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咸宁元年的夏天来得晚去得早,昤安还没来得及往御花园里去看看盛夏百花盛开的旖旎姿态,苍劲的北风就来了,将满园的花色尽数变成枯败的哑黄,那株秋玉兰还没来得及开放,就已经被日渐肆虐的风声吹得七零八落。

    宫里人见此景象,纷纷传言道大梁将倾,便是御花园里的花儿也不愿意开了。

    倒是魏寒漪心细,看见这般萧条的景象,立马就吩咐了自己身边的侍女道:“你去司花局说一声,叫他们赶紧来将那枯败的花啊草啊都尽数拔了,省得他日天后看了又要多心。”

    她身边的侍女忙不迭地去了,剩了寒漪一个人往昤安所居的慈晖殿慢慢走去,方行至门口,就看见莫有灵、冉月、毓书等一宫人皆在殿门口敛声屏气地候着,行为举止皆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了动静来。她见状也放低了声音,悄悄上前道:“你们怎么上外头伺候来了?天后身边没个人怎么能行?”

    毓书忙微微一福,口中悄然道:“太妃有所不知,此刻天后娘娘正在里头睡着呢。天后这些日子操心前方战事,难得好生睡上一觉,这会子好不容易才得空上床眠上一会儿,我们怕在殿里吵着天后,才都出来伺候的。”

    寒漪早已眉头紧蹙:“我早知道天后是个要强的,却没想到她竟这般不顾自己身子地埋头苦干。天后虽年轻......可积劳难免伤身,长此以往只怕落了病根儿啊。”

    冉月忙在一旁道:“太妃说得极是,我们又何尝不是千般地劝着,可如今前朝又是那样的景象,大事小事雪花儿似的往慈晖殿里飞,天后不放心旁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亲自经手才算罢休。如今啊,别说我们劝她不听,只怕......只怕就是老爷活过来劝她,她也是不肯好好爱惜自己的。”言及最后,冉月已有呜咽之声,只死死地压着不敢哭出声来。

    寒漪见冉月这般,心里已是百般的唏嘘,又瞥眼瞧见这漫天萧瑟凄楚的秋色,似一道细密而沉重的网,死死地罩着长安的苍穹,将那所有的明媚悉数收拢,只留下这一片半死不活的颜色,叫人看了心惧,看了绝望。

    “快莫要伤心了,如今天下是这样的时节,她又是大梁的天后娘娘,哪里能不操心呢?霍羲桀已然又得了江南五郡,眼看着就要挥师蜀郡了,只怕天后此刻更是心急如焚......这么着,我一会儿进去,再帮着你们劝劝,天后是明白人,不会白让你们担忧的不是?”

    冉月这才止了抽泣道:“多谢太妃,如今太妃的话,只怕天后还听得进去一句。”

    寒漪颔首,悄声步入寝殿,但见寝殿的案几和贵妃榻之上全是小山似的折子,直似要把人埋了一般。

    她倒吸一口凉气,脚下的步伐不觉更加轻了些。殿内烧着极重的沉水香,寒漪知道,沉水香是安神解乏的好药,可纵使有如此重的香烧着,卧榻上的昤安依旧不得好眠。不过在寒漪进殿的片刻,她又翻了好几个身,那呼吸声也极不均匀,一声长一声短的,教人听了担心。

    再上前几步,还未走到昤安的卧榻之前,昤安却讷讷地发出了声音:“爹......爹,你别走,你别走......

