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缩在轮椅里头,被厚厚的狐裘裹了起来,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面容文秀的中年男人推着她走在风月楼的廊桥上。

    “云儿,莫睡了。”男人俯身对女孩说。

    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眼里没什么光彩,也没有彻底成一个盲人,半天才将目光落在了前头的舞台上。她声音带着些刚醒的哑:“怎么了?”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是上官清,你不是一直很想听她奏琴吗?”他伸手指向了舞台中央正在奏琴的女子。他笑起来:“今日你若是睡下去,便听不到了。”

    “嗯。”女孩点了下头,然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接着靠着。

    男人见她听得出神,便道:“若是云儿喜欢,我便将上官清请到府中。”

    “不必了。”女孩神色冷了下去,“到你府上的上官清便不是我喜欢的上官清了。”她不再去认真听琴曲,又闭上了眼睛。

    “云儿说的也是。”男人又笑起来,然后推着轮椅走了。

    他看起来脾气很好,模样和脾气很像,都是温吞的。有认得他的人瞧见他了,跟他打招呼:“张先生,您也来了。”

    “是啊,听闻这几日上官姑娘来这里,便来了。”男人也会笑眯眯地回应人,然后接着推着女孩远离人群。他看了看似乎睡着了的女孩问:“长云,今日开了赌局,我猜你会喜欢。”

    “赌局?”女孩又睁开了眼睛,“赌什么?”

    “没有什么,就是掷骰子猜个大小,你想玩吗?”男人耐心地说。

    女孩轻笑:“没意思。”

    “赌我的家产。”男人接着说,“你想拿什么都就拿什么赌——包括你的命和我的命,你什么都可以赌。”

    “张默淮,你今天变得有意思了一点。”女孩笑起来,她抬头看向男人,“真不容易。”

    张默淮也笑:“我想哄哄你。”

    朔阳道张默淮很少出入这样的场所,今日却推了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赌场里。那女孩和张默淮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并不像他的女儿,但是他一直以来洁身自好,和夫人情深意重,也不像是这种出格的人。

    事实却是他确实出格,人道“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想来这张默淮也是人到中年突然觉出几分游戏人间的快乐,因而一发不可收拾了。只见他处处哄着年轻女孩,恨不能将星星月亮都捧给人家。

    女孩冷淡的看着眼前的桌子,然后问:“我该怎么押?”

    张默淮笑眯眯地说:“你喜欢哪个就押哪个。没有该怎么样,你喜欢就好。”

    “大。”她伸手指了指,又缩了回去。

    “筹码是什么?”张默淮问她。

    “你在杭州的那条街。”女孩觉得这个角度光线不是太好,推了下张默淮,“往边上一点,这里刺眼。”听到她发号施令,张默淮脸上的笑意更浓,他开心的问她:“这里怎么样。”女孩睁眼看了看,没有什么烛光撞进她眼睛里,于是她点了点头。

    她好像赌了一晚上,黄金地契在她手边慢慢堆了起来又散了出去。她扫了一眼,不知道自己手边是几个宅子,几条街巷。张默淮问:“还赌吗?”

    “这一把我要赌你的命,你想赢还是想输?”

    张默淮看着神色没什么变化的女孩,问:“是输了开心还是赢了开心?”他好像没把女孩嘴里的命不命的当回事,随意翻着桌面上的珠宝地契。

    女孩瞧见了,嗤笑一声道:“都没意思。”她放下刚才手中准备下注的筹码,从头发上拿出了一支银钗,丢上了赌桌:“若输了,这支钗子就送人了,若赢了,你便拿着钗子自裁,好不好?”

    张默淮抓住了银钗,又放回了女孩手里,道:“不若这样,你闭着眼睛,随意一扔,扔到哪你就押哪,好不好。”女孩想了想,果然这样更有意思,于是点了头。

    见女孩来了兴致,张默淮又道:“不若你去摇骰,如此就防了庄家。”女孩看了眼张默淮,道:“你说的有理。”

    她先闭了眼扔了钗子,又拿起了骰子。边上人还在教她怎么摇,就看见她随手晃了下,就放回了桌上。

    “开不开?”张默淮问。

    他边上的人惊了惊,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看见了一代大侠在赌场自尽的事迹。

    “你开。”女孩推给了张默淮。

    张默淮笑:“你来开,我什么都是你的。”女孩像是被逗笑了,然后开了盖子。

    是小。

    她眼瞥见自己的银钗,钗子落在“大”上。有些惋惜的叹了气,她道:“输了。”

    张默淮揉了揉女孩的头发,温声道:“再赌一把呢?”女孩神色恹恹,摆了摆手,便要离开赌场了,张默淮是个听话的,推着轮椅悠悠往外走。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温声开口道:“云儿,我们回房歇息吧。”

    女孩点头。

    裴祉睡了一天,她双眼紧闭,眉微微皱着,她似乎陷在了噩梦中,怎么也走不出来。

    “我家小姐到底怎么了?”娄渊站在一边盯着正在把脉的祝余,他搓了搓手,有些着急,“怎么就睡了一整天。”

