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娘娘,臣已率长安军三千人在昭德门成功歼灭叶弈心腹部下,并生擒叶弈其人,等候娘娘发落!”

    贺则修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似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单薄的颤栗,激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昤安淡淡地看着窗外,眼中悲喜莫辨,只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那一片苍白细碎的雪地,那样软、那样厚,不染分毫殊色。

    只可惜,此时的昭德门外的雪,已然是经乱染血,满目斑斑,再不复纯白清明之色。

    她沉默片刻,静静道:“好好看着他,别让他有机会寻死,有许多话,我总得亲自问问他。”

    贺则修拱手行礼道:“是,臣已经将昭德门兵变的消息牢牢封锁住了,绝不会朝外泄露半个字,娘娘尽管放心。”

    昤安颔首,谨慎道:“现下时节危急,宫内情势瞬息万变不可捉摸,你要部署好宫内宫外的人马,随时待命,以防万一,除了咱们的人,任何人不得进来,也不得出去,别让授章殿的任何消息走漏出宫门。”

    贺则修郑重答应着出去了,刚一出门,却又见刘苌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昤安面前,口中急道:“禀娘娘,妤妃娘娘在长生阁内得知了陛下病重垂危的消息,一时急火攻心胎动发作,只怕……只怕现下就要生了呢!”

    昤安骤然大怒,一张寡淡的清水脸霎然间失了血色,她急急起身,不由分说便呵斥道:“是谁说的?本宫之前吩咐过,妤妃的胎本就不稳,不可受惊动怒,陛下病重的事情只能有本宫亲自告诉她,旁人不得多嘴!是哪个人这么不懂事?”

    刘苌急得连连跺脚,几乎就要握不住手中的拂尘:“这也全怪奴才,奴才去接妤妃娘娘的时候透了那么一点风给妤妃的侍女双燕,但奴才是吩咐过双燕的,叫她千万不能在妤妃面前说出半个字。如今定是那双燕守不住自己的嘴,悄悄说与了妤妃听,这才引得妤妃骤然胎动。”

    昤安倒抽一口冷气,顾不得再想其他,匆匆吩咐了刘苌和孔真留下看顾王珩,自己一溜烟儿地和毓书莫有灵感到了长生阁。

    刚至殿外,便听到里面人声嘈杂脚步阵阵,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被连连地端出殿外,滴洒在惨白的雪地里,像是从地里开出的檀红的花朵,淋淋漓漓,直直蜿蜒到六级阶梯之下,发出濒死一样沉闷腥臭的气味来。祈鸳已然嘶吼地疲倦了,原本尖利的呻吟声也渐渐戴上了行将就木似的沙哑和疲惫。

    昤安心里不安宁,慌忙抓住一个正准备倒掉血水的稳婆道:“妤妃如何?可还顺利?”

    那稳婆的眉头似三条陈年的蚯蚓一般杂乱地揪在一起:“妤妃娘娘孕中忧思过甚至胎气虚弱,如今又骤然受惊早产,若是母体强壮那还尚可,偏偏妤妃娘娘又是个血气最亏损不过的,眼下孩子迟迟生不下来,又出了这样多的血,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昤安登时就有些站不稳,却也不敢任由自己害怕下去,只能攥紧了毓书的手,还没等她真正顺过气来,就听到寒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皇后娘娘金安。”

    她转过头,一眼就看见裹着柳黄色的风毛披风,在风雪之中匆匆赶来的寒漪,她一时也颇为惊诧,惊道:“你怎么来了?”

    寒漪对着昤安匆匆一行礼,道:“妤妃骤然生产,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臣妾到底是知晓妤妃怀孕内情之人,既然知道了,也少不得应该过来这里帮衬着娘娘一下。”

    昤安一时间颇为感慨:“你倒是有心,也难为你这样顶着雪赶过来。”

    寒漪婉顺道:“都是臣妾分内应做的,实在不敢担得上‘有心’二字,”她凑近昤安,悄悄道,“娘娘放心,后宫的妃嫔们臣妾都已经安排好了,从今日开始至三日之后,她们都会留在各自的寝殿之中为先皇后祈福祝祷,绝不会有谁出门或者偷偷向宫外传递什么消息,娘娘尽可放心料理眼前之事。”

    昤安看一眼寒漪,说不上是赞叹还是欣慰:“还说你担不上‘有心’二字,这不,事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寒漪静静垂首行礼,却又听见祈鸳此时的嘶吼声愈发惨烈高炽,不免心里一阵担忧道:“妤妃娘娘叫得如此凄惨,是否是龙胎有难产之召?”

