。”
“好。”卓清绾清脆的应答，拎着裙摆小跑去楼上。
大氅就挂在屏障上，熏得一股浓浓的药味，卓清绾取来，立马下去寻他。
傅寒川身子还没好利索，病恹恹地倚着车壁低咳。
卓清绾将拿来的大氅盖在他身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兄长身子不舒服就甭去了，有什么话，我代为传达罢。”
傅寒川摆摆手，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动身。
山路泥泞，马车停在半山腰就上不去了，剩下的路只能步行。
傅寒川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只觉胸闷气短，咳嗽的也越来越剧烈。
卓清绾见他走得很是吃力，于是主动过去搀扶他的胳膊，提醒：“兄长小心石阶。”
“……”
傅寒川能感受到她手指握住自己胳膊的力道，还有来自她胸膛的温热，这样亲昵的姿势让他不太习惯，下意识躲了躲。不明真相的卓清绾随即靠过来，抿着唇，使出浑身的力气扶他。
傅寒川实是看不下去了，试图将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我自己能走。”
不料，被她抱得更紧。
卓清绾哄孩子似地道：“是我走不惯这泥泞山路，兄长行行好，借我靠一靠罢。”
她说着，踢开脚边的碎石。
黄豆大小的石头，怎的就能绊倒他？傅寒川被她这副小心翼翼对待的态度刺中，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为武将之后，难免会对习武之人产生好感，小六又素来是会讨人欢心的……所以，他们在后厨待了这么久，是坦诚布公的说明了彼此的心意，还是已经私定终身了？
傅寒川这么想着，一颗心宛如坠入冰窖，冷得浑身发颤。
卓清绾察觉到，体贴的给他掖了掖大氅，玩笑道：“铃儿若知道咱们的身份必然要吓一跳，不过，她可千万别向我见礼，如同往常那般相处是最好不过了。”
傅寒川轻咳：“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否则传出去，她会得个僭越的罪名。”
卓清绾瘪嘴，心道，她这个四哥哪哪儿都好，就是太讲礼数了，有时实在煞风景。
林中鸟语花香，空气中带着露水混杂了泥土的味道，不远处隐约可见几户人家。挑着扁担的男子下山送货，再次在狭窄的山道上遇见了他们，于是微笑颔首示意。男子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傅寒川身上，发觉他的病态，颇遗憾地瞧了一眼卓清绾，然后挑着扁担快速离开了。
这样的眼神，傅寒川不知经受过多少次，每一回都让他如经历一遭凌迟，痛不欲生。
他当然也想如旁的男子那般纵情恣意，但是为了保命，他不得不整日以病态见人。装得久了，这身子好似真就没那么硬朗了，比旁人更容易感染风寒，昨日只是吹吹风就发了热，不堪大用的很。
傅寒川攥了攥拳，暗自揣度自己下回还能不能再拿起剑，若能拿起，对上小六，他又有几分胜算。
曾几何时，他的剑术和骑术在上京城的贵族子弟中当属佼佼者，小六那时年少，便拿着桃木剑跟他学，如今一招一式中还有他的影子，只是那样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傅寒川觑她，冷不防问：“你，想学剑法吗？”
“嗯？”卓清绾一愣。
傅寒川笑：“别看我现在这样，年少时可是使剑的好手，不过我也有些年没有拿剑了，深奥的教不了，教一些基本的防身招数不成问题。如此，将来再遇上什么事，你也有自保的本领。”
卓清绾对舞刀弄剑不感兴趣，转念想到昨晚惊心动魄的遭遇又开始迟疑。
她试探地问：“难吗？”
傅寒川扬眉，“看你用不用心。”
“我学。”卓清绾没再犹豫，命把握在自己手里，总比遇见危险时干等着旁人搭救靠谱。
傅寒川停了步伐，余光瞥见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车夫，像是提防他听到，他刻意凑近她耳畔呢喃：“这就说准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能与旁人讲。”
