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下来后,不多时便有身着素衣的宫中女官来教导赵嘉年规矩,又派有内监来细细问询其家世背景,要清白稳重些的才好。赵嘉年虽自出生来便居于都城临安,但母亲出身吴郡顾氏,赵嘉年幼时起便随母亲多次去吴郡拜谒外祖家,对当地风土民情谙熟于心。

    于是,她便谎称自己是吴郡县丞家的庶女,从八品的家世不会引起外人的注意,又得以为自己略通礼仪文墨做些掩护和开脱。

    那过来问询的内监瞧着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嫩生生的一张圆脸倒是讨喜。他像是瞧着赵嘉年零落至此略有些不忍,临走前还反复叮嘱道:“姑娘既已经归了国朝,便把前尘往事都浑忘了吧。咱们楚王的府邸,可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去处,说不定你还有大造化呢。”

    赵嘉年只得含笑谢过,按下心头的万千愁绪。

    而之后司礼监姑姑的手段更是让赵嘉年惊谔。她身为南国郡主自小熟谙宫廷礼仪,本以为自己能轻松适应。但南国向来崇尚礼乐自由,随心适意,即便是平民见到王公出行也只需要行个万福礼或者是简单作揖。

    更何况赵嘉年贵为郡主,行的最多的就是拜见父母亲朋的问安礼,唯有面见皇帝时需要俯首跪地行礼。但皇上和衡山王兄弟亲和,感情极好,赵嘉年也颇得皇上宠爱,礼仪规矩上便早没有了那么多讲究。

    而北国却礼仪森严,士农工商层层递下,身份差异悬殊。赵嘉年现在身为奴籍,不算良民之列,地位可以说卑贱至极,任何有官身的人都需要她跪拜行礼;而要面对自己那位未来的主子,亲王之尊,更需要赵嘉年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她在心中暗暗叫苦,又想到也许正是这种森严的制度和苛刻的律法才使得北国军队军纪严明,世民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除却行礼问安,赵嘉年最难的功课就是保持不动。身为婢奴,她每天大部分的世间都需要像器具一样保持一动不动,充当主人房间内一个精美恬淡的装饰品。每当这个时候,赵嘉年总能精确却屈辱地认知到自己的身份:一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或是充点门面的装饰。

    几近三个月的礼仪规训似是在外在一点点磨平了赵嘉年的傲骨:她再也不会抬眼瞧人,视线总是在落在前人的脚面上;她的言语永远顺服谄媚,像是毫无自己的想法;她也再不会大步急行与奔跑,事实上她几乎连走路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膝行与等待中度过了。

    *

    被送入王府的时候已经是暮春初夏了。真是奇怪,严格的拘束和要求似乎也影响了赵嘉年对时间的感知:她以前永远是临安城第一个赏桃花折柳枝品膏蟹的小娘子,而在北国的第一年,她就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楚王府位于都城昌平坊的中心地带,门前三道门楼,门楼之上龙额金书。穿过门楼来到正门,金漆兽面锡环,今上亲提的紫檀木匾额高悬,泥金署书体态方圆,端楷典重。

    赵嘉年连同一起被送来楚王府的侍婢共六人,身份微贱自不能从正门进出,只得从旁侧择了个平常丫鬟小厮出入府采买的偏侧门进入。

    入得门内,绕过影壁,只见得处处碧瓦朱红,黑金窗枋,重檐重珙,层台累榭。赵嘉年心中暗叹:这府院虽比不得自家衡王府雕梁画栋,移步移景,但也有些端庄持重的古意来。

    入得外院南山堂,五间七架正房,府中不见花草,唯见庭中有嶙峋山石缀着数杆翠竹,翠竹芭蕉,倒是颇有些雅趣。

    楚王府虽繁复雅致,但在见过了泼天富贵的赵嘉年眼中也算不得稀奇。因此她只粗略打量了一眼,便垂下眼眸,安静地跟随引路的婢子穿行。

    不知在长廊上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道拱门,门边有几个身穿浅绿色绫罗缎子的婢女等候着。

