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珩醒来的时候,只有刘苌一个人在身侧,他有几分诧异,艰难地翻了翻身,问道:“皇后呢?妤妃她回来了么?”

    刘苌此时早已知道了祈鸳薨逝的消息,只是纠结着应当如何告知王珩,却不想王珩竟然在即刻醒转,他大惊之余更加局促,只能嗫嗫嚅嚅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作答。

    王珩见状,心里登时明白上了几分,只是不愿相信似的支撑起自己的身子,断断续续地追问:“是不是……是不是祈鸳她出了什么事?是在来的路上?还是在进宫之后?”

    刘苌深深叹息,手里的汗干了又出:“不是……妤妃娘娘回宫之事虽有凶险之处,可皇后娘娘已经及时化解了,只是……妤妃娘娘回宫之后骤然早产,又久产不下,在生下皇子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王珩静静地坐在那里,似是刚刚封好的硕大的玉雕,冰冷的、苍凉的,轻轻一碰都会碎掉。静,那样静,静得好像一场苍冷的梦,静得仿佛这悠长的一生都只是那蓦然垂泪的一瞬。

    “你……你说什么?”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王珩又低低问了一句,很轻很轻,似是怕扰了此时的安静。

    刘苌侍奉王珩已久,却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状,从前还只是悲恸,此刻他却生生透出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怔忡来。

    他悲愤不已,“扑通”跪下道:“回陛下……妤妃娘娘她……薨逝了!”

    慢慢地,王珩朝后仰过去,眼睛里露出几分叹息一样的光泽来,眼睛里的泪还是越来越厚,却不在那么灵动了,像死了一般积蓄在他清寒的眼睛里,他慢慢向里躺着,脑中不知在轮转一些什么,只是轮转着轮转着,就从口中吐出了一口粘稠的血,粘在那细腻的素锦之上,弯弯扭扭的一痕,斑驳且破碎。

    刘苌抹抹自己的眼泪,仔细想想,还是道:“陛下,还有一件事……叶弈……叶统领,他是司徒启安插在陛下和娘娘身边的细作,方才还意图谋杀妤妃娘娘腹中的孩子,被皇后娘娘及时发现并且将其党羽联合铲除。”

    “哦?”王珩轻飘飘一句话,似是惊异又似是不在意,“知道了。”

    “还有……皇后娘娘和魏容华都亲自去长生阁照料妤妃生产,此刻也正在料理妤妃娘娘的后事,估计……娘娘一会儿就会抱着小皇子过来了,还好还好,小皇子是保住了,还等着陛下赐名呢。”

    王珩慢慢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眼神骤然一紧,又复而死寂,只是淡淡道:“知道了,你去罢。”

    刘苌叹息着缓缓推出,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王珩的声音浅浅流过,沙哑而温柔,如一片雪花,静静飘落进一片雪白之中:“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天上……人间。”

    尾音里,藏着一声细小的哭音,似是隐藏不住了一般,轻轻慢慢地溜了出来,很快就消失不见,似是不曾有过一般,只有那悲怆的句子,还留在人素来健忘的耳朵里,来来回回,往往复复。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等到一切料理清楚过后,天已经黑压压得压了下来,看不见一点星光,就连月亮也是弯弯小小的一个,隐隐地勾住飞檐的一角,她刚刚离了长生殿,便又马不停蹄地抱着刚刚新生的皇子赶向授章殿。

    因着有上一次兰贵人之子暴亡的教训,昤安这次分外小心谨慎些,自小皇子出世的那一刻起就始终让人抱在眼前,片刻也不敢离了视线,就连孩子的襁褓都是细细检查过方敢使用,此刻她紧紧怀抱着孩子,一路疾行至授章殿门口,却看见了正在门口愁眉苦脸的刘苌,她因惊道:“公公怎么出来了?眼下陛下身边可是离不得人的。”

    刘苌连连感叹道:“奴才刚刚奉了陛下的意思去唤蕴乐公主过来,此刻正要走呢,只是陛下知道了妤妃娘娘薨逝的消息,眼下正独自伤心着呢。”

    昤安面色暗淡而憔悴,心里哀哀叹一口气,举步便轻轻进了寝殿,殿中烛火昏暗,恰如今日昏黄模糊的月夜,她一步步朝着王珩的床榻移过去,却看见王珩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她顿时慌了,正想喊人,却扭头在桌案旁瞧见了王珩熟悉的身影,他褪去了穿了许久的寝衣,新换了一身月白的常服,以一围精巧的玉带牢牢扣住,昤安认得,那是祈鸳做给王珩的生辰贺礼。王珩的衣服上以银线和孔雀蓝的丝线绣着淡淡的水波纹,在烛光之下显出隐隐浅浅的光泽来,使他整个人如沐星河之中,更显气质斐然,姿容如玉,一如初见之时的皎皎公子。