    祝余将裴祉的手塞回被子里:“无大碍,只是前段时间受的伤没修养好,又一路舟车劳顿,累病了而已,眼下多睡会儿也好,让她舒服些。”

    娄渊瞪大了眼睛:“累病了?而已!”裴祉是什么人?她可是单枪匹马就能杀进尸山血海又全身而退的人物,能把她累病,那得是什么样的磋磨。

    这声把祝余吓得一抖,他皱起整张脸来道:“你叫什么,累病而已,她身上其他问题还多着呢,你难道要一个一个叫?”思来想去还是将裴祉的手放在了被子外头,这天气热得难受,盖一些就够了,闷起来反倒不好。

    “其他问题?”娄渊压低了声音,在祝余旁边杵着焦急不已,云云趴在床边也抬头看着祝余。祝余看了看两人,轻声道:“她身子不好,从前有腿伤,又挂心太多,忧思过甚,她不倒下便是没天理了,如今多睡睡到也好。”他瞧了眼天色,便叫两人回去歇歇自己在这看着。

    两人离了屋,便安静了下来,祝余也松了口气,他找出一本书,靠在床边的椅子上就翻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的他又听见了裴祉的呼吸声乱了,她像是在梦里瞧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手死死扣住了床沿。

    她好像很难受,祝余凑了过去,轻声喊她:“裴小姐?”

    裴祉忽地睁了眼,她没看清眼前是谁,昏沉间便撑起身子一把掐住了眼前人的脖子。那人呼吸一滞,当即开始掰她的手,又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裴祉,是我!”裴祉这才清明了些,瞧见了眼前的人是祝余,当即松了手。

    祝余猛地咳了起来,他感觉到裴祉下的是死手,若非病中力气不够,此刻他已经成了死不瞑目的鬼魂。他不解道:“你瞧见什么了?”摸了摸脖子,还心有余悸。

    裴祉没回答,仰面又倒了下去。她喘了喘气,倒是比祝余还像那个刚死里逃生的。

    “对不住。”好半天裴祉才开了口,她翻了下身,背对着祝余,“我梦见些不好的事情……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祝余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了回去,他看了眼裴祉单薄的身影,道:“那我先回去了,若有事你便喊我。”

    “好。”

    裴祉听见了祝余渐远的脚步声,又叹了口气。她头疼的难受,也不知是睡多了还是怎么了,像针刺一样,让她半点都没有再去睡一觉的念头了。

    她坐了起来,又去给灯添了些灯油。桌上有一盘棋,她看了片刻,不觉间已经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盘上。

    教她下棋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张默淮。两人棋风截然不同,萧郁锋芒毕露,凌厉异常,她的棋和她的人一样,只是过刚易折,盛极必衰;张默淮则一贯保持他的温吞作风,绵里藏针,暗含杀机。这两人从未有过对弈,有时候裴祉也不免会好奇,倘若这两人对上,又会是怎么样一种风景。

    黑子白子交错,不觉之间天已微微泛白。

    祝余端着药走到裴祉门前时,裴祉屋里的灯还没熄。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只听裴祉道:“进。”祝余一进门就瞧见了裴祉正凝神屏息地看着棋盘。

    “你这是下了一晚的棋?”

    裴祉揉了揉眼睛,道:“不知觉就天亮了。”

    “伤神。”祝余对裴祉做出了评价,他把药放在了一旁,端详了会儿棋局,“你这黑子白子……有意思,你在两头当谋士,自己破自己的局,又知道自己要破局。”

    “祝先生也乐此道?”

    祝余摇摇头:“非也非也,不过粗通,我少时顽劣,师父就叫我学棋,算是磨性子。”他推了推药碗,裴祉叹口气,端起了药。祝余摸了摸下巴:“人说棋风如人,你这棋走一步算三步,步步为营又环环相扣,我看不出你是被自己咬出现在的局面还是一开始就想要下出这样的局面了。”

    裴祉喝药喝的心里难受,她难以形容自己现在嘴里的味道,又酸又苦,还有点叫人难受的,取了一边的茶给自己连着灌了两杯:“糟心,你是怎么弄出这么难喝的药的?”

    “你活该喝这种难喝的药。”祝余白了裴祉一眼,道:“长个记性,你若以后不想再喝,便别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他点了点棋盘,心道自己这些年没叹过的都在认得裴祉以后叹完了。

    “嗯,知道了。”裴祉点点头。

    祝余见裴祉神色严肃,忙解释道:“我不是生你气,就是觉得你这样总也好不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偏过了头,不去直视裴祉专注的双眼:“你想治病吗?你若想治病,我就替你好好看,你若不想,我也就给你随意开些药。”

    愣了许久,裴祉幽幽的开口问:“祝先生,我也不知道。”

    “你既不清楚,那我也不知道。”祝余又看向裴祉,“你必然是知道的,你多想想你现在怎么想的就好了,裴小姐应当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太好,要调养也是得积年累月的,你若不想,我便给你开些治伤的。”

    她叹口气,道:“祝先生,不必治了。”她笑了笑。祝余啧了声,有些无奈地开口:“裴小姐,我真的想医你,可是我不能违逆你的意愿。”

    “为什么?”