    寒漪不敢再上前打扰,只静静站在原地等候昤安醒来,不一会儿,昤安却又低低梦呓道:“爹,阿珩,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滴温热的泪珠已然从昤安的眼角滑落下来,很快便渗进了那天水碧的织锦云纹枕中,留下一点深灰的泪痕,浑圆而饱满,配上天水碧青沥沥的颜色,像是一轮湿了的月亮。

    下一刻,昤安已经辗转这醒来,那湿润的泪痕却尤自挂在脸上尚未干涸。她怔怔地坐起身来,满目哀倦,一双浸了泪水的眼睛不知看向了哪里,透出十分的恍然和凄迷来,即使是寒漪看着也难免心疼起来。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自古以来便是最招人心疼的,何况是昤安这样不动声色的大美人。只是此情此景之下,一切的心疼和不忍,都不免多了几分同情且凄然的意味来。

    寒漪深深叹气,上前两步,轻声唤道:“天后娘娘。”

    昤安这才察觉到殿中第二人的存在,忙回过神来,仓促擦干自己颊边的泪痕,苦笑道:“我这个样子,当真是让你见笑了。”

    寒漪温然摇头,语气依旧是静静的:“没有,只是甚少见娘娘哭,有些错愕罢了。”

    昤安呆呆坐在那里,神色依旧怏怏:“方才......我梦到我爹了,他就像从前那样,坐在金陵的家中,煮好了我爱喝的茶等我回家......那茶青翠碧绿,喝下去满口生香,只有金陵的土才栽得出那样好的茶叶......以前我每次出门晚归,爹都会煮上一小壶茶等我回家,回家......可如今,我哪里还有家呢?”

    昤安就坐在那里,不疾不徐地说着,可说着说着,眼睛里又再次发热起来,声音也逐渐低哑下去:“我走过去,刚喝了一口茶,想起爹最喜欢吃芙蓉糕,便去小厨房给他拿,可......可等我拿回来的时候,爹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他,我跑遍了整个府邸,跑到金陵的街上去,跑到郊外的河边......都找不见爹爹......我找不见他......我坐在河边,慢慢才想起......想起自己是谁,想起这破败的天下,想起爹和阿珩......他们都不在了,他们一个死在金陵,一个就死在这未央宫中......可我呢?我又该怎么办?霍羲桀已经拿下江南五郡了,蜀郡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澈儿该怎么办?妧儿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寒漪忍下自己眼中即将迸出来的泪水,在当地沉默许久,一双静且深的眸子里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疼惜、感动、不忍、愧疚、隐忍、怆然,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她寂寂片刻,终是缓步向前,坐于榻边,轻轻拥住哭得泣不成声的昤安,深深地闭上眼睛,沉沉道:“娘娘,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昤安靠在寒漪瘦削的怀中,像是寻求到了一方依偎之所一样,泪水便更加收拢不住:“不......我是个坏人,我是个昏君,我丢了燕地,丢了江南五郡,我对不起那些百姓......对不起在蜀郡为我卖命的君臣将士......我更加对不起阿珩......可是......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了,除了硬攻下蜀郡,我别无他法了......若是蜀郡也丢了......大梁就完了,真的完了......四百年的大梁江山,竟真的要断送在我的手里......”

    寒漪的心跳有些慌乱,抱着昤安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她强自镇定心神,方才有力气道:“您不要这么想,或许......或许会有转机,即便是没有......臣妾相信,您也已经做了一切您可以做的了,您没有愧对任何人,您也无需向任何人谢罪,真的,我相信,即使换了任何一个人到了您这个位子上......哪怕是霍羲桀,他也绝不会做得比您更好。”

    昤安靠在寒漪的肩上,就这样兀自哭了许久,只哭到一双眼睛发干发苦,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方才起身抹一抹脸,望着寒漪沉静而坚毅的双眸,神色之中颇为动容和感激:“多谢你。”

    寒漪敛了面上多余的神色,只垂首低语道:“能为娘娘分担一二,是臣妾的福气。”说罢,她也再不言语,只是悄悄退到一边,静静侍立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看着冉月和毓书领着一大帮宫女鱼贯而入为昤安梳洗更衣。于寒漪而言,这样的安静是极寻常的,她也明白,昤安最喜欢亦是最欣赏的,就是她这份如同死灰槁木一样的安静。

    一派窸窸窣窣的繁忙中,寒漪微微抬眸,悄悄觑着正在轻抿红纸的昤安,把那颗在腔子里慌乱跳动的心狠一狠,再狠一狠,终究是款步向前,为昤安正一正髻边海棠色的掐丝碧玺步摇,口中如常开口道:“娘娘的头发真好看,如墨如云,滑如蚕丝,果真呢,真正的美人,连头发丝儿都是美的。”

