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两天里,昤安虽偶尔被疼地低吟出声来,可脉象却还算稳定,病情也未有急转直下的迹象,霍羲桀只以为昤安醒转有望,一切悬了许久的心也终于松懈下几分。可谁料到了第三天丑时时分,昤安突然就开始高烧不退,头上的汗像是泼了水似的滴落下来,霍羲桀又是急又是乱,慌忙把胡延青从扯过来诊脉。

    胡延青一看见昤安的气色和病状便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到诊了脉以后,他更是长跪在地上叩首道:“圣上恕罪!微臣无能......怀后本就是中毒之躯,可却又添新伤,身子本就极其虚弱。虽说微臣开的药已经为怀后减弱了毒药的烈性,可奈何怀后的元气已经大伤,即使是已经有所好转,她身体内的本元也依旧无法维持气理,所以才一直无法好转。微臣惶恐,眼下依着怀后的病情,只怕即使微臣再开药给她服下也是枉然了......此番怀后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全都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霍羲桀听得心惊胆战,手心的温度顿时消散殆尽:“意思是,她能不能醒来,只能看她自己了?”

    “正是啊,人的身体很是复杂,若是病人求生的意志足够坚定 ,有时再难的病症也能挺过来,可若是病人已经在弥留之际,那只怕就算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啊。”胡延青哀哀叹道。

    霍羲桀呆呆站在当地,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久久难以行动,过了好长的时间,他才猛然半低下头去,声音杂乱而低微:“知道了,你们都出去罢。”

    张靡看着霍羲桀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便上去劝慰道:“圣上,您......”

    “出去罢,都出去。”霍羲桀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反复低语着同一句话。

    张靡和胡延青皆是心酸又无奈,却只能沉默地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此时,天色依旧一片漆黑,屋内烛光摇曳,徐徐曼曼地荡了满屋。

    霍羲桀就在这一片朦胧且昏黄的烛光中慢慢坐在了昤安的床榻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面为她擦去脸上的汗珠,一面轻轻开口:“卫昤安,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穿着一身鲜红的翟衣,站在一片光晕里,用一种既悲哀又威严的眼光望着我,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目光,感觉那就像是一把短却利的剑,狠狠地扎到了我的心里去。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目光会刺痛我,我很疑惑,很不解,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多看你几眼,我想好好看看你,看看那个曾经要在蜀郡里烧死我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看看那个手刃司徒启,清算司徒家族的女人究竟是何等的人物......在那之后我才明白,我之所以看你,不是因为你曾经是我的敌人,也不是因为你曾经的故事,是因为我就是想要看着你,对啊,我被你吸引了,所以我才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很可笑,是不是?”

    他为昤安理好耳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接着道:“我自小漂泊,半生困苦,每日都只想着如何杀敌,如何自保,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摸自己枕头底下的匕首,因为只有摸着它,我才会觉得安全,觉得自己还活在世上。我每天都在算计、挣扎、防备,我像是活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里,每日只看着眼前那片枯败的荒原,就这么潦草且胡乱地活着,呼吸着......我知道阳光很暖,水色很清,可我不愿意看,也不想看,我不明白自己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什么叫美,出了刀剑意外,我没有喜欢的东西......其实我连刀剑也不喜欢,我时常带着它们,也仅仅是因为它们能保护我。”

    一片哀哀之中,霍羲桀突然轻笑了出来,目光也溢出几分莹然的光来:“可是,自从见到你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美,我看着你的脸和你的神情,觉得这便是美,看着你身上穿的红衣服,才知道红色原来可以这样好看。我知道我是着魔了,特别是咱们在山中遇刺的那一次,你大半夜地跑出去在山中为我采药,我当时就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那样危险的境地,居然还能为了一个和自己并不相干的男人去以身犯险,简直是连命都不要了。可是,我却又忍不住地欢喜,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这么做的,不管之前如何,可至少在那一刻,你是为了我,你的心里也只有我......之后,在何伯何婶的家里,你叫我夫君,我叫你夫人,我们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散步,一起看着日出和日落,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世间竟然是有颜色的,原来人生是可以这样平淡和闲适的,而让我看清一切的人,是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可却偏偏就是你。”

    “是啊,我开始埋怨了,我埋怨老天会什么会让我们遇见地那么晚,为什么我们不能早一点遇到,在你嫁给王珩以前就遇到......你知道吗?我想过那个场景的,就是我以前信口胡诌的那个场景——金陵的街道上,我骑在马上,你坐在马车中,我的马惊了你的马,你恼怒地掀帘看着我,我却含笑说姑娘你好生面善,那时候,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天地之间只有我们彼此相望的眼睛......我很希望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我们的过往,我的马惊了你的马之后,我会缠着你,我会娶你,我会让你给我生一堆的孩子,然后我们就这么白头到老......四方的院落,一壶清茶,一方石桌,一棵梧桐,我们会安安静静地活一生,死了以后,一起葬在同一个墓穴里,生生世世,我们永不分离。”

    他就这么喃喃地低语着,浑然不管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也不管桌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一切的景象在他的眼里都成了一片虚妄,唯有昤安是这片虚妄里唯一的真实和希望。

    辰时的时候,他背对着昤安,靠坐在床边,将头埋在自己的臂膀里,沉声低语:“卫昤安,我错了,全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在揽妩苑里向阿史那荣父子发难,阿史那般默不至于狗急跳墙地劫持你,你也不至于被伤成这个样子......是我的错,我千不该万不该设这么一个愚蠢的局......”