    祝余挠了挠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想让朋友过得太不好。”

    “朋友……”

    见裴祉面上露出了几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神情,祝余大惊失色,他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祉,嘴唇微微颤抖着问:“几经生死,裴小姐还不把祝某当作朋友?”他感觉这简直是薄情郎现世版,倘若他是个姑娘,与人共度风雨,到头来裴祉连一声“朋友”都不愿意承认,这得是何等的薄情郎——想了一半祝余忽然想起来裴祉是个姑娘。

    “不是,祝余我只是——”裴祉解释说,“鲜少听见这两个字,觉得有些稀奇。”

    “我没不把你当朋友。”裴祉认真道,“祝余,你是我难得的好友。”

    祝余忽然觉得有些脸红。

    “你也是我难得的好友。”祝余小声说,“所以我不想你过得太难,我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终年愁绪难排,但是若有一天,你愿意和我说,我一定会听。”

    裴祉被他逗笑了,然后摇摇头:“有些事好像只能一个人去想,旁的人做不了什么的……谢谢你。”她将碎发捋到耳后,神色里似乎有些淡淡的愉悦。目光落到窗外的细雨,她叹了口气:“祝余,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看到的我,又会怎么样?”

    祝余觉得裴祉这一问有些莫名,他坐到裴祉对面,思索一会儿道:“世人难道都只有一张脸吗?若有一天你能给我发现了,反倒是我的幸运——你心思比我缜密多了,若不想让我发现,我怎么也发现不了,若发现的了,便是你信我。”

    他咧嘴一笑:“我会怎么样,我当然开心啊。”

    裴祉又笑起来,她觉得祝余这人实在有意思。忽的又听见了敲门声,裴祉收敛了笑意,道:“进。”

    外头那人没进来,只开口问:“夫人可是在会客?”没得到立刻的回应,那人又道:“夫人若无事了,只管同真娘子说一声,我自来寻您。”之后便又离开了。

    “裴小姐与人早有约吗?”

    裴祉摇摇头,她看着门沉思片刻,道:“许是来此处遇见了故人,她想来叙话。”

    祝余一寻思,拍了下大腿道:“你来过这?”

    “是,从前来过一次。”裴祉点点头,眼里倒没有祝余以为将有的回忆和怀念的神色,“不算什么好记忆,倒也没什么好提的。”她突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走。

    “晦气得紧。”言罢她推开了门,一眼看见刚才那人放在门边的一块碎玉。

    祝余不敢作声,他鲜少看见裴祉疾言厉色的模样,再急也不会失态,今日却瞧见她露出和往日截然不同的神色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祸事太多,还是来到这里触景生情了。

    裴祉目光冷冷的,脸上还挂着笑:“确实是个老熟人。”

    “祝某便不打扰了。”祝余眼观鼻鼻观心,自知此刻自己的多余,当即退了下去。走了一半又想起来药碗,便折了回去取药碗下楼,忽地瞧见楼下一闪而过的紫色身影。

    “素心?”

    紫色身影一顿,仰头看了过来。

    “还真是你!”祝余有些惊喜,“你如今可还好?”

    素心笑笑,道:“多谢祝先生挂怀,素心如今已然大好。”她看了眼祝余的位置,又往他身后看了看,然后又笑起来:“祝先生游历至此,想必是药经也写到了蜀中一卷。”

    祝余有些惭愧,叹了口气道:“未至。”

    “缘何如此?”

    祝余无奈道:“琐事。”

    “我有听闻,药王谷一弟子携毒经半册流浪,于磁州平阳江上失踪。”素心道,“想必,先生与此事有不少牵连。”

    祝余笑:“素心姑娘玩笑话,我是药王谷弃徒这事,你也是知道的。”

    素心掩面轻笑:“也是。”又问:“不知祝先生怎么到这风月楼来了。”

    祝余谎话连篇,他笑眯眯道:“生计所迫,现下成了随行医师。”他扬了扬手上的药碗,脸上全是无奈:“我得送这位不听话的病人前往药王谷。”

    “如此,先生辛苦了。”素心道,“素心就不多叨扰了。”她浅笑着走了。祝余在原地站了会儿,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事情,心烦意乱了半天,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

    素心当初不知为何叛出临渊阁,如今又在风月楼现身,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行。倘若她身份暴露,会不会将临渊阁的那些人引来,若是引来那些人,又会有些什么事,又或是素心想做什么事。

    祝余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却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让这些事情在眼前晃荡。昏昏沉沉间想起刚入风月楼时望见素心看裴祉的那一眼,显然素心是认得裴祉的,可裴祉分明是长平侯府的高门贵女,如何又与这些人打上了交道。

    裴祉……

    祝余仿佛看见了裴祉那张永远温和的脸浮现在他面前。

    半天,祝余决定什么也不想,闷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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