    昤安此刻已恢复了情绪,凝眸从镜中看到寒漪明眸皓齿,花颜雪肤,恍若玉莲初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昤安没有的女儿情态,便含笑道:“你又同我说笑呢,分明自己就是个美人了,还硬要没话找话地夸我两句,”她将手中的胭脂红纸置于香盒之中,复又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你我之间,原是不必闹这些弯弯绕绕的虚文的。”

    寒漪闻言便后退两步,以朝见的稽首大礼郑重叩拜道:“臣妾只是深宫之中的一介妇人,从前先帝在的时候,臣妾就偏居一隅卑微如草芥,如今则更是——臣妾自知自己不配置喙朝堂之事,可如今天下这般局势,天后方才又那般担忧,那么有几句话,臣妾就不得不说。”

    “不必行那么大的礼,你起来说便是。”

    魏寒漪不肯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臣妾方才听娘娘所言,颇有要与霍羲桀决一死战的意思,是也不是?”

    昤安微微侧过身来,眸中似含了一汪清水,稳地丝毫不动:“是。”

    “那么娘娘以为,梁军对霍羲桀,咱们的赢面又有多大?”

    昤安凝神,却没有费太多的神思去思考,开口时的语气却无比笃定而唏嘘:“不过三分的赢面罢了......或许还不到。”

    寒漪忍不住向前跪行一两步,眼睛里满是恳切与真挚:“那么恕臣妾多嘴,既然目前咱们的赢面如此之小,那娘娘又为何非要打这一仗不可?”

    昤安大惊失色,几乎是立刻从坚实的灯笼椅上弹了起来,即使是那满殿浓浓的沉水香也驱不散她此刻满腔的惊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寒漪早料昤安会有此反应,并不退缩半分,反而更加直言道:“娘娘恕罪,可臣妾所言俱是发自肺腑。若是此番蜀郡之战,我梁军但凡有五分的赢面,臣妾都绝不会开口说这句话,可娘娘方才自己也说,咱们的赢面只有不到三分,如此形势,若还要硬抗下去,岂非犹如自戕?为何?娘娘您不能寻求一个对陛下、对娘娘、对王姓家族、对天下苍生都更好的折中之法呢?”

    昤安的一抹冷笑挂在唇边,久久不曾淡去:“依着太妃你的意思,孤该如何做,才算是个折中之法呢?”

    寒漪垂下头去,对着昤安深深下拜:“止戈停战,鸣金收兵,与霍羲桀化干戈为玉帛——至少明面上过得去,这样,才是保全娘娘和陛下最好的法子。”

    昤安勃然大怒,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魏寒漪,胸口因积聚怒气而阵阵发疼:“他霍羲桀已经打着反梁的旗号占了那么多土地,从河西到粤北再到齐鲁、燕地、江南五郡!孤曾经派人前去说和,可他浑然不听一意孤行,你让我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不觉得此言实在荒唐可笑么?”

    寒漪闭上双眸,似是不愿见到昤安此刻因发怒而微微颤抖的眼睛:“娘娘,若是大梁兵强马壮,国富力强且天下归心,那么霍羲桀此番的叛乱就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可如今的大梁是怎样的情形......娘娘是最清楚的,哪里不是沸反盈天怨声载道,又有哪里的百姓不是戚戚惶惶道路以目?这样的天下,霍羲桀若反,那就是乱世英雄替天行道!娘娘何等聪慧的人,难道想不明白么?这天底下啊,凡是任何事情都有升有落,有盛有衰。”

    昤安一面听一面兀自发着抖,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腔子里那一股无法抑制的寒冷,从心口直直溢进骨缝里去,激得她连呼吸都是寒的。

    昤安的沉默,是因为无言,更是因为明白。她何尝不明白,寒漪所说句句都是实情实景,她又何尝不明白?寻常的王朝延续三百年都是天命所佑,更何况大梁自高祖皇帝开始都已经整整四百年?世间万物都是荣枯有数,人如此,一个王朝,就更加是如此。

