踯躅是沈沉碧院中最呆的女使,每回沈沉碧外出出事,若踯躅跟着,容毓姑姑盘问时必然先从她下手,三两句话就能诓出事情经过,踯躅怕她怕得要死。

    两人偷偷摸摸从角门进去,穿过春日垂花的门廊,偌大的揽芷院静悄悄,廊下爱学舌的鹦哥探头探脑地打量她俩,也不同往日那般嘴甜地喊人逗趣了。

    沈沉碧直觉不对,又见长廊折角梨树的荫蔽处,高挑的姑娘冲她们摆手,当即拉着踯躅扭头便走。

    “站住——”

    身后响起一道拖长了语调的严厉嗓音,沈沉碧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回转身子。

    踯躅嘴一扁,耷拉着头不情不愿地行礼:“姑姑安好。”

    锦服女子站在正堂大门前,肃冷地瞪了她一眼,再看向垂眸憋笑的沈沉碧,目光微软,开口却是训斥:“郡主要出门,同底下人说一声便是,王府还能拘着您不成?春日寒冷,踯躅这粗心丫头也不知给您添件衣裳,身子才将养好些,若病了,又不知要耽搁多少功夫。”

    说着,她接过女使递来的手炉,塞进沈沉碧怀中,顺道探了探手心的温度,面色又冷肃起来:“怎么这般凉?”

    她扭头吩咐先前同沈沉碧通气的女使:“杏月,将红泥炉上煨着的姜茶端来,让郡主暖暖身子,再去请李大夫来请平安脉。”

    沈沉碧浅笑:“姑姑莫慌,早过了最冷的时日,不见得受不得风。”

    “不冷不冷,但到底是北都,比不得南郡,郡主该当心才是。”

    容毓扶她进屋,地龙烧得和暖,踯躅乖觉地接过沈沉碧脱下的黑狐氅便想开溜,不想容毓盯着郡主喝姜茶,还能分身留意她。

    “踯躅,你留下,有话问你。”

    杏月笑眯眯地捧走黑狐氅,留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果不其然,容毓姑姑张口便道:“昨夜你同郡主去了哪,几时去的,我都清楚。你伺候郡主这么多年,怎么一点也不生性?”

    踯躅不敢接话,求助地瞥了沈沉碧一眼又一眼。

    沈沉碧放下茶碗,慢慢道:“姑姑别训她,她不生性,左右是我惯的。再说,这些年没了她,我还真不能成事,若院中人人都如杏月稳妥,那也太过无趣了。”

    容毓叹气:“郡主心慈,但也不能太由着这些小丫头。您是行走官场的豪杰,瞧局势比奴婢这等后宅妇人清楚,茶楼失火,不是一桩能善了的小事。”

    她压低声音:“郡主还没进王府,消息就已经满天飞了,兵马司抬出来的,最低也是这个。”

    她比了三个手指头,忧心忡忡:“郡主,奴婢劝一句,您若觉得有用,那便听一听。”

    沈沉碧坐正了身子,镇重道:“姑姑请讲。”

    她算是容毓姑姑看着长大的,端颐王妃难产而亡,端颐王是个绝世的大情种,治水归来,只进宫瞧了眼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便再度南下,送王妃尸骨归故里。

    他一走四年,沈沉碧在皇后宫中长大,容毓姑姑曾是凤仪殿最得力的女官,皇后心疼她,将容毓拨去做教养嬷嬷,即便她后来离宫回到王府,姑姑也不曾离开。

    沈沉碧习的礼数、通的人情世故,几乎都是姑姑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们不是母女,却胜过母女。

    及笄后,姑姑便鲜少这般郑重其事地进言了,她自然洗耳恭听。

    “南郡是郡主的封地,赋税、兵权皆由您一手掌握,但郡主可还记得七年前您在千秋殿上接旨时的千夫所指?”

    “记得,那日是我十岁生辰,皇伯父以我体弱常年去往南郡养病为由,将南郡封赏给我。阶下百官皆不忿,谏言南郡从未做过封地,只由三省派遣官员辖治。”

    说起来,令群臣愤慨的不仅是文合帝为她开先河,还有她十岁授封,却一举拿下大梁旧都的缘由。

    是的,南郡,做过大梁的旧都。

    这便是她受封多年始终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原因。

    当年太|祖皇帝自南郡起势,依凭它的富庶逐鹿中原,开国后三十年,武帝登基,听取国师建议迁都北地,但南郡的底蕴始终在。

    那是一块流油的硕大肥肉,即便是派遣最清正老实的官员上任,裤腰都能宽一整圈,朝中谁不眼红啊。

    偏陛下大手一挥,尽数给了一个随时都会病死的小姑娘。

    他们又忧又喜。

    忧的是从此南郡的赋税有六成要供给郡主,能捞走的油水大大缩减。

    喜的是幸好只是个郡主,还是个病歪歪的十岁丫头,不仅好拿捏,还活不长。

    所以他们闹着吵着,终还是让沈沉碧有惊无险地踏进南郡。

    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朝中狐狸们的愿。

    宝德郡主年年大病不断,却一直活得十分好。她不仅活得好,还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耗时七年将南郡变成她的后花园,莫说进去分一杯羹,便是端着碗想接她指缝漏出的油水,那也是不能够的。

