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城下起了雨,江南一片朦胧。

    李惴留下了辆马车,昨晚便已回去。

    左卿抚摸着马背对苏衍怪里怪气道:“这个李惴人不错。”

    苏衍只是瞥了他一眼,跳上马车,对他没好气道:“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左卿跳上马车,看了眼门帘后的人,心里却突然有种不忍,那是从未有过的不该属于他的情感。他疑惑了一阵,难道自己…他摇了摇头苦笑。

    她是那个人点了名的女人,他不该对他动情。

    赶路过半,行车至一片田埂外,苏衍被满窗风景吸引,便掀起门帘,端着碗地瓜粥,饶有闲情地欣赏着田野风光。地瓜粥喝完,马车恰巧进入一片竹林,满目翠竹乱晃,急速倒退的竹影如剑客厮杀,隐约的,竟感觉风声都携带了杀气…

    苏衍大叫不好,左卿也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分说挥下长鞭,马儿嘶鸣一声,四条腿跑成了一线。

    可是苏衍还是觉得不放心,这里到处隐藏着危险,随处都有可能布下埋伏,左卿这娇贵身子,没一点武功傍身,若是途中射出毒箭那可是一命呜呼!想到这儿冷汗就淌了下来,立即钻出去夺过缰绳,想往回跑。

    左卿双耳不闻,沉下心来去感受周围的气息,突然睁开眼:“东南方向,他们正朝这边逼近,你径直朝西北去,或许能将他们甩掉。”

    “你可别害我!”

    “快走!”

    苏衍有些迟疑,紧握着的缰绳将手掌磨得火辣辣的疼。只这片刻的迟疑,那些人已经距离很近,能清楚听见刀片子拍在竹竿上的响声。

    一道明晃的光闪现,几个人影倏地跳跃而出,一个接一个落在马车前,硬生生将马车逼停。

    那五人是死士打扮,通身漆黑,左侧脸颊隐隐约约有一个形状怪异的图纹,大半部分被遮盖在面巾下,只露出一点痕迹。左卿却一眼就辨认出那些图纹是容国死囚犯独有的烙印!

    苏衍以前见过死士,却并未与他们交过手,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武功能否克敌,便要将左卿推进车厢内,此时能保一个是一个。

    左卿自然不肯让她面敌,摇了摇头拒绝。

    苏衍催促:“你啥都不会,别妨碍我,赶紧进去!”

    左卿抓住她的胳膊,脸上却极其冷静,“他们有五个人且个个是高手,单凭你一人之力不可能致胜,我留在在你身边帮你。”

    苏衍没空再与他啰嗦,拔出腰间的短剑褪去皮套,跳了下去。死士们手中的阔刀翻转,白光乍现,刺眼的光芒中,几个人影以扭曲的形态变换位置,转眼已经将那小女子包围。苏衍反应也极快,迅速跳出包围,翻上车篷。

    耳旁风声鹤唳,伴随着兵器划破长空的刺耳声从背后袭来。

    左卿的神经已经崩成了一条直线,大声惊叫:“小心你身后!”

    几乎同时,迎面又飞上来两个死士,前后夹击之势,似乎已经毫无退路。可苏衍总能绝处逢生,只见她扣住车篷边缘把手,纵身跃下,正好躲过正面袭击,同时一脚将车篷踹破,跳起的木板正砸在身后偷袭者的脸上,翻滚了下去。

    一波刚平,这边调整了攻势再次杀近,苏衍与之拉扯了几个回合,终于抓住时机将短剑狠狠扎在其中一人的口中,又解决了一个。

    剩下那个离她也就不过一臂的距离,苏衍慌乱之下没能反应过来,只见那亮晃晃的刀片已经到她面前,她脚下一软,摔下了车蓬。

    只觉眼前发黑,浑身火辣辣的疼。周围杀气渐近,等眼前终于清晰时,才发现自己再次被死士包围。

    这样的场面若放在师父身上,可能都不会放在眼里,但对苏衍来说,这是生与死的较量。一对三,正面交锋,她心里也没底了。

    “他们的下盘是突破口!”

