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昤安站在那里,一时间又是错愕又是讶异,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怔道:“你们......”

    秦青一马当先地从霍羲桀身侧站出来,干笑地解释道:“你可别误会啊,我陪着他出来办事,碰巧在前边儿看见了你宫里的莫有灵。他说你非要一个人上山祭拜,也不要别人跟着,我是怕这山上有山贼什么的,这才上来看看你的,”他说完,又指了指他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霍羲桀道,“他是被我顺道捎上来的,我怕要是山贼多了,我一个人打不过。”

    昤安脑子里顿时乱七八糟地响成一团:“那刚才我在里面......你们都看到了?”

    秦青尴尬地咳两声:“嘿嘿嘿,没,没......没看得那么仔细......”他见卫昤安的眼神越来越僵硬,又马上加了一句,“要怪就怪这儿实在太安静了,什么声音都一清二楚的,我们没想偷听的,真的!窃听非君子嘛,嘿嘿嘿嘿嘿......”

    卫昤安只觉得自己的脸一会儿烫一会儿冷,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靠近秦青:“秦青,要是现在这儿有条河,我真想把你推进去淹死!”

    “别这样啊,我会游泳的,淹不死的!”

    卫昤安:“......”

    两个人这么面对面怯怯低语着,浑然把一旁的霍羲桀晾在了那里,片刻后,只听霍羲桀猛然开口,清清冷冷的语气很是煞风景:“你们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下山。”说罢,还十分傲娇地扭头就走,也不管秦青和卫昤安两个人是何反应。

    卫昤安和秦青都有点懵,面面相觑了好几瞬,才肩并肩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卫昤安都迷迷糊糊地如在梦中,她敛声屏气,只管埋头闷声走路。霍羲桀又是个话极少的人,很容易就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特别是他此刻偏偏还垮着一张脸,使得平日里冷人三分的气场更加地强烈。如此情形之下,他不说话,卫昤安和秦青自然也不敢说话,三个人就这么一前两后地走着,一路上安静地出奇,也诡异地出奇。

    一派安静之间,山林之中忽得有悉悉碎碎的声音传过来,似是人声又似是物声。三人皆是十分警惕之人,都乍然间顿住脚步,还不等他们三个人辨清那声音的来源,已经有约莫五十来个蒙面人从山林里飞跃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山贼?土匪?秦青只觉得自己这张嘴怎么这么欠打,偏偏说什么就来什么。这五十余个劫匪皆身形魁梧,每人手上都执一把利剑,一看便是正宗的练家子。他和霍羲桀总共就两个人两把剑,还加上一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卫昤安,要想全身而退,只怕是希望渺茫。

    另一边,卫昤安也是一脸唏嘘地看着自己四周的劫匪,只觉得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好?这劫匪还真的说来就来,还一来就来了这么一群?她暗暗打量着这些人,却半天也无法从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脸上辨别出他们的身份。

    卫昤安和秦青正咬着牙盘算,一边的霍羲桀却已经了然似的,对着那个为首的贼寇沉声道:“姜子期?”

    那为首的贼寇显然吃了一惊,随后冷笑:“圣上当真是耳聪目明,叫人不得不服!”

    姜子期!卫昤安心中一凛,这个名字她一点都不陌生。眼前的姜子期,正是曾经坐拥齐鲁的反王姜应之子。当年姜应被霍羲桀虐杀之后,其子姜子期趁乱逃跑,下落一直不明,昤安一直以为他已经隐匿避世,却不想他居然逃到了长安谋刺圣驾!

    霍羲桀端着一张四平八稳的脸,沉冷的声音没有分毫的改变,反倒多了几分不耐:“不是我耳聪目明,是你太蠢,出来杀人也不知道把马脚藏好了。”

    霍羲桀说得不错,姜子期的腰间果然安安生生地挂着一块玉钩,那玉钩之上的飞鹰符是姜家的标志,曾经姜应割据齐鲁之时,整个齐鲁大地的锦旗上都是这样的徽章,让人一见便过目不忘。姜子期咬咬牙,随即愤愤道:“霍羲桀,你杀我父亲,灭我全族,我今日便要娶了你的命,以慰我姜家数百口人的在天之灵!”