“自然。”卓清绾明了他的顾虑，又怕口头的承诺不足以叫他信服，便趁着衣袖掩盖勾了勾他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傅寒川被她轻巧的这么勾了一下就软化了心绪，最后一点儿醋意也蒸发掉。
卓清绾俏皮地眨眨眼，“那我私下是不是要改口？”
“嗯？”傅寒川心还酥麻着，脑袋一下没转过弯来，不知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拜师学艺总该有个样子吧，”她语气听起来怪不正经，“明面上我还叫你四哥，等你教我使剑的时候就改口叫少凌师父，如何？”
傅寒川无语凝噎。说她不懂礼，她还知道拜师学艺得改口；说她懂礼，她竟然在师父二字前加上他的表字。又亲昵又客套，实是...不像话。
山风轻轻吹过，依偎的两道身影拾阶而上，树叶瑟瑟声中糅杂着他无奈地轻叹：“好，都依你。”
傅寒川眉头微蹙，还没来得及开口，卓清绾便抢先起身应答：“醒了。”
她赶忙抻平衣裳上的褶皱，稍微侧身，悄咪咪地照铜镜，确认自个儿的打扮没有任何不得体之处。姑娘家见心上人都是这样娇羞期盼的模样，可惜她人在自己眼前，这份羞怯却不是为他。傅寒川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移开了目光。
傅寒恒推门进来，绕过屏障，见她立于床柱一侧，身前的矮桌上放着空了的药碗，还有几颗用牛油纸包裹的糖块，登时笑了，“四哥当真口是心非，我送的糖不要，怎的就愿意吃永乐妹妹的？”
他随口一句玩笑，落在卓清绾耳朵里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解释：“是我硬塞的。”
傅寒恒仍笑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软了几分，“用我先头教你的那招？”
卓清绾不敢与他对视，死死掐着手指掩饰紧张，嗫嚅：“...嗯。”
两人一来一回，俨然将屋里另一个人视为空气。傅寒川眸中的阴翳越滚越浓，冷不防出声：“你来，有何事？”
“哦对，我险些忘了正事。父皇传信来了，叫咱们中秋之前务必赶回去，其余的事交给少卿大人处理即可。”傅寒恒搬了个矮凳给她，转身回到圆桌前，兀自斟茶喝了一盏，冲淡嘴里的干涩，继续道：“兄长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今日且养一养，明儿再启程，如何？”
“你安排就好。”
傅寒川似是累极了，脸色极其不好，撂下这句，他便放下床幔躺下了。
卓清绾见他要休息，没再继续留下去，给傅寒恒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端上托盘与她一同出了门。
阖上门，卓清绾方敢出声：“托盘重不重？给我罢。”
“无妨无妨，我拿得动。”傅寒恒笑得像个二傻子，时不时瞥她一眼，还没怎么着呢，自个儿先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卓清绾随他下楼，瞧着周围没人，十分抱歉地道：“昨晚是我一时失察误伤了六哥，委实对不住，你胳膊上的伤...”
“不碍事。我皮糙肉厚，之前在沙场上什么伤都受过，你那一下跟挠痒痒似的，不会真的伤到我。有太医照看着，不出几日便能痊愈了，你莫往心里去。况且，对不住这句话，该是我向你说。”傅寒恒放下了托盘，向周围扫了一圈，在后厨忙活的人得到暗示连忙退下，还体贴的关了门，给两人留出相处的地方。
蒸屉冒着缕缕白雾，锅中煨着滋补的人参鸡汤，香味扑鼻。
卓清绾在不停作响的“咕嘟、咕嘟”声中忘记了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的规矩，双手交叉在身前，仗着有宽大的袖子作掩饰，手指使劲儿地搅着，一颗心慌乱地跳动——她总觉得他接下来要说些了不得的话。
傅寒恒兀自沉默下来，似是在斟酌字句。
卓清绾一颗心被他狠狠吊着，不由自主地屏息同他对视，一时之间情愫翻涌。
傅寒恒无疑是整个王朝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自小便精通骑射，皇帝的几个儿子都不如他有天赋，年纪轻轻就已战功赫赫，名号响彻大江南北，连往日藏于闺阁中的她也时常听父亲用十分欣赏的语气提起当朝六皇子的才能，且总以他为榜样规训她的两位兄长。