    她懂,她真的全都懂,她不是固执地非要留下大梁这么一个根本不受人拥戴的王朝,也不是非要这天下姓王不可,她只是怀揣这王珩的嘱托和自己的心性,总觉得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轻易认输。

    寒漪见昤安此状,便知昤安心里其实是明镜一样的明白,只是死撑着不肯服软,便又更加恳切了语气道:“既已经惹怒了娘娘,那臣妾便不惧再多说一句,总之臣妾无依无靠,大不了之后天后您赐死臣妾,也不过一口气一条命罢了。娘娘细想,王朝更迭的事,这世人即便是没见过也听过了许多,即便他们会有一时的议论,可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一忙起来,谁还会记得当今天下当家的人姓王还是姓霍?不过只顾着自己家里有没有粮食吃有没有暖衣穿罢了,所以娘娘实在无需为了天下人对娘娘的看法而顾及许多。而娘娘心心念念所要维护的,无非就是陛下和公主罢了,那么臣妾再请娘娘细想,依着如今的局势来看,咱们又有七分的可能是打不过霍羲桀的,那么若当真到了他挥师直入长安的那一天,仓皇之下,娘娘自身尚且难保,又拿什么来保全陛下和公主呢?”

    她镇定了一下气息,又切切道:“若娘娘现在拿蜀郡和雍州做筹码,遣人去与霍羲桀谈,主动提出禅让的事情,那么娘娘您可以谈到极好的条件。有了君王禅让的名头,不仅可以保全陛下和公主的性命,甚至可以让他们拜王封爵,成年之后风风光光清清闲闲地过日子,您也可以以前朝遗孤的尊贵身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如此这般,岂不是比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要实际地多?唯有如此,娘娘所求之事,要护之人,才能如娘娘所愿啊。”

    一席话说完,卫昤安早已是心冷如冰,浑身瑟瑟发抖,只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震怒还是哀切。一旁的毓书素日来是最最镇静沉稳的,此刻亦不免急白了脸,连忙对寒漪道:“太妃娘娘快少说几句罢!您......您今日说得也太多了些!就算您真的有什么肺腑之言要说与娘娘,也要思忖着时机和语气缓缓地说啊,天后本就是身子虚的人,您再这样激着了她可怎么好?”

    “臣妾自知莽撞,犯下了罪该万死的错事,臣妾这就自己到慎刑司去待着,娘娘要杀要罚,臣妾绝无二话。”

    寒漪言罢,便在地上又叩了三叩,随即决然出了殿门,颇有些壮士赴死的决绝与凄然。而此刻的殿外,已然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给整座慈晖殿都上了一层急躁而凄凄的颜色,在那愈发日暮的秋色之中更加摇摇欲坠起来,像是沉进无边夕阳中的屋脊上模糊的吻兽,越发看不清,也难捉摸。

    殿前,是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的侍女心瑶。心瑶见寒漪一张脸毫无血色,忙上前搀扶着,口里疑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天后又是怎么回事?奴婢听见冉月姑娘急匆匆地叫人那安神汤进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寒漪的身上有几分死里逃生的松软,一只手紧紧扣着心瑶的手臂:“我顶撞了天后,其罪当诛,如今,也只有乖乖去慎刑司等候她发落了。”

    心瑶顿时面色如土:“怎么会呢?天后待您不是一向极和睦的吗?也未曾对您有过什么疑心.....您更加不是莽撞之人,怎么就会顶撞了天后呢?”

    寒漪微微冷笑,却不是在笑昤安:“谁知道呢?我原本是一个字也不该说的,即使我什么都知道......我也一个字都不该说,我原本也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的,可......今天在殿中,天后竟对着我哭了,我从未见她哭得那样伤心无助,一时间心下无比感慨,心肠一软,便将那些止戈、禅位、保全自身和陛下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自知我不该说这些话,可我若不说,她万一就这么孤注一掷地和霍羲桀死拼下去,我真怕她最终落得个血本无归不得善终的下场,莫说保全陛下和公主,就是连苟活于世都做不到!”