    左卿的声音打破僵局,苏衍立即领会其意,手转刀刃,扑杀过去。

    竹林哗哗作响,却仍旧能清晰闻见几声惨烈哀嚎,那三个死士瞬间瘫软在地。

    苏衍原地蹦起,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快!你来驾车,先跑起来!”

    左卿会意,立即调转车头往最近的出口,而起步之时,苏衍已经飞跃而上。

    身后似乎没有人再追上来,竹林突然寂静的可怕……

    左卿缓缓停下马车,谨慎地望向身后:“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你看那些人,瞬间消失了,或许附近还有埋伏。”

    话音刚落,苏衍就觉到附近有更多的死士在暗暗靠近,连忙将左卿拽到身后护住,骂道:“你一开口准没好事!赶紧的,有什么家伙就拿出来防身,女侠我可能要自顾不暇了!”

    正说着,从四周草丛里飞出十多人,都是持短阔刀的黑衣蒙面死士,脸上都烙印着图纹,大半被面巾遮盖。

    苏衍紧握短剑,对身后的人道:“一会儿我若是抵挡不住,你看着情况赶紧逃命,顺便说一句,如果这次我帮你逃过一劫,那可是救了你两回!日后可别忘了好好报答我。”

    左卿急的脸色煞白,仍咬紧牙关,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我不会丢下你。”这一句话,在苏衍心里掷地有声。

    苏衍有一瞬间的晃神,竟忘了那些死士的刀刃已迫在眉睫,而她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脑海里只不断盘旋一句话:我不会丢下你。耳旁一股疾风,刀刃几乎贴在她脸上,只见得一只手臂挡在刀口下,替她挡去危险。

    眼看左卿的手臂将要失去,千钧一发之际,竹林深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那青衣蒙面人破竹而出,身后紧随一列,共有八人,如疾风一般擦过苏衍的马车,朝死士冲去。

    一黑一青,一拨持刀,一拨持剑,陡然间,场面换成了蒙面人之间的对战。

    青衣人只露出一双眼,身上毫无任何身份象征,连使的剑法也是野路子,难以溯源。

    彼时,青衣人迅速移动位置,速度之快,肉眼难以捕捉,所能看到的,除了残影,便只剩下纷飞的竹叶。

    死士试图冲破围堵,但残影犹如铜墙铁壁,竟出不了半步。

    竹叶落地,阵列已成。青衣人挑剑攻击,所到之处泥土飞扬,仿佛天崩地裂……而对方并不弱,仗着人数优势,并未落下风。

    苏衍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冲上去帮忙,无奈自己若是一去,便将左卿落单,只能在一旁观察情势。

    此时两方正胶着,若是继续以此下去,恐怕天黑都难分伯仲。

    她观察死士们的刀法和阵列,这些人擅用砍刀,力道虽然强劲,却是难以远攻的兵器,而青衣人用的是剑,与之也无高低利弊大分别,如何能巧妙制敌?

    苏衍又想起方才的打斗,猜想这伙人既然都是擅用刀器,应该是一处训练的死士,可能连软肋都一样。

    想到这点,顿时豁然开朗,立即将这发现告知。

    青衣人却好似没有收到讯息,未作出相应对策。正当苏衍心中焦灼之时,青衣人迅速变换阵列。高手对决,招招致命。

    苏衍不自觉地握住左卿的手,紧张地冷汗直流:“他们换了阵法,为首的四名青衣人脚法灵活,使的剑术十分狡猾,另四人不断变化位置,看不清……”

    “死士抱团对战,青衣人一时难以攻破,所以为首这四人拖延敌人强烈攻势的同时,也在试图击散他们。剩下的青衣人则在助攻,估摸着,应该也正在找机会攻他们下盘。等着看吧,待死士阵法散开,青衣人必会一招击溃。”

    苏衍继续观摩,等着他口中说的一招击溃。

    果然,又过了几招后,在青衣人的巧妙攻击下,死士的进攻渐渐显露出疲惫。

    这,便是机会!