    昤安轻步上前,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王珩对她淡淡笑道:“你来啦。”

    桌上写了一摞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柔长和缠绵,似是一个无奈而茫然的手势,昤安细细看去,才看见上面写的是一个“澈”字。

    王珩的皇子的名字向来从水,昤安不肖细想,也知道这是王珩为新皇子起的名字,便笑道:“澈?当真是好名字。”

    王珩笑容清淡,伸手抱过那昤安怀中的孩子,手势极其熟稔,揽于怀中看了又看,复又低下头去细细请问孩子稚嫩的额头,笑意琳琅:“这孩子,生得真是好看。”

    昤安亦笑道:“是啊,那眼睛生得极像陛下你,长大以后也定是个如圭如玉的美男子。”

    王珩的笑容有几分恍惚,如扇的长睫在烛光之中闪了又闪:“眼睛像我,其他的……都像他的母亲……”

    殿中有一时死一般的安静,昤安满心愧疚,正欲请罪,却听到王珩温柔如故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来,阿昤,你来看看,这个澈字可还好?澈,朕可是想了好久呢。”

    昤安自知王珩刻意回避着祈鸳的死,心下一阵酸楚,却还是带着几分笑道:“嗯,通达明朗曰澈,是个极好的名字。”

    王珩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以及其温柔的姿势一遍遍逗弄着,口中轻唤道:“澈儿,澈儿。”

    昤安惊诧于王珩即刻不寻常的神色和精神,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起来,便轻声劝道:“陛下身子不好,还是回床上歇着罢,冬日里本来就冷,当心着了凉。”

    王珩并不作答,只是贪婪地看着怀里熟睡的澈儿,边看边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里慢慢有了点点的泪水,他的声音似是梦呓,既低且缓:“澈儿,小可怜,你或许不会记得为父,但为父仍旧想对你说,人世艰难,世事繁冗,活一遭本就不亦,若是可以,为父多希望你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一辈子不问世事,自在逍遥,随心所欲地活一遭。可是你偏偏生在了帝王家,姓了王,你将来会是这大梁江山的主人,是万民的信仰,为父不求你做一个万世景仰的千古一帝,为父只希望你,在看透世间苍凉之前,也与这世间的美好安静相逢一遭,记住那些难再拥有的烂漫与快乐,为父对不起你,为父只能祈求苍天给你这些,不敢再祈求过多……如果还有其他,为父会为你祈祷……愿你来世不生在这帝王家。”

    昤安听得浑身发麻,吃吃道:“陛下……”

    王珩抬头,眉宇间笑意更深,他将手里的澈儿交给昤安,淡淡道:“澈儿还小,往后还有许多事要劳烦你,阿昤……”他骤然起身,以拱手之礼深深作揖道,“我将王家的大梁江山和澈儿一并托付给你,辛苦你多加费心。”

    昤安大惊,忙上去想要扶起王珩:“陛下这是做什么?我如何当得起?”

    王珩慢慢悠悠站起身来,虚虚弱弱地往椅子上一靠,却似受不住自己身上的力气一般,“刷”地有吐出一口血来,染红了他月白的衣衫。

    昤安的面上血色全无,正欲唤人,却被王珩拉住衣角道:“阿昤,别走……别走,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做皇帝无趣得很,直到后来遇着了你,才觉得这一路上不孤单,才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慢慢有了归宿……其实啊……我心里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谢你,其实想想,我不仅没有好好谢你,还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反手交给了你,来世……还不知道要如何来还你呢……”

    昤安泪如雨下,颤颤巍巍道:“阿珩,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

    王珩虚弱摇头,只是面上还挂着雨水一样湿润的笑容:“不,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嫁给我,你或许会在金陵……在杭州……在这天下间任何一个地方遇到你真心喜欢的男人,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这些恶心的算计和筹谋,没有这日复一日的煎熬和寂寞,你会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会和你心爱的男人生一堆的孩子,然后再无忧无虑地老去……是我,是我断送了你这一生的幸福和期许,却还要你为了我赔上余生所有的时间……我真是坏……”

    昤安正想说话,却听到殿门“嚯”地大打开来,接着就是王妧和刘苌跌得撞撞跑进来的声音,王妧一见王珩如此模样,吓得手脚酸软,直直地朝王珩扑过来,泪水哗哗哗地打在王珩的衣服上,和那斑斑的血迹很快地就融在了一起:“父皇,父皇你这是怎么了?”

    王珩颤抖着抬起手,慢慢擦掉王妧脸上的泪痕,缓了口气道:“妧儿……好孩子,不要哭……父皇只是……太累了,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梦里,化成一团云,自由自在地去这天地间看看……妧儿你不要哭,答应父皇,等父皇睡过去之后,你……你要听你母后的话,好好照顾你的弟弟,你瞧……你不是一直想要有一个弟弟吗?你要好好照顾他,带着他去放风筝、摘果子…….你要好好听母后的话,不要惹她生气,好么?”