    午时的时候,他用湿棉花擦着昤安干裂的嘴唇,道:“说真的,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秦青呢?他话那么多,跟个蜜蜂似的嗡嗡嗡的,胃口还大,一顿饭能吃六个馒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那么喜欢同他在一处呢?还是说你喜欢他那种能陪你说说笑笑的男人?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嫉妒他,他能光明正大地去看你,陪你说笑,陪你解闷,可以收到你送给他的药枕和点心。你看着他笑,却从来不对我笑......不过也是,他知道你的生日,也知道你喜欢水仙花,还知道你喜欢泽翰轩的毛笔,他更了解你,也更懂你,我呢?我委实什么也算不上......”

    下午申时三刻的时候,昤安突然开始微微发起了抖,她像是极其痛苦,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把自己原本煞白嘴唇上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霍羲桀在她身边不住地唤她,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等到她好不容易又昏睡过去以后,霍羲桀却被她刚刚的颤栗吓得浑身发汗,他有些用力地为她盖好被子,微微厉声道:“卫昤安,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吧,你还有王澈,还有王妧,还有洛阳别宫里的王氏亲眷。你如此苦苦支撑着,不都是为了在我的手里保住他们的平安吗?好!我告诉你,你要是醒不过来的话,我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就通通不作数,我会杀了洛阳的王氏皇族,还会废了王澈的爵位,把他流放到海南去,我......我还会把你仰止殿的所有奴才都打发到暴室去服役!卫昤安,你害怕了就醒过来啊,醒过来阻止我啊!!”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霍羲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本就一连数日未曾合眼,加上前些天的劳顿和用心,整个人已经是憔悴支离不堪,好像一指头戳下去就能倒下一样。

    他强力支撑着自己疲惫的身子,靠近卫昤安的床榻,缓缓低语:“卫昤安,你别死好不好?好不好?我知道你在宫里很辛苦,我知道你一直撑得很辛苦,那从此以后我来保护你好不好?我再也不疑心你了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你想带着王澈去封地吗?好,我让你去,我放你和王澈离开长安,让你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好不好?你不愿意见我的话,我就离你远远的,我可以不见你,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他似是用尽了满身的力气,声音渐渐式微下来,整个人缓缓凑近昤安,伏在她耳边道:“阿昤,我爱你。”他声音颤抖,声如梦呓,“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是我等了二十七年才等来的希望,所以,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不要对我这么残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就是在这一瞬间,原本死寂的昤安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喉咙里也开始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她紧紧地抓着自己身上的被子,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水......给我水......”

    霍羲桀足足愣了有好几瞬,这才猛然抽身起来,边去给她倒水边冲着门外道:“胡延青!,胡延青!快进来看看,她说话了!”

    胡延青在外面听到响动,忙一溜烟冲进了屋子,正好看见霍羲桀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昤安喂着水。此时昤安尚未醒转,可显然已经有了些神识,她紧紧皱着眉头,正闭着眼睛艰难地吞咽着霍羲桀喂给她的水。

    胡延青忙凑上前去为昤安诊脉,片刻后,他的脸上骤然有了喜色,脸下跪也顾不上了,只连声道:“恭喜圣上,恭喜圣上!怀后体内的余毒已经清除了,气血也慢慢顺了,这真是奇迹,真是奇迹啊!”

    霍羲桀又是愣了好几瞬,才如梦初醒般地喃喃道:“是真的吗?她真的没事了?”

    “是啊,依臣来看,怀后的体质本就有些异于寻常的女子,不知是何原故,怀后的体质要阴寒上许多,或许,她体内的阴寒之气正好中和了那毒药的热性,加之微臣的施针和调理,便把原本积聚难处的毒素都排了出去。那毒药极其霸道,寻常之药难以根治,所以微臣也一直没什么把握,如今怀后安然无恙,大抵是因为水火相抵乃是万物之道,就算性子再热的毒药也是怕寒的,怀后这副阴寒的体质恰恰和那毒药形成了对峙和抗衡,最终让她挺过了这关啊!”胡延青很是兴奋,不住地喜道。

    “好,好,好!太好了!”霍羲桀很显然高兴地有点过了头,连连在当地来回走了好久,才又问道,“那她什么时候能醒?你不是说她没事了吗?那她为什么还是一直醒不过来?”

    胡延青保证道:“圣上放心,怀后体内的毒素既已消除,那醒转就是迟早的事了,怀后一身的伤病,又是才从鬼门关上走了出来,恢复元气自然是需要时间的,微臣这就去为怀后再拟一方,帮助怀后早日醒转。”

    霍羲桀喜不自胜,刚刚答了一个“好”字,整个人便无端地开始晕眩起来,紧接着,他眼前的景物就莫名其妙地模糊了下来。

    似是有一只手将他死死地往下拉着,他很快便双腿发软,直直地往地上倒了过去,眼前的景物慢慢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很快就遁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胡延青惊惶的声音犹在耳畔回荡:“来人,快来人啊!圣上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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