    千百根萧竹乱晃,无数竹叶飞落,划过苏衍的脸颊,留下一道狭长的口子。

    苏衍吃痛,抬头看去,那染了血的竹叶被阵列所带起的剑气吸去,随着雪一样的残刀碎片,和尸体碎片落地而消失。

    一切归于平静,谁胜谁负已然明了。

    苏衍跳下马车奔过去,他们却又同出现时一样一头钻进了竹林深处,来无影去亦无踪……

    青衣人是谁,死士又是谁派来?是不是与若水有关?苏衍心中害怕,她怕这一切最终都与自己有关……

    这边正废神苦恼,左卿不知何时已经蹲在那片残肢断臂处,血腥味冲着鼻子钻进五脏六腑,他却不以为然,一门心思地寻找死士的头颅,再摘去他们的蒙面。

    苏衍忍着恶心过去,刚走两步便认出了这些人的来历,——容国的死士!那些烙印,还有鼻翼的铁环,只有容国那京都‘若水’独有!

    看来真的是奔着自己来的,可是,谁会来杀自己?她不由得想到若水那座王府里头的王妃,幼年的记忆犹如翻江倒海而来,她容不下母亲,也容不下自己……

    左卿盯着死人脸上的烙印,皱着眉头道:“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他们?”苏衍从回忆里惊醒,听到左卿这番话,心中后怕,“你发现了什么?”

    “是奔着我来的,京都有人想杀我!”

    “杀你?”

    “无非两派人,墨斐的对头,或者是……他!”

    苏衍听得一头雾水:“又关墨斐什么事?”

    左卿抬起头,远远凝视她道:“我是墨斐义子,也是七善书院副掌事。”

    “墨斐义子?”

    在苏衍的记忆中对墨斐的印象很深,京都权臣,皇帝身边的红人,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忠臣的鲜血……他竟然是墨斐的义子!苏衍觉得五雷轰顶,腿上发软。

    “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孤身一人,远离京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左卿缓缓起身,单薄的身形立在尸山血海中,像极了恶魔。

    苏衍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眼前这个人救过自己的命,她自以为已经可以互换真心,成为挚友,没想到到头来骗她最深!

    “你是墨斐的义子,你和他一样都是……”

    “不一样!”左卿急忙解释:“京都水深,若没有倚靠难以生存,我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

    可是墨斐手底下的人,怎会做个慈悲菩萨?苏衍自然不信。

    左卿自知再说什么也说服不了她,便扯下一截残尸身上的令牌,扔到苏衍身旁。

    “禁卫军统领的令牌。想杀我的正是宫中左将军,墨斐外甥,歌弈剡。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已不是一日两日。”

    苏衍看了眼脚边残缺的令牌,确实所属禁卫军,可是,歌弈剡为何要杀自己人?

    “歌弈剡处处针对,甚至暗中刺杀,是因为我从未替墨斐杀过一个人,他将贪污所得的黄金珍宝一箱一箱送来我也从未收下,他认为我存有二心,而墨斐却当我亲生一般,所以他嫉妒,痛恨!”

    “你明明可以离开,”苏衍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可你却并没有,你和那些人一样,贪图荣华富贵,宁可做一个奸臣的麾下狗!”

    左卿微微叹气:“若水,是个修罗地狱,一脚踏进,岂是我想离开就能离开的,但我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无奈留在那个位置,我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左卿突然沉默不语,只是面容痛苦的看着她。

    “看来不到时候?”

    他轻轻点头。

    “我能信你吗?”

    “能!”

    苏衍嘴角上扬,一脚踢开令牌,转身跳上马车,靠着门边,对他道:“我想我认识你这般久,总不该看错人,你本性应该不坏……但是咱们总归殊途,不是同一种人。回去后,你自行回你的若水,咱们就当没见过。这一趟,我载你最后一程。”

    回去的路很长,但对左卿来说,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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