    话音刚落,那五十几个蒙面人纷纷抽出长剑,只刷刷地便向三人刺来,一时之间数剑齐发,凌厉的剑锋辉映出灼眼的光来,宛如置身于剑阵中一般。霍羲桀和秦青也抽出佩剑上阵迎敌,一面护着卫昤安,一面左一下右一下地挡开那些直挺挺刺过来的剑锋。卫昤安被两人护在中间,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帮忙,唯有紧紧跟着二人的节奏,以求自己不要拖了他们的后退。

    刀兵相接之际,谁都已经杀红了眼,卫昤安屏息地看着数柄尖利的剑染上了殷红的血污,原本五十余人的阵仗,转眼间就被霍羲桀和秦青杀掉了十数人。

    千钧一发之际,昤安只见一个蒙面人挥舞着手中覆满血污的剑,直直地朝着她的左臂刺过去。昤安眼见着那柄剑离自己只有几寸的距离,还来不及惊呼出口,一只手就紧紧地抓住她的袖子,将她整个人往后拽了过去,再下一瞬,一个高大的人影猝然挡在了自己面前,替自己生生受下了这一剑。

    昤安震惊地抬头,发现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竟是霍羲桀!

    霍羲桀替昤安挡过了那一剑,右臂和腹部却被蒙面人生生刺伤。他狠狠皱起眉头,一脚踢翻了蒙面人的剑,然后剑锋一转,立刻就要了那蒙面人的性命。

    如此险情,不过只在几瞬之间。昤安正惊诧之际,霍羲桀已经回过头来问她:“你没事吧?”

    她呆呆抬头望着他,下意识地点头。头还没点完,霍羲桀又拉着自己往旁边闪过去,一左一右地躲避着刺客的剑锋。如此一来二去地打了好几个回合,她始终被霍羲桀牢牢护在身后,视线里只能看到霍羲桀高大的背影在自己的眼前起起浮浮。一阵惨烈的厮杀过后,又有数个蒙面人依次倒在了霍羲桀脚下。

    此时,还活着的蒙面人不过数十个,分成两拨,一拨围攻已经被刺伤腰腹的秦青,一拨则缠着霍羲桀。姜子期在一边冷然看着,却发现霍羲桀挥剑的速度因手臂受伤而慢下来了许多,且有些吃痛似的咬住了唇。他冷冷一笑,忽地对自己的手下命令道:“去!把霍羲桀给我围起来!他伤了右臂,挣扎不了多久了!”

    那些蒙面人听见号令,纷纷围拢到了霍羲桀身边。一旁的秦青见势不妙,忙挥着剑想上来帮忙,却被霍羲桀生生呵止:“秦青,走!”

    秦青微微顿住,明白了霍羲桀叫自己回去调兵捉拿姜子期的意思。他担心霍羲桀和昤安,一时不肯动身,咬牙道:“阿桀,你......”

    霍羲桀沉着脸,只是道:“我挺得住,你快走!”

    秦青咬牙切齿,看看霍羲桀又看看卫昤安,最后侧过头去狠狠剜了姜子期一眼,终是撑着丹田内的一口气,一个飞身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秦青一走,这里便只剩了霍羲桀一人孤军奋战,他既要应付眼前越打越欢的蒙面人,还要护着身后的卫昤安,慢慢就有些应付不暇起来。厮打一阵之后,虽说又解决掉了三四个,可身上的剑伤却越来越疼,手上的力气也慢慢微弱了下去。

    剩下的蒙面人站成一道人墙,朝着霍羲桀逐渐逼近,他以剑护身,带着卫昤安步步向后退过去,却发现他们的背后居然是一道不高不低的山崖,掉下去不死也必然是重伤。

    霍羲桀冷哼一声,眼睛里终于有了愤恨:“姜子期,这也是你算计好的是吗?”

    姜子期狠厉地看着霍羲桀,言语直似要吞了人一般:“你当初害我父亲的时候何尝不也是步步算计,霍羲桀,天道好轮回!如今你进退两难,便乖乖受死罢!”他又冷冷一笑,道,“不过你也不算冤,有这么一个大美人陪你一起死,你也算得上做鬼也风流了。”

    霍羲桀狠狠咬牙,却又侧过头对昤安道:“抱着我。”

    昤安听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想霍羲桀又冲着自己低哑道:“抱着我!”