    心瑶闻言,十分的魂魄已被吓去了七八分,连舌头都打颤了起来:“主子您糊涂啊!您素日何等仔细聪明的人,怎么今日便这样糊涂起来?她如今是天后,虽没有个皇上的名儿,可谁不拿她当个皇上看?您劝她放弃王姓江山,岂不是叫她往自己身上割肉下来吗?她哪里会依?糟了糟了!此番咱们只怕是会有杀身之祸了!咱们若是死了,那少主那边......”

    寒漪忙反身过去捂住了心瑶的嘴,神色瞬间变得无限凌厉:“慎言!青天白日的,你是不想活命了吗?”她见四周寂静无人,这才松开了手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会将自己往绝路上推。我既然敢在天后面前说出那一番话,就自然有自保的法子,再说......卫昤安如今在宫中举目无亲——虽说她将公主和陛下都视如亲人,可那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也就唯独我能与她说上两句话来排解排解。何况此番我所说的话虽忠言逆耳了些,可到底都是为了她和陛下好,她心里明白着呢!且我到底助曾助她扳倒安德乌,也帮她调度后宫压着众嫔妃许久,也算是她明面上的好帮手,她不是狠心之人,断不会杀我,也舍不得杀我。此番事情虽严重了些,也不过是挨顿板子罚罚俸禄的事,有什么要紧?”

    心瑶犹有余悸,面色依旧不愈:“可不管主子再怎么打算得好,也不能不防着一个万一啊!若是天后真对您起了疑心,那可怎么得了呢?”她犹不放心,又道,“主子您也是,既有当日咱们救起落水的天后,刻意接近的那一天开始,娘娘就该料到这今后的情势的光景,怎么能如今说心软就心软呢?”

    寒漪的眼中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和坚毅:“我的心软丝毫不会干扰大计,只是纯粹发于我的私心罢了......天后......卫昤安她是个好女人,若不是当年王珩莫名其妙地将她立为继后,她如今或许早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不必为这早已行将就木的大梁纠结万分。唉,毕竟是个可怜人,我终究还是不忍心她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还有陛下和公主,都是稚子无辜罢了。”她眼中的心软和温柔似被风吹散的云一般,在一瞬之间便消散不见,“不过,今日之言,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今后她怎么做,那就浑然不关我的事了,生也好,死也罢,就看她自己的命数罢了!我自有我要坚持的东西,若指定无法两全,也就只有紧着周全咱们自己人了。”

    次日一早,昤安就将贺则修、许巍远、邵风来三人召入了授章殿中议事。

    邵风来见昤安的眼下有深重的乌青,即使是已经仔细地擦了脂粉也遮不住面上的疲色,不免脱口道:“娘娘面色如此疲惫,可是昨夜未得好眠?”

    昤安笑得极淡:“天下已处于临崩之时,孤实在辗转难眠。”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凛,忙向昤安下拜道:“臣辅佐不力,望娘娘恕罪!”

    昤安缓缓摇头,略抬手道:“三位何须如此,快请起来罢。”

    话分明已经说出去了,可殿中跪着的三人却迟迟没有动静,非但没有动静,昤安还隐隐感觉到,一股幽微且紧密的气场,正一寸寸地充盈起来,逐渐灌满整个正殿。她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底下跪着的三人六目相接,还是贺则修最终道:“回禀娘娘,今日鸡鸣之前刚刚传到议政阁的消息,霍羲桀已经在徐州整军运粮,准备起兵攻蜀了。”

    昤安心里狠狠一拧,连带着心跳也快了几拍。她知道霍羲桀迟早要攻打蜀郡,也知道自己的王军和霍羲桀迟早会有这么一战,可却不料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