如此少年郎，除了一身好武艺和热心肠，还有一副独一无二的俊秀皮囊。当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叫她如何不动心。
“先头奉命调查宫内刺客一事，我忙起来无暇顾及旁的，让你因我的鲁莽受委屈，此为一错。”傅寒恒从袖兜中掏出一张帕子，里头裹着的玉佩正是他先头赠予她的那枚。
卓清绾讶异，这东西早被皇后拿去了，怎的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她一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含光的眸子。
傅寒恒将玉佩放在了旁的桌子上，便背回手，紧张地抓着自个儿的发梢上的流苏。此行匆忙，又有公务在身，他忘了带打扮自个儿的物件，今日一早起来梳发，又去街上买了男子用的发饰，好好装扮了一番才来见她。为了接下来的这番话，他可是做足了准备。
“那日皇姐出城时，同我说，身为天家之子，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叫我改一改性子，不可执着不可得之人，否则到头来只会苦了自己，也害了对方。她还说，远在岭西的二哥被封为康王之后，奉旨与岭西申氏联姻，无人知晓他曾有一心爱的女子，二哥不忍她做妾，欲抬她做平妻，父皇恐申氏一族不快便没有答应，而那女子只想嫁给自己钟情之人，迟迟没再议亲，最终两相耽搁数年，她相思成疾，过世时方十九岁。此事成了二哥的心病，除逢年过节回京述职，再也没有往京中寄过一封家书。”
“再说驻守岭南的五哥，前年被封为荣王。他性子要强，气性又大，到议亲的年岁，他生母曾说合该给他找一个温顺的女子调和，若再来个脾气火爆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娶了岭南邹氏小女。此女我曾见过，性子实是...唉，与五哥如出一辙。二人成婚之后，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邹氏动不动就回娘家哭诉，仗着长姐顺妃得宠，屡屡将家事捅到朝中，五哥每回返京述职都要被一顿痛骂，实在头疼。”
“前些日子听闻邹氏得一子，夫妻二人这才相处的稍微和顺。”
傅寒恒边说边打量着她的神色，顿了顿，再度开口：“你瞧，盲婚哑嫁的下场大都是不快的，要我说，日子总归是自个儿过，旁人说了不算。自己认准了谁就得牢牢抓住，等机会流失不能挽回时，悔之晚矣。”
卓清绾听罢他的一番言论，没参透他绕这么一大圈给自己讲皇家辛秘的用意，只点头，“此言有理。”
闻言，傅寒恒总算松快许多，索性一股脑将心底道出，“这玉佩是我煞费苦心跟母后要回来的，我说，我已有心悦的女子，要将此物赠予她定情。”
卓清绾大骇，瞳孔骤缩，“你...”
傅寒恒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鼓作气道：“自江南之时，我对你一见钟情，久不能忘。妹妹待我如亲兄长，我却起了这般荒唐心思，真是罪该万死。如今我以性命起誓，此后不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若母后怪罪，我自当一力承担。”
卓清绾被他胆大妄为的表白弄得不知该吃惊还是该欣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乱如麻。偏生傅寒恒的眼神十分诚恳炙热，叫她羞赧到难以面对，捂着脸转过身去，忿忿地跺脚，“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妹妹如天上的神仙，我为之魂牵梦萦。此番也不是突然为之，我已心念你许久，自然要将情意表达出来。”
如此直白的言语叫傅寒恒羞红了一张脸，堪堪别过身去，余光还是忍不住落在她身上，“起先，我心中也没底，生怕妹妹知晓之后会介怀，到时你我之间连兄妹情都没了。但你一出事，我急得恨不得替你死一回，更加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意。”
“我、我...”