    卫昤安来不及作它想,只有依言抱住了霍羲桀的腰,双手触摸之处,只觉一阵黏湿腥稠。她刚刚抱稳,霍羲桀就已经带着她转过身去,只在她耳边说了句:“抱紧了。”便带着她纵身越下了深谷之中,空留悬崖边的一阵惊呼。

    飞沙走石间,霍羲桀一手搂住卫昤安,一手攀折着悬崖边上的树枝和凸石,想要借着障碍物的阻挠延缓两人落地的速度。他紧紧抓住横长在山壁上的树和凸石,丹田运气施展轻功,擦着山体慢慢往下滑动,最终抱着卫昤安滚落在了一片杂乱的草丛之中。

    卫昤安的头抵在霍羲桀的胸前,一双手还紧紧扣着他的腰,她看着躺在草丛中微微皱眉的霍羲桀,忙翻身起来扶着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样了?”

    霍羲桀的腹部还有后背传来钝钝的痛感,他咬咬唇,低低道:“没事。”

    卫昤安看着霍羲桀有些发白的脸,还有他腰间和手臂上逐渐涌出的血,怎么也不相信他口里的“没事”。她强自镇定下来,深深地呼出几口气,又扶着霍羲桀的手臂道:“你还能站起来吗?”

    霍羲桀点点头,用那没受伤的手臂挣着地,整个人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又在卫昤安的搀扶之下站起了身。不等霍羲桀说话,卫昤安又对他道:“只怕那群人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再找过来。你受了伤,我又不会武功,不能同他们硬拼,咱们得先躲躲,再见机行事。”

    霍羲桀惊讶于她此刻的镇静,不由得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卫昤安已经目光谨慎地四处搜寻起来。还没等霍羲桀回过神来,她已经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洞道:“眼下怕是只有那里能暂时躲住人了,咱们先过去,再拿一些树枝枯草类的东西挡住洞口,只怕还能瞒得过去。”

    他点点头,随即便和卫昤安一起躲入了洞中。那山洞的入口很小,差不多只有一人高,里面却还算宽敞,看起来像是猎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卫昤安扶着霍羲桀靠坐在石壁上,而后立刻抬手从自己的外衣上撕了一大块布料下来,再将那布料飞快地撕成好几截。她抬头,正好对上霍羲桀复杂难言的眼神:“你这是?......”

    “给你包扎伤口,”卫昤安的语气依旧镇静,“你手臂和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还有手上——刚刚坠下山崖的时候被树枝和石头擦伤了。”

    霍羲桀闻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右手已经血肉模糊,红白的血肉搅和在一起,散出浓浓的血腥味来。

    卫昤安蹲下身去,慢慢开始为霍羲桀包扎着手掌上的伤口,她做地极是认真,所有的神思全放在了那一只手上。霍羲桀的目光却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有万千的情绪在躁动地跳跃着。

    洞中安静地出奇,只听得见两个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卫昤安给霍羲桀包好了手掌,又换了张布条来给他包扎手臂。她慢慢用袖口擦拭着上面的血,眉头一皱,忽然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霍羲桀知道她是在感谢自己方才的救命之恩,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突然从他干涸的心口汩汩溢出,逐渐走遍全身。他低下目光,同样轻声回道:“不必。”

    卫昤安听着他极简的话,心里莫名地便有几分感慨。老实说,方才那样危急的时刻,若是没有霍羲桀,自己恐怕不死也成了残废。她看惯了世间的冷酷和炎凉,深知可信之人不过寥寥,万世到了最终只能靠自己,所以从来没有想着要依赖别人的襄助,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她居然承了霍羲桀的襄助。

    那个一直和她形同陌路,甚至曾经不死不休的霍羲桀。

    她轻缓而仔细地替他包扎好手臂,又将一块厚重的步抵在他腹部出血的地方,随即道:“你的手臂和腹部一直在流血,只怕伤得有些重,你先坐一会儿,不要再动了,”话刚说完,她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是我多嘴了,你是上战场的人,哪里会不懂这些。”

    霍羲桀半低着头,任她包扎着自己身上的伤,又看着自己手上被包得很是漂亮的伤口,低声道:“多谢。”

