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年回想起自己尚未及笄时,母亲总喜欢搂抱着自己坐于王府西南侧的小轩窗下,夏日时节正对着府内荷塘,满眼望过去都是青碧田田的荷叶。

    母亲总是轻轻地拍击着她的后脊,语含柔情的说到:“衡玉你聪慧敏达,下得去苦工,又生于我们这样的人家中,一生中怕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做到的;但你有时事事争先,行事略有冒进,还是要性子再温婉和柔些,母亲就更是放心了。”

    每当这时,赵嘉年就颇不忿于母亲的说辞:世人对女子本就严苛,何必又要自己为难自己呢?过得快活才是世间最要紧的事情。

    而这时她的父亲也总会适时地插话进来到:“我们家的衡玉是何等身份地位,父王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你只管肆意欢乐,无需为了别人的眼光而委屈了自己,更无需忍气吞声,让自己受了委屈。”

    *

    赵嘉年现如今跪在楚王府冰凉坚硬的石阶前,脑内不断循环着母亲的教导:

    要温柔和顺,忍耐一时;要温柔,要忍;柔,忍.... 忍你个大头鬼!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也实在无法忍受仇人用如此刻薄的语言来侮辱自己的同胞。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疾呼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理天下皆知;却从未尝听闻过黎民百姓也应为家国殉身的道理!受国之供养者自应以身许国,是因享受与责任本就一体两面,不可分割。”赵嘉年脑海中突然闪过父母在熊熊火海中殉国的剪影,脑海中的声音不断的在诘问于她:你呢?你自小受万民供养长大,现如今又有何面目苟全于世间?

    陈秉忠和宋嬷嬷两人相对惊愕,一时间没闹明白这女子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或许是两者皆有吧。

    赵嘉年强压下脑中的愧疚情绪,继续扬声道:“楚王以一己之私利挑起战端,以万民之身命成全霸业,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慈悲?我等突逢战乱颠沛流离,去国离乡八千里到此地为奴为婢,已是大大不幸,因何还要被您如何讥讽?”

    她话还没有说完,左右的侍卫早已疾步上前,死死压住了她的头颅。

    这两个侍卫手下毫不留情,斥骂的尾音还飘在空中,侧脸已经重重磕在冷硬的砖石上,口中一痛,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赵嘉年奋力扬身想要再骂,突然牙关被撬开,左右的侍卫蛮横地将一块棉布塞入到了她嘴里。

    血污模糊了眼睛,天地间霎然变成了一片鲜红,她发不出来声音,看不清楚东西,但耳朵还贴在地面上,笃,笃,笃,她听到有人正一步步走近,脚步清晰。

    “把她放开。”

    是萧衍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寡淡,了无生趣。

    她失了辖制,骤然跌倒在砖上,又愤然起身,狠狠地盯着萧衍。

    此人身着竹叶纹缂丝云锦直缀,头戴玉冠,腰佩锦带。身量高挑,肩宽背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渊亭山立,气度斐然,颇具压迫感。

    明明是身穿泊静淡雅的颜色,但反而被他穿出来一股凛凛的杀气。

    赵嘉年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怒极之下说出来的言语有多么悖逆,又加上刚才仰面视他,大概今天要命绝当场了。她不禁开始有点懊恼,深感自己辜负了父母双亲的期待,复仇计划刚没开始就结束了,自己也就是过了个嘴瘾,还没有用上最狠辣的字句;但一时间她有有些隐隐的激动和期待,自己要走的路实在是太难了,如果可以一死了之,真的有点想去和父母团聚去了...

    可萧衍就立在她身前,沉默了半晌,突然浮出了一句:“那你呢?”

    “?”这是啥没头没脑的问题。

    或许是被赵嘉年看傻子般的眼神刺激到了,他有接着问到:”既然对于你来说远去故国奴颜婢膝是如此让人不能忍受,那何必还要来呢?”

    “直接自裁岂不是更加简单吗?还是说...”他看向赵嘉年的眼睛,企图看到更多情绪:“还是说你还是会恐惧呢,恐惧自己的离去。”

    *

    萧衍的话像是佛陀骤然的诘问,敲击着赵嘉年的心底,荡出圈圈点点的涟漪。

    被押解北上的路上,在大殿上羞辱的遴选间,以及后续那些细细碎碎的搓磨里...赵嘉年无数次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死亡不是更加简单的选项吗?

    复仇这条路听起来壮烈不凡,但实际上成功的几率极小。

    北国如今一统天下全无对手,国主正当盛年,诸皇子也英勇骁战。要重新聚起如一团散沙般的南国旧部谈何容易,而要抗衡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北国铁骑,又何止难上加难?

    在那么多难熬的深夜里,赵嘉年一次又一次地困惑于自己的选择,她也会不时地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我是不是内心中恐惧着死亡,才给自己如今的苟且偷生披上了如此宏大的命题和壮阔的意义。

    她身上背负着那些几乎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美好希冀,但那些希望那么沉重,那么浓稠,几乎压得她无法喘过气来。赵嘉年这些天总是会出神地盯着砖瓦、麻绳,以及一切随意且朴素的物品。她总是想着:生命脆弱易碎,若是直接自己寻个痛快,岂不是也算终结了这场噩梦?

    她几乎发起过这些念头一千次,又一千又零一次的强压下去。

    她倔强地迎上了萧衍那不屑一顾的眉眼,一字一句的呛声道:“我绝不会自寻死路!这世间,唯有生者才有希望,唯有生者才有着改变的勇气,也唯有生者才能看到,棋局终了谁才是最终的赢家!”

    *

    萧衍的视线中就那么撞入了那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明明纵身血污狼狈不堪,却还像是拥有着毁灭一切的勇气和决心,她就像是燎原的烈火,释发出无限的孤绝和野心。

    真是个有趣的玩意儿。

    萧衍神色不变,带着审视的视线一遍遍扫视着这个在他脚下匍匐的弱者,出口的语言仍然冰冷直接:“希望?怀持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才是弱者所为。”

    “罢了,你不是好奇棋局的结果吗?那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好好瞧瞧,本王是如何一寸寸踏平你故国的万里山河。”萧衍轻蔑地用脚挑起赵嘉年沾满血污的下巴像是在逗弄路边的猫狗,鄙夷中有隐隐含着些期待。

    赵嘉年抬头与他直视,丝毫不避讳他那讥讽的目光。她在心底默默与自己说:你要记住这一切!记住他今天所给予你的所有不甘屈辱与悔恨,总有一天,你要让他百倍奉还!

    “啧,但是你行事桀骜言语顶撞,还是需要再磨磨性子的好。今日你犯上顶撞,语含怨怼,罚掌嘴五十,鞭二十,算是给你醒醒神吧。”说罢,便抬脚回到书房,再不理外事了。

    宋嬷嬷暗松了一口气:这事情闹得这么大,本以为今天这小娘子的命是怎么都保不住了。没想到主君如此高高举起,低低放下,真是最好不过了。

章节目录

君如长天我似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李论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论心并收藏君如长天我似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