    昤安正惊疑未定之时,却又闻邵风来忧心道:“臣等在适才来授章殿的路上已经细细地商议过,眼下,咱们在蜀郡的王军已经在那里耗了一月有余,每日都翻山越岭连番作战,整整三十来天未曾有一日停歇,此刻正疲乏不堪。再加上蜀中湿气重,许多将士们不习惯,更是将原本的锐气去了三分......只怕,此时不是与霍羲桀作战的最好时机啊。”

    邵风来一席话刚毕,许巍远又忙惶惶道:“还有,娘娘虽然收缴了不少的贪官赃款来充公,可既要赈灾又要补从前税务上的亏空,还要应付宫里宫外无数的花销,加之二十万大军的粮草之费、战甲之费、行军细软之费、亡军家人安抚之费,委实已经花了不少出去。臣前几日细细算了一下,若是此番咱们马上与霍羲桀开战,又是无数的银子流水似地花出去,且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若是指着手里这些银子,那迟早也是坐吃山空啊娘娘。”

    三个人,三段话,每一段都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地昤安里外皆是火辣辣的疼。

    她似是叹息似是冷笑地开口道:“我知道他会出兵,只是不料他竟会如此迫不及待。”

    正在众人皆讷讷无言之际,却是贺则修豁然站起身来,朗声便道:“娘娘,臣昨晚仔细筹谋过,王军若能集结举军之力与霍羲桀殊死一战,说不定可以将霍羲桀和他的主力尽数诛灭在蜀郡之中!”

    昤安望着贺则修,转而铿锵道:“孤知道,孤昨夜一夜未眠,想的便是王军是否能拼劲全力背水一战,与霍军来各殊死相搏。王军的情况孤已经很是了解,也知道咱们没有那个时间和人马再与霍羲桀这般抗衡下去,如今唯一能一试的,唯有倾巢之力,与他们全力相抗。只是,孤却要问问诸位的意思,如此鼎力相抗,败则满盘皆输,赢则皆大欢喜,几位认为,王军在霍军的手上有多大的胜算?”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而后同时开口答道:“五成。”

    五成,一半生一半死,稍有行差踏错就是改天换地的后果,其实谁都不敢赌,可却都不甘心就此认输。

    昤安久久地沉默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和霍羲桀耗下去了,天下的百姓们也耗不起了,大梁早就在天灾人祸奸臣的欺辱之下变得不堪一击,民心也早已散地七七八八。她能再和霍羲桀这样缠斗多久?八年?十年?甚至更久?她倒是躲在象牙塔里气定神闲指点江山,弹指挥手之间便决定千百人的性命,何其轻巧?何其漠然?可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呢?那些本来安居乐业幸福安宁的百姓们呢?有多少人会就此一去不回客死他乡,又有多少人会就此流离失所保守流浪漂泊之苦?

    思及此,她骤然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急于想从自己眼睑之后的黑暗中寻求到一抿温热和安宁。

    许巍远向来是最耿直爽快之人,此刻他也不愿吞吞吐吐故意拖沓,便把心一横,恳切道;“天后娘娘,如今蜀中的安骅已经在那里纠缠争斗了半个月,手中二十万的王军已经死伤大半。蜀中地形繁复,多曲折高山,且安骅到底久居长安对蜀中地形不熟,如若霍羲桀立刻挥师伐蜀,那么咱们在汉中附近的接应点就会立刻被切断,王军失去供应,又有霍羲桀拦截强攻,那胜算只怕也是渺茫,即便我们能够得胜,那也要损耗十几万的兵马和粮草,而蜀中的百姓只会换来烽烟战火,无家可归。”他似是有万千的悲愤积压在胸中,“娘娘!万勿以民生为代价来求一个空壳的江山啊!”