我了半天，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
此番窘态叫人瞧去绝对要发笑，傅寒恒咬咬牙，壮着胆子板正她的肩膀。
卓清绾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住了，锁着脖子不敢动弹，宛如受惊的鹿儿，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他。
傅寒恒及时收回了手，还往后退了几步，与她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婚姻大事，自当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为天道，不可更改。我更知身为皇子不可随心所欲，但为了心上人，任性一回，逆天改命又当如何。这一颗心干净忠诚，要与不要，全凭妹妹做主。”
其实他要说的远不止这些。
送皇姐出绛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要回玉佩，在广惠宫殿门口的道上从早跪到晚，任由千人看、万人看，仍旧挺直脊梁。皇后怒叱他不知好歹，不顾大局，他却不懂什么大局非要牺牲终身幸福来换，况且，卓清绾如此好的女子，娶她宛如获得无价之宝，自然是好事一桩，凭什么他们要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他，仿佛他一脚踏入了要命的沼泽中。
天下人都奉他为储君，因而人人都觉得她配不上他，这让他很不高兴。
傅寒恒跪在道上，不卑不亢地道：“他人的姻缘下场如何与儿臣无关，儿臣只知此心为一人，死生不会更改。若最终要娶之人不是她，儿臣便收心，再不想儿女之情，为王朝献上血肉之躯，战死沙场，也算得一圆满。”
言下之意，要么顺他的心意，让他娶想娶之人；要么他立刻请旨戍守边疆，用一条命报效王朝。
皇后被气得顾不上礼仪，冲出来甩了他一巴掌，嘴唇哆嗦半晌说不住一句话来，气急败坏的将玉佩扔到他怀里，叫他立刻滚出去。
皇帝得知此事也痛斥他年少轻狂不知所谓，却没有否决他的请求，只让他再好生想想。蓝氏已经倒台，现下他最大的助力便是陈氏，若不娶陈氏女，他即便将来登基也是孤立无援，坐不稳这位置。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傅寒恒知晓，父皇是让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做个选择。
而今，他已做出选择。
卓清绾看着他弯下的背脊，好半晌，出窍的魂魄才算归位。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说心悦她，她自当是欣喜的，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收下那枚玉佩，好似，那上头承载着千万座山的重量，这份情意，她接不住。接不住，没办法，只有逃避。
“什么要不要的，好端端的，我要你的心作甚，六哥别是在同我说笑呢罢...我、我这方还有事，先告退了。”说罢，卓清绾夺门而出。
“哎——”傅寒恒没想到自己一番肺腑之言没得到回应就算了，竟然还将人吓跑了。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追上去，苦恼地挠挠头。
冉齐一脸莫名的走进来，回头看向卓清绾离开的方向，纳闷：“公主慌慌张张的作甚？”
再一回眸，他看清了傅寒恒脸上未褪的红晕，这位平时叱咤沙场的小殿下难得几回露出这表情都是因着永乐公主，再加上出发前，傅寒恒在宫内闹得那档子事，冉齐想不明白都难。他隐晦地笑了笑，没敢掺和主子之间的事情，开门见山地道：“郎鄂大人派出去的人回信了，已查到了打造软剑的地方...”
“出去说。”
傅寒恒打断他的话，收了玉佩，一出门，与站在楼梯上的卓清绾打了个照面。
两人纷纷尴尬的移开视线。
傅寒恒带着冉齐出了客栈，卓清绾则缠着傅寒川带自己去山上，“铃儿对我有救命之恩，临走之前是该与她打声招呼的。再者，兄长的身子还没恢复，我跟着一起去也心安。”探望铃儿不假，避开傅寒恒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否则两人同处一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碰面，尴尬死了。
卓清绾一想到方才他说的话、他的表情，一颗心就乱的不得了。
她需得静一静，认真思考一番再做决定。
“好，带着你。”傅寒川面色泛着苍白，一双鹰眼盯了她半晌，面上带笑，眸色却冷得可怖，“方才小六同你说了什么，竟叫你害怕的要躲出去。”
卓清绾有种被他窥破心事的错觉，心虚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聊了聊家常。”
家常？
他们之间有什么家常可说？
这个小傻子，连撒谎都不会。
傅寒川没再计较，目光下滑，落在她抓着自己衣袖的一双柔夷上，她似是怕他不乐意，一时情急，竟拽着衣袖晃了几下，清甜的嗓音拐着弯地换他兄长，他就算再有芥蒂，仍难免软了心肠。
“我先着人去套车，你回屋拿件大氅。入夜山里冷，莫染上风寒。”
卓清绾一愣。
大氅？她不曾有...