    赵嘉年这才意识到,进了拱门就应该是王府内院了。

    果然,那引路的婢子停在门外,把几人交给了内院门口的侍女便福身告退了。不多时,只见内院中缓步走来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嬷嬷,身穿着暗绣金丝的鸦绿色袖衫,头发用素银钗紧紧挽成百宝髻,斜斜地觑了她们她们一眼便上前引人,口中道:“你们身份低微,本不配进入这王府要地。今日得幸进入,万要注意言行举止,要是惹得主君不快,便是乱棍打死都是轻的。”

    众女口中称是,低眉垂头跟随着嬷嬷走进了内院。

    那嬷嬷继续告诫道:“我多提点你们一句,就算你们通过层层遴选,被选入楚王府伺候,签得也还都是掖庭罪奴的身契,又算是战俘充奴,非逢皇恩大赦不得改籍。就算你们中有些人运道通达,得幸于王爷或是逢大赦改籍,也不过是将罪奴的籍契换为寻常奴籍,终身不可脱籍。

    这就是说,诸位一旦入了这王府的门,今生都再不可能出去了。”

    嬷嬷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度,她斜身撇了一眼众人惶然的神情,知晓威诫的作用已经达到。

    于是她放柔了些语气,安抚道:“但只要你们用心做事,踏踏实实侍奉王爷,楚王府便对你们而言是世间最安稳的去处了。看看那辛者库每天要抬出来多少个人,又或是流放岭南挖石凿铁,可都是些苦差事...”

    李嘉年心中微微哂笑道:这婆子何必如此故作姿态,我南国民众本来人人皆可安居,户户皆能乐业。如今不仅仅要受战乱颠簸之苦,还要委身于贼人小意侍奉。如此惨境,竟还能被称作为上上之选吗?

    她心下流转,面上却丝毫不显,恭谨地跟随嬷嬷穿过亭台水榭,前厅中堂,方来到王爷素日里议事所在的存厚堂。只见偏侧廊下,肃立着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利落身影,嬷嬷小心上前回话;赵嘉年才知此人乃是陈秉忠,是楚王萧衍的贴身侍卫。

    其间又有侍从小厮细细验过赵嘉年的身,以防其有图谋不轨之心。她细细听去,正听得陈秉忠与那嬷嬷在廊下密语:

    “这批可是皇后娘娘亲自为咱们爷挑选的,派了宫正司的属从细细验明了身份,皆是家世清白的官家女子,又派了典仪司正教过了规矩。我瞧着每一个都是柔顺的,若是爷能从中择选一两个中意的,也就算没有辛苦这么一趟了。”

    “你又不是不清楚爷的性子,何尝对美色动过心思。国朝中适龄的闺秀不知凡几,你可见有一个得了爷的青眼?这些女子多少与爷隔着家国仇怨,我看还是不收用的为妙。”

    “这可是皇后娘娘亲下的旨意,可有你我二人置喙的余地?王爷早已年及弱冠,身边该是有个晓事的帮忙伺候着,未来议亲时也多几分方便。”

    ......

    两人在廊下密语了多时,赵嘉年从话语中拼凑出护送她们的嬷嬷姓宋,乃是楚王的从前的奶嬷嬷,在府上颇有些地位,连在萧衍面前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此时正是日央未时,萧衍正与诸位臣工商讨今年河道的修缮安排。赵嘉年等人只好跪伏于门前的石阶下,等待萧衍的遴选与垂青。

    自打午间进了王府,又是检查又是教训,真到暮色四合日落低垂,陈秉忠才得以趁着晚膳前微微的空闲进入厅前禀告。

    赵嘉年隔着重重帘幕,窥不得一丝室内的光影,只听得陈秉忠低声进言,伴着园中沙沙作响的竹声,一时间竟有了几分恬淡之感。

    “主上,皇上的意思是襄国盛举,让所有有功之臣同沐恩泽,诸位皇子将军都分别取用了不少。主上您是这次南讨的三军主帅,拨给您这边的都是最好的。您好歹应该择选一二,也好平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戒心啊。”

    半晌,只听得屋内传来珠玉沉沉的声音:“不过是些背国弃义的浮浪之辈罢了,何能担你如此引荐?充为贱奴终日苦役也便罢了。”

    这声音漫不经心却显出十足的倨傲,听起来令人恶心。

    赵嘉年奋力咬住舌尖才能勉强压住心底翻滚的怒意。这便是她对于萧衍的初印象:一个自命不凡的上位者,一位彻头彻尾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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