    昤安黯然点头,还不及说话,就听见长生阁的门‘嚯’地一声大打开来,林颂带着满身的血气‘扑通’跪倒在昤安面前,急促道:“禀娘娘,妤妃娘娘腹中的皇肆不足八月,本就胎气虚弱,加上妤妃娘娘荣卫失和肝脾孱弱,一直都使不上什么力气,眼下胎儿卡在产道之中出不出来,奴婢斗胆来请娘娘的懿旨,如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

    昤安似是被人深深地喂进了一个桃子,噎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保大还是保小?她自然是知道的,眼下王珩奄奄一息,大梁江山仍旧后继无人,倘若祈鸳能够一索得男,那他将会是整个大梁王朝的新皇,自然保小才是上上之选。自己和王珩费尽心力,甚至不惜血洗昭德门大开杀戒,为的就是保住眼前的这一个,为皇后,她唯有保小这一个选择,更是选无可选。

    只是……祈鸳……,王珩心心念念想要见最后一面的祈鸳……

    她眼中酸涩,“保小”两个字在喉咙之间转了千百遍,只是说不出口。耳边,祈鸳的叫声一声凄厉似一声,似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割在她的心头。

    “保小!”

    说话的不是昤安,而是一直站在昤安身后一步之远的寒漪,那样轻飘飘的声音,似一片纯白无辜的雪花盈盈地落下来,砸到昤安心头,却丝毫没有雪花的轻盈柔软。昤安转过头去看着寒漪,没有说话。

    寒漪直视昤安有些带泪的眼睛,恳切道:“娘娘,眼下您并没有选择,陛下也并没有选择,既然您不忍说出,就让臣妾来替您说。”

    是啊,从一开始就是没有选择的,不是么?

    她闭眼,皱眉,回过头对着地下的林颂轻轻道:“保小吧,”她顿顿,“最好两个都保住!”

    林颂领命下去了,殿门再一次沙哑地关上,隔开了外面扑天的寒冷,祈鸳躺在宽阔的床上,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逐渐凸起,像是几条缠绕在一起的青色的小蛇,纠缠在她已经有些紫涨的面庞之上。

    “不行啊,娘娘使不上力气,眼下也听不见人说话了,这可如何是好呢?”双燕陪侍在一边,已经是满脸的泪水,抽抽搭搭地问林颂道。

    林颂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将扎在祈鸳手上的针又扎地深了两分,本以为祈鸳能醒过来,却不想仍旧是徒劳无用。林颂连连摇头,口中道:“不成了,娘娘若还这样长久地昏迷着,只怕就连一个都保不住,只能母子俱损了!”

    双燕惊得瘫坐在堵上不能动弹,复又凄厉叫嚷道:“姑姑,您可一定要救救娘娘啊,他为了腹中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头,这您是知道的,求您想想办法,可不能母子俱损啊!”

    她的声音太过尖利,顺着门缝一字不落地钻进了门外昤安和寒漪等人的耳朵里,昤安听见这样的动静,心里暗叫不好,她心里一急,便不管不顾地往产房里冲进去。寒漪见状,也忙跟了进去,只留身后跪了一地的阻拦无果的产婆和宫人们。

    “什么母子俱损?放才不是还说可以保住一个么?”

    林颂忙跪下道:“奴婢有罪,娘娘不知,奴婢方才才知道,妤妃娘娘在怀胎未至七月之时就有落红腹痛的症状,她又一心要强,不敢叨扰医者免得徒生祸端,于是只是自己买了白术艾叶等药来止血止痛,殊不知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今从前的病和现在的病一起发作起来,使得妤妃娘娘惨痛异常气虚体弱,现下娘娘已经昏迷不醒,龙胎卡在产道里出不出来,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只怕就会母子俱损啊!”

    双燕亦哭跪道:“皇后娘娘恕罪,妤妃娘娘也是怕屡次请医者来会惹人怀疑招人陷害,这才讳疾忌医不敢医治,只能自己想办法止血止痛,所有一切情非得已,都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还请皇后一定要救救我们娘娘啊。”

    昤安忙问林颂道:“眼下还有其他办法么?”

    林颂叹息摇头道:“为今之计只有先想办法让妤妃苏醒过来,才能让娘娘继续用力生产,可是……奴婢已经为娘娘施针过穴,也切了参片给娘娘含着,还是无济于事,奴婢惭愧,眼下奴婢也没有旁的办法,请娘娘恕罪!”