傅寒川显然也想起这茬，道：“去我屋里拿。”
“好。”卓清绾清脆的应答，拎着裙摆小跑去楼上。
大氅就挂在屏障上，熏得一股浓浓的药味，卓清绾取来，立马下去寻他。
傅寒川身子还没好利索，病恹恹地倚着车壁低咳。
卓清绾将拿来的大氅盖在他身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兄长身子不舒服就甭去了，有什么话，我代为传达罢。”
傅寒川摆摆手，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动身。
山路泥泞，马车停在半山腰就上不去了，剩下的路只能步行。
傅寒川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只觉胸闷气短，咳嗽的也越来越剧烈。
卓清绾见他走得很是吃力，于是主动过去搀扶他的胳膊，提醒：“兄长小心石阶。”
“……”
傅寒川能感受到她手指握住自己胳膊的力道，还有来自她胸膛的温热，这样亲昵的姿势让他不太习惯，下意识躲了躲。不明真相的卓清绾随即靠过来，抿着唇，使出浑身的力气扶他。
傅寒川实是看不下去了，试图将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我自己能走。”
不料，被她抱得更紧。
卓清绾哄孩子似地道：“是我走不惯这泥泞山路，兄长行行好，借我靠一靠罢。”
她说着，踢开脚边的碎石。
黄豆大小的石头，怎的就能绊倒他？傅寒川被她这副小心翼翼对待的态度刺中，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为武将之后，难免会对习武之人产生好感，小六又素来是会讨人欢心的……所以，他们在后厨待了这么久，是坦诚布公的说明了彼此的心意，还是已经私定终身了？
傅寒川这么想着，一颗心宛如坠入冰窖，冷得浑身发颤。
卓清绾察觉到，体贴的给他掖了掖大氅，玩笑道：“铃儿若知道咱们的身份必然要吓一跳，不过，她可千万别向我见礼，如同往常那般相处是最好不过了。”
傅寒川轻咳：“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否则传出去，她会得个僭越的罪名。”
卓清绾瘪嘴，心道，她这个四哥哪哪儿都好，就是太讲礼数了，有时实在煞风景。
林中鸟语花香，空气中带着露水混杂了泥土的味道，不远处隐约可见几户人家。挑着扁担的男子下山送货，再次在狭窄的山道上遇见了他们，于是微笑颔首示意。男子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傅寒川身上，发觉他的病态，颇遗憾地瞧了一眼卓清绾，然后挑着扁担快速离开了。
这样的眼神，傅寒川不知经受过多少次，每一回都让他如经历一遭凌迟，痛不欲生。
他当然也想如旁的男子那般纵情恣意，但是为了保命，他不得不整日以病态见人。装得久了，这身子好似真就没那么硬朗了，比旁人更容易感染风寒，昨日只是吹吹风就发了热，不堪大用的很。
傅寒川攥了攥拳，暗自揣度自己下回还能不能再拿起剑，若能拿起，对上小六，他又有几分胜算。
曾几何时，他的剑术和骑术在上京城的贵族子弟中当属佼佼者，小六那时年少，便拿着桃木剑跟他学，如今一招一式中还有他的影子，只是那样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傅寒川觑她，冷不防问：“你，想学剑法吗？”
“嗯？”卓清绾一愣。
傅寒川笑：“别看我现在这样，年少时可是使剑的好手，不过我也有些年没有拿剑了，深奥的教不了，教一些基本的防身招数不成问题。如此，将来再遇上什么事，你也有自保的本领。”
卓清绾对舞刀弄剑不感兴趣，转念想到昨晚惊心动魄的遭遇又开始迟疑。
她试探地问：“难吗？”
傅寒川扬眉，“看你用不用心。”
“我学。”卓清绾没再犹豫，命把握在自己手里，总比遇见危险时干等着旁人搭救靠谱。
傅寒川停了步伐，余光瞥见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车夫，像是提防他听到，他刻意凑近她耳畔呢喃：“这就说准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能与旁人讲。”
“自然。”卓清绾明了他的顾虑，又怕口头的承诺不足以叫他信服，便趁着衣袖掩盖勾了勾他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傅寒川被她轻巧的这么勾了一下就软化了心绪，最后一点儿醋意也蒸发掉。
卓清绾俏皮地眨眨眼，“那我私下是不是要改口？”
“嗯？”傅寒川心还酥麻着，脑袋一下没转过弯来，不知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拜师学艺总该有个样子吧，”她语气听起来怪不正经，“明面上我还叫你四哥，等你教我使剑的时候就改口叫少凌师父，如何？”
傅寒川无语凝噎。说她不懂礼，她还知道拜师学艺得改口；说她懂礼，她竟然在师父二字前加上他的表字。又亲昵又客套，实是...不像话。
山风轻轻吹过，依偎的两道身影拾阶而上，树叶瑟瑟声中糅杂着他无奈地轻叹：“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