    沈沉碧成了大梁朝某种意义上的藩王。

    这似乎是文合帝乐于见成的,故而她的势力空前膨胀,皇伯父也始终纵容。

    但沈沉碧很清楚,得到什么,便会失去什么。

    文合帝将她架得这般高,断然不会是什么“心疼侄女”的缘故。

    容毓姑姑显然想到这一层:“七年,足够磨刀,也足够养狼。郡主才从南郡回来不过三日,便发生这种事情,不管是巧合,还是阴谋,于郡主而言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劫难。”

    她适才比的三根手指,意为茶楼案中甚至有三品官遇难,这对北都朝堂来说无异于一次地动。

    按理,京兆府与兵马司核验出死者身份,应当深知其中利害,严格封锁消息才是。

    但诡异的是,不仅流言漫天,还十有八九皆是确切的消息。

    想来是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了。

    “那依姑姑之见,我该如何?”

    容毓垂下眼睫,犹豫片刻,豁出去般咬牙道:“不若急流勇退。”

    沈沉碧怔然。

    急流勇退。

    是个保平安的好出路,但可能吗?

    古有能臣扶持主君登基,于鸟尽弓藏前隐退,但那也是在大局已定时,多少奉献过什么。如今她拿尽了好处,临到头不干了,莫说皇伯父不肯放她,便是那些虎视眈眈的奸佞,不从她身上撕下两块肉来决不会罢休。

    从踏入南郡的那一天起,她不止没有退路,还不能停歇。

    “我明白姑姑的担忧,但许多事,容不得我任性。眼下局势……”

    不待沈沉碧说完,外头闹哄哄地吵起来,杏月去而复返,神情难看:“郡主,宫里来人了。”

    羽林军围了王府,文合帝身边的大监带着圣旨在正堂候着,似乎来者不善。

    容毓姑姑忧心忡忡:“这未免太快了。”

    桌上姜茶还是温热的,外头竟已经完成了上报到下旨的完整流程。

    再看一眼尚且还是外出时那套轻便行装的郡主,她连眉头都没挑一下,慢悠悠地捧起茶盏饮着。

    “姑姑别慌,先更衣。”

    容毓定了定心神,示意杏月去取衣裙,自己带着女使匆匆去往正堂打点。

    沈沉碧到时,容毓陪着柳溯影叙话,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大监面上半点没有久候的不耐,见她来,反倒先躬身行礼。

    他是伺候文合帝的老人,浸淫朝堂多年,势力早已渗透进方方面面,纵使朝中三品大员见他也要恭敬几分,但在宝德郡主这里,断没有他嚣张的地,莫说等上一个时辰,便是一整日,郡主要他等,他也只能乖乖地等。

    沈沉碧捧着手炉落座:“劳驾大监跑一趟,宣旨罢。”

    柳溯影不敢怠慢,展开明黄圣旨,堂中人乌泱泱跪下,他觑了眼不为所动的宝德郡主,不敢多言,例行公事地宣了旨。

    文合帝以郡主有纵火嫌疑为由,遣三千羽林军围了端颐王府,茶楼血案不破,郡主不得出府。

    这是软禁。

    他将圣旨捧到沈沉碧跟前,略有些忐忑道:“郡主,陛下也是一片苦心。”

    沈沉碧双手接过,并不细看,随意递给一旁的容毓:“我明白,辛苦你与林统领了。”

    柳溯影连道不敢,容毓姑姑将他送上马车,已是正午,高悬的日头明晃晃映亮羽林军兵卒的甲胄,肃杀的银光从府门绵延至街尾。

    王府富贵,几乎占据一整条长街,行人被震慑,匆匆低头离开。

    往常这个时节本应热闹非凡的王府如今门可罗雀。

    容毓姑姑敛起客套的假笑,垂下眼眸往回赶。

    沈沉碧还在正堂坐着,老神在在仿佛被禁足的不是她本人。

    “郡主,陛下这么做,不正坐实您的罪名吗?”

    容毓姑姑展开圣旨,对着堂外天光反复观看,生怕遗漏一点细节。

    文合帝对郡主的纵容前朝后宫皆有目共睹,她破例受封,见君不跪,幼年时常被抱在龙椅上耍玩,即便不上朝,千秋殿阶下始终陈列她的椅子。

    这道圣旨下得跟不是陛下亲笔似的。

    沈沉碧轻笑:“姑姑,大监说得对,皇伯父是为我好。”

    “什么?”

    她唇角牵起莫测的笑:“他老人家的苦心,今夜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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