    卫昤安慢慢颔首:“许大人,你说得对,不能以民生为代价来求一个空壳的江山,可是,霍羲桀如今已经磨刀霍霍,加上我与他积怨已深,只怕就算我此时卑躬屈膝地前去求和他也不会相信,反而会以为我是别有用心,皆是照样避免不了一战。而我,也需要给王家人一个交待,”她慢慢起身下榻,踩着鞋子走向自己书案之后的一块屏风,微微伸手将那屏风上面盖着的棉帐轻扯下来,言语里不知道是淡静还是怆然,“所以,这将是我与霍羲及的最后一战。”

    说话间,一副详尽的蜀郡地图已展开在众人面前。昤安仔细看着自己面前那一方地图,将自己最后的谋划娓娓道来:“这蜀郡当真是千难万险,到了群山连横之处,只怕是连鸟儿也不知该怎么飞出去。这地图已经算是最详细的了,想来霍羲桀手中的蜀郡地图也不过如此罢了,可就算是如此详尽的地图,也有些沟沟壑壑是未曾添补上去的。”

    许巍远不解:“娘娘此言何意?”

    “蜀郡的地形地貌千难万险繁复至极,群山之中还有群山,低谷之中又含断崖,即便是最细密的人也不可能一比一地将那地形绘制出来……”她抬手,在两座纵向的山之间重重停下,“比如这里,从地图上看只是两山之间的一块夹地,可事实上,这块夹地之间却有一方绵亘数里的低洼谷底,却在所有的地图之上都没能标识出来。”

    不等卫昤安说完,贺则修已经猜到了昤安的用意:“娘娘是打算将霍羲桀和他的主力人马引到这里,然后将其一举歼灭?”

    卫昤安缓缓颔首:“届时,霍羲桀手下的人马群龙无首,自然就不足为虑了。”

    “可是娘娘怎知……”

    “慈晖殿的宫女昀好正是蜀中人,她又恰好居于此地附近。因此识得此地地形。”她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三人,下决心般地开口道,“如今霍羲桀正在集齐手下的兵马伐蜀,而安骅若能将霍羲桀诱至此地再将他一举歼灭,那我们便可永无后顾之忧。若不能……”

    昤安的眼中有数不尽的繁杂和纷乱,一层层地晕散开来,衬地她此刻的神色愈发寂寥而萧索起来:“若是不能,那就是天要灭我大梁,我无话可说,亦无怨无悔。届时,我会让澈儿禅位给霍羲桀,我会下旨让安骅收兵,我会让那些奋战在沙场的战士们回到家乡,我会让整个天下都重回没有战火的太平年代。

    “我,和整个大梁,我们就此认输。”

    一语既出,三人皆是满目惊诧,久久不能做出反应。

    她站定,坚毅的眸子中透出沉沉的光,依次扫过眼前的三个人,最终落定在那副地图之上:“这是我和霍羲桀之间的最后一仗,也算是我作为王家的儿媳妇,对大梁先祖们最后的交代。”言罢,昤安突然屈膝,跪倒在贺则修等人面前,以只有帝后才可以受得的稽首大礼深深叩拜下去,惊得面前的三人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在昤安面前叩首不止,嘴里只是道:“娘娘这是作甚?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昤安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自己下拜的姿势,将头深深地埋在手掌之中,发出的声音像是混在了无边无际的风声之中,显出厚重而浑浊的苍凉来:“卫昤安在此叩谢三位,望三位再助大梁这最后一次,此战过后,是胜是败,我绝不会怪罪,亦会为三位大人寻得最好的去处和归宿。”

    三人俱是又惊又急,碍着昤安是当朝独尊的天后,又是一介女流,既不敢起身又不敢上去搀扶,只能便叩首便道;“为娘娘和大梁效力是臣的本分,臣哪里敢受娘娘如此大礼?请娘娘赶紧起身,莫要让臣等为难才是!”

    昤安这才直起了身子,看着眼前早已吓白了脸的三人,维持着如水般稳重寡淡的神色,微微颔首,郑重道:“多谢三位。”

    此时,外头的北风忽然肆虐,直愣愣地朝寝殿里涌来,昤安看见,柱子左侧那一人高的的铜质鎏金树状千叶烛台上的二十多个蜡烛,在那一瞬间被风骤然熄灭,殿中的光线也煞然之间暗了不少,只留那一串串虚浮缥缈的灰色的烟,静悄悄地流连在空中,不知要飘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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