    昤安脑中一片混乱,一时是白的一时是黑的,就连毓书唤她她也不知道回答,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尽数抽干了,再没有半分的精神,如果这个孩子保不住……如果王珩知晓了一切……她不敢再想,只沉痛地闭上眼睛。

    没想到,一片肃杀凝重之间,却还是寒漪说了话:“娘娘,臣妾有法子,可以保龙胎顺利生产。”

    昤安忙道:“你快说!”

    “臣妾知道一种催产药,药性极其霸道,其中有三味毒药做引子,其毒性比起鹤顶红和百草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药一旦吃下去,会让孕者如回光返照一般醒转过来,并在半柱香的时间之内顺利生产,不过待胎儿产出之后,孕妇却必死无疑且绝无回天之术,此药又唤做‘回生子’,属民间秘方。”

    “回生子?”林颂惊道,“这是古书上产于关外的一个秘方,奴婢行医四十余载,从未见过回生子的真面目,只当是个已经失传了的古方,莫说奴婢,就连孔真也不一定真正见过,怎么魏容华竟然会手执此方?”

    寒漪道:“我有一个姨娘,生产之时就是服用了此药才生下了孩子,因此我有幸见过那回生子的药方,也尽数记了下来,”她看向昤安,恳切道,“娘娘,如今……若想要保住孩子,只能用此方了。”

    昤安静静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祈鸳,只一眼,就再不敢多看,她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寒漪道:好,你和林颂下去配药罢,要快。”

    双燕惊呼一声,而后垂下头去嚎哭不止。昤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哭成一团的双燕,眼睛里竟没有什么眼泪,只有心里仍旧一顿一顿地发着疼,她一步一步走到祈鸳的床前,拿起毓书递过来的用姜汁浸泡过的毛巾为她慢慢擦去脸上的汗珠,双唇紧紧抿住,再也发不出一个字音。

    药,很快就端上来了,浓黑苦涩的一碗,摇摇晃晃地被喂进了祈鸳的嘴里,也是奇怪,不过片刻,祈鸳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又有了说话的力气,她看着眼前眉头紧皱的昤安,瓮声瓮气地唤了她一声:“皇后娘娘……您怎么进来了?”

    昤安看着她嘴角渗出的墨黑的药汁,不免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只能哽着声音道:“你好好生产,本宫就在外面。”说罢,便将祈鸳交给林颂,擦着眼角的泪出了长生阁。

    寒漪眼见着昤安离开,一路跟了出来,一打眼就看见昤安正偷偷地抹着自己眼角的泪,寒漪默默片刻,只能静静站在昤安的身后,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昤安察觉到了寒漪的到来,只背对着她,等自己眼中的泪随着风慢慢干了,才从那微涩的泪痕之中找到了一丝看似生动的触觉,她直直站在那里,静静道:“你知道么?陛下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好了,之所以留着一口气到现在,就是为了再见祈鸳一面,”她垂头,苦笑不已,“如今,却是我生生阻断了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叫他们永远遗憾着、痛心着。”

    寒漪上前几步,静静答道:“娘娘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为皇后,为江山,娘娘唯有这么做,别无选择,就像娘娘今日在昭德门围剿叶弈一样,不血流成河,如今坐上断头台的便是娘娘,”她放低了声音,似是在喃喃自语,“自踏入了这场漩涡起,咱们就别无选择了。”

    昤安回过头:“昭德门兵变的事情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时辰,你竟然全数都知道了?”

    寒漪微笑,却满是苦涩:“若不能耳听六路眼观四方,哪里可以在宫里活到现在?”

    昤安沉默下来,不知应该质问还是应该顺从。

    直到,有婴孩的啼哭声破门而出,急促,且断续,她忙往殿中跑去,却在门口遇到了前来报喜的林颂:“禀娘娘,生了!是位皇子!”

    心中的大石头骤然落地,分明该是喜极而泣的事情,她却丝毫没有喜极而泣的心情。她追问道:“妤妃呢?妤妃如何?”