    王妧尚是懵懂少女,听王珩如此口吻,如何有不痛心的?她趴在王珩单薄的怀里,连连抽泣道:“不要,我不要父皇睡,不要你化成一团云,父皇你不要睡……不要睡……”

    王珩的温柔眼波被泪水绞地破碎不堪,她揽住王妧小小的身体,艰难地吐出话来:“妧儿,我的好孩子……父皇多想看着你穿上鲜红的嫁衣,看着你嫁给你心爱的郎君,看着你做世间最美的新娘……只可惜,父皇可能看不到了……不过父皇会永远爱着你,永远护着你,你要好好的,要听你母后的话,一定要听话,不要和她怄气,不要那么任性……”他看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的昤安,缓缓道,“阿昤,辛苦你……也拜托你……替我看护好妧儿和澈儿,不要……不要让别人欺负了他们……”

    昤安大悲无声,唯有重重点头,她听见王珩浅浅的声音像一阵将散的歌声一样灌入自己的耳朵中,激起她更多的泪水:“还有一件事……如果,如果有一天大梁气数已尽,到了不得不易主的那一天,我……并无微词,也不怪任何人,这天地之间……本是所有的东西都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如果大梁真的到了那么一天,我只请求你……珍重自身,替我好好照顾这两个孩子,你的恩情……王珩,只有来世再报了……”

    刘苌老泪纵横,满头的皱纹曲曲折折爬了一脸,他直直攥住王珩的衣角不肯撒开,哭得缩成一团:“陛下……陛下……”

    王珩慢慢握住刘苌的手,虚弱道:“公公,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对我的恩情如同再造,来世也报不完的,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莫要太为我伤心……其实哪里有什么好伤心的,我这是彻底解脱了才对,只是难为了你们……”他微微朝后一仰,像是一枚被折弯的树叶,静静躺在宽大的椅背之上,沉下去、沉下去,沉作一团模糊的影子,“阿昤,还记得去年的中秋之夜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我想化作一片云,风停则聚,风来则散,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走一回,没有谁留得住我,我也不为谁而停留,就这么清清静静地活一回……我不要这万人之上,也不要这万圣之尊……我要好好地在佛前佛求一求……求我,还有我所在意之人,求我们来世……再也不要生在这帝王家……”

    他的话戛然而止,停在耳畔,哪里凉凉的,瑟瑟的,似乎有风悄悄吹过,又悄悄散去,片刻之后,仿佛又过了很久,没有新的声音再传出来。

    昤安知道,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个站在她身侧陪伴她的男人,那个皎皎如玉姿容胜雪的男人,那个温柔静默如一汪缱绻秋水的男人,再也不会对着她说任何的话了,他走了,就此,永远地走了,逃离了这困住他一生一世的牢笼,逃离了这些阴谋算计和凄风苦雨。

    他会化作一团云,跟着一阵风,自由自在地浪荡在这万里山河之间,无忧亦无惧。

    耳边是王妧和刘苌悲切如裂的哭声,夹杂着冬日里特有的绵长和幽冷,朝着她无孔不入地涌来,她陡然觉得寒冷——从没有这么冷过,等到那彻骨的寒意慢慢过了,她才意识到真正发生了什么,她竟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已经不知何时染了满地。

    她拥紧怀里的澈儿,在那暗淡的烛光里慢慢抬起头来,光影暗淡之中,仿佛还是旧年的光景。

    他说,有生之年,风雨同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定不负江相知相遇。

    他说,朕宁愿你埋怨吵闹,宁愿你尽情哭一场,也不愿你这般勉强自己。

    他说,阿昤,不要怕,有朕在。

    这样温柔的声音,这样笃信的话语,再也没有了,世间会有旁人再唤她一声“阿昤”,却再也不会像王珩那般温柔生动,世间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再从她的身边走过,只是,这些熙熙攘攘的人里,再也没有那皎皎如月华的朗朗身影。

    “阿珩——”

    她讷讷唤出口,风在她的耳边被拉地悠长,呼呼啸啸的,似是一阵苍凉的、寂寞的回应。

    可惜,再也没有人能回应她的这一句“阿珩”了。

    再也没有了。

    庆业十五年腊月初二日夜,庆业帝王珩病逝于授章殿,享年三十三岁,后冠谥号曰“怀”,史称梁怀帝。帝性温和,美姿仪,素敦厚,御下和善,宫中人常称之。然其在位期间,战乱频繁、天灾肆虐、民多暴动、反王四起。朝野之上,奸佞当政、酷吏横行、私刑滥用、官多冗积。更兼连年征战,民多怨言,大梁油煎之态俞显,往年冗积之弊病更甚,帝虽勉力修补支撑,终无大用,其心虽善,其情虽笃,终只哀哉叹哉,复其哀哉。

章节目录

长安回忆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易微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易微山并收藏长安回忆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