    昤安微垂着目光:“不用言谢,这是我该做的,若不是我在那里,你和秦青定然可以全身而退。”

    霍羲桀和卫昤安同时沉默下来。

    他们的话都不多,霍羲桀是最沉默是金的一个人,卫昤安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相沉默之下,二人都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外面的天色慢慢暗淡,山洞里的光线也逐渐式微起来。昤安起身去外面捡了许多的树枝和杂草,一面把洞口密密地挡起来,一面搬了一些进洞,再拿起一粗一细两根树枝,两相摩擦许久,再将掉落出来的灰屑抖入杂草堆之中轻吹两口气,温暖的火光就这样乍然生起,将寒冷的洞穴照得温暖生光。

    霍羲桀有些吃惊,不觉开口问道:“你还会这个?”

    乍然听到霍羲桀主动开口提问,昤安倒是愣了一愣,随即道:“小时候闲得无聊,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又找了好多木头草屑来照着做,一来二去的,便学会了。”

    霍羲桀低低“嗯”了一声,却在一片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勾了勾嘴角。那火光不大,只是小小的一团,似是暗夜之中兀自明亮的星火。遥遥传来的温热让他的心逐渐松然下来,竟是许久都没有的宁静和温和。

    昤安将细小的枯枝丢入火中,道:“这火不能燃太久,否则怕引来姜子期的追兵和山中的野兽。”

    霍羲桀略点点头:“你觉得身上暖和了就把它熄了罢,我怎么样都可以。”

    卫昤安低声应了一句,洞中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时之间,两人一右一中地靠在山洞的石壁上,脑中皆纷纷扰扰地乱做一团,没有一个人能够平息住自己此刻的思绪。

    他们在想,世事当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分明他们彼此一年前还刀兵相向你死我活,现在却都被困在这山洞之中,只能相互胁持着生存下去。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危机会在哪一刻降临,本来不相往来的两个人,就这样被生生地绑在了一起。

    这一夜,他们一个控制着自己心里火星子一样的悸动,一个思索着要怎么才能逃出生天;一个反常地开始浮想联翩,一个依旧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自己未来的生活。

    是夜,洞中火堆已息,洞外亮银似的月光细细地从洞口的缝隙里流转进来,刚好斜斜地打在卫昤安的脸上,照得她夜里的睡颜格外安静而清晰。霍羲桀侧着头,本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自打第一次见她起,便有些不再像自己,他向来不在任何人的相貌上留心,从来不懂“过目不忘”是一种怎样的经历。可那天在承宪殿里,只远远看了她一眼,他便再也忘不掉她的模样。

    时不时地,这张淡静又媚人的脸会突然闪入自己的脑海里,就像一个人走在秋天的小径上时,不经意落入视线当中的落叶。

    他一直很不解,自己分明没有去刻意想到她,不只是她,他素来不屑于去刻意地想任何人,可是为什么,她的样子却总是隔几天就在自己的脑海中、甚至是自己的梦中闪过一下,让他不解,又让他失神。

    还有上次,他生辰那日,他看完了兵部的奏折,拖着疲乏的身子想出来透透气,却一眼看见秦青正抱着她,鬼鬼祟祟地游走在寒寒的月色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却只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当他叫住秦青看仔细了以后,一股说不出来的闷气就生生卡在了自己的心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还有他去成明殿找她的时候,她哀哀地站在门口,竟看着他掉下了眼泪。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手足无措,却很快反应过来,她哭的只怕是她的亡夫王珩,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股吐不出咽不下的气又盘在了自己心口,竟让他有几分烦躁起来。

    还有今日,自己去救她的时候,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看着她置于危险便下意识地凑上去想护住她。平生里,这是第一次,他的思绪没有跟上自己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自己身上已经硬生生地挨上了两剑。

    为什么呢?他想不通,想不懂,正如他不懂自己此时为什么会这样留恋地看着她熟睡的脸,也正如他不懂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突然跳地这么厉害。似乎,好像,他总是特别喜欢暗暗地窥测她、试探她,趁着无人发现之时贪婪而谨慎地望着她静默美丽的脸,而后陷入冗长的沉思中。

    可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片模糊的夜里,他牢牢盯着昤安沉睡的面庞,后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竟也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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