    林颂叹道:“回生子药性猛烈,对母体的反噬极大,妤妃的脉象方才就已经愈发虚弱,更兼血流不止,只怕……就在这半柱香之间了……”

    昤安沉沉闭眼,眉头皱了又皱,遂沉默踏入殿中。

    浓重的血腥气、新生儿的乳香、苦涩的药气,一切都和兰贵人生产那天的景象太过相似,她连忙走向祈鸳,看着正趴在祈鸳怀中的小小婴孩,终是扯了扯苦涩的嘴角,一面笑着,眼泪却又噗噗地流了下来。

    祈鸳脸上已没有了血色,惨白地像是还没有做成宣纸的泥浆,只有眼睛里还有丝丝雀跃纷扬的光泽,一刻也不愿从孩子的身上移开,她感应到昤安的来临,遂笑道:“娘娘,您看,臣妾终于为陛下平安生下了孩子!”

    昤安蹲在床前,满目悲怆,讷讷道:“是啊,真好。”

    祈鸳微笑,眼中是她一贯的恬淡温和:“本来是大喜的事情,娘娘怎么哭了呢?”

    昤安摸一摸自己的脸,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泪流满面,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床上的祈鸳已经缓缓开口:“我虽然不通药理,但只看你们的反应却也猜得出来……我知道,我是活不长的了……”她看着昤安,柔柔道,“娘娘不要自责,祈鸳知道,娘娘已经为我们母子做了所有可以做的,若无娘娘,只怕我们母子根本没有命可以活到今天,能看着孩子平安降生,祈鸳很知足,真的很知足了。”

    昤安垂泪不已:“对不起,祈鸳,是我……我早应该想到的,我早就应该把你接回来好好养着,若不是我一直把你扔在缘来寺中,你也不会那么谨小慎微,也不至于……”

    祈鸳微微摇头,似是有几分倦了,却还是撑着自己的一口气道:“不,娘娘您是对的,您是好人,是臣妾自己没用,辜负了陛下还有娘娘的一片心……”她软软呢喃,似是在做着一个轻曼的梦,“娘娘您可知道?我这一生,虽说身陷污泥之中,却也从来没有害过人惹过事,自问清清白白无欲无求,却唯独只羡慕过您一个人。”

    昤安一怔,对上她幽微的目光:“因为只有您,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做他唯一的妻,死后,和他葬在同一片穴中,将来史官提笔,也只有您,能和他的名字写在一起,与他共享万世敬仰供奉……而我,永远就像一个日薄西山的影子,只能遥遥追随他,跟着他,做那一团留不下名字的影子……您知道么?我曾经真的羡慕过您,那么地羡慕您,可也仅仅就是羡慕,因为我心里知道,你能够在他的身边襄助他扶持他,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只有你,才配得上他,而我……可以做一个跟着他的影子,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祈鸳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一遍又一遍亲吻着孩子稚嫩的脸颊,笑得暖意洋洋:“这个孩子……是我和陛下血脉相融的见证,为了他去死,我觉得很值得……唯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娘娘……我死后,请您好生照顾这个孩子,哪怕他今后注定要走上那个位子……也请您给他一时浪漫欢愉的日子,不要让他那么快地就知道那些腌臜的事情,我希望……他能过得比我好,比他的父皇好…….”

    昤安点头,已然有些发不出声音:“好,好,我答应你,我会用我的余生,来护他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祈鸳满意微笑,声音却愈发沉了下去,承在了星河的烂漫里,化成那一点点破碎又宁和的光影:“我……我好想再见他一面,最后一面……我想要告诉他,那天,我在太液池边遇到他,他的笑容落在我眼中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此生都会永远地活在这个笑容里,直到我两眼浑浊,再也记不清他的样子,直到我此生枯竭,再也梦不到他的影子……我……我还要跟他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想唤他陛下,我想唤他……阿珩,皎皎君子,其人如玉,阿珩……下辈子,我还是想要遇见那样一个笑容,遇见那样一个……”

    极轻的声音骤然停住,永远地沉了下去,像一声猛然卡住的叹息,一半怅惘,一半迷茫。

    “妤妃娘娘薨了——”

    莫有灵悠长的声音散在微冷的空气里,似是拉长了的笛子声,吹出满屋震耳欲聋的嚎哭之声,祈鸳怀里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母亲的悼亡,也忽然开始啼哭不已,一声长一声短,像极了呆呆扣着的云板。

    昤安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祈鸳永远睡过去的安静容颜,慢慢用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哑声唤了一句。

    “祈鸳……”

    庆业十五年腊月初二,妤妃陈氏诞皇三子于长生阁,未几妃薨,妃素恭谨,性温善敦厚,帝甚爱之,闻其死讯,垂泣三番,久不与人语,后追封其为妤贞皇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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