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安是被一股绵长且灼心的痛给激醒的，她甫一睁眼，便看见了趴在自己床头的霍羲桀。
他正沉睡着，呼吸均匀且轻微，眉头微微皱起，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昤安的心里五味杂陈，竟说不上来究竟是希望他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
不过，此时的昤安也没有太多的精神来思量自己的感情，她体内的毒药发作地很厉害，连带着腹部的伤口也愈发绞痛起来，火烧一样地攀附着她整个身躯。
她一时疼痛难当，不禁咬着唇低吟出声来，可还没等那声音彻底发出来，霍羲桀欣喜且低哑的声音便突兀地从一旁传了过来：“你醒了？”
昤安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用疲惫且乏力的眼神静静地望着他。霍羲桀本来有了点笑意，却在看见昤安脸色的那一瞬间消散地一干二净：“你的脸色很差，怎么了？还是很痛吗？是伤口痛还是别的地方痛？”
昤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弄得霍羲桀很是疑惑，于是忙把外面候着的大夫又请了进来给昤安把脉。大夫的眉头自打触到昤安的脉搏之后便没有松下来过，看得卫昤安和霍羲桀俱是提心吊胆。
好一会儿之后，大夫才神色凝重地收回手来，对着霍羲桀便叩拜道：“启禀圣上，这位姑娘的脉象很是虚弱，草民之前已经用了药来为她补气归血，可成效却是甚危。眼下姑娘体内的奇毒未解，又添了腹部这一处重伤，草民惶恐，若是……若是不能尽早为姑娘解毒，只怕她性命堪忧啊……”
“你说什么胡话？！”霍羲桀登时便厉声怒道，吓得那大夫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她才多大？怎么就性命堪忧了？”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草民已经回去翻遍了医书古籍，可实在是找不到解毒之法……草民无能，救不了这位姑娘，还请圣上降罪！”那大夫把头砰砰砰地往地上砸去，每一声都正正好好地敲在了昤安的心坎上。
昤安将大夫的话一遍遍地在脑中回想，想着想着就恍惚地笑了起来。
她想，这次或许是真的，她真的要和阿史那般默一起死了。
不知为何，真的听到大夫的诊断之后，她反而没有了濒死的恐惧，只有无尽的唏嘘和叹惋，像是一个冗长的梦即将做完之前，突如其来的寂静和留白。
原来，自己挣扎一生、求索一生、困顿一生，却终究是这样的结局，慌慌张张地就来到了尽头。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竟然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是被锯子据着的木头，每一个字都沙哑而沉重：“大夫，您不用这般抱歉。对我下毒的贼子早就告诉过我，说这毒的解药配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旁人是解不了的......我以前以为他是在吓我，可如今看来......他说的应当是真的。”
一股尖锐的疼痛猛然在四肢百骸中伸展开来，疼得她猛然闭上了眼，声音也顿时又喑哑了下来。霍羲桀见她这样更是慌了心神，忙凑上前来问她：“你怎么了？”
昤安的状态越来越差，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外边的声音也逐渐地不清楚了起来，这样的感受令她浑身一颤。她不怕死，唯独怕自己死了以后澈儿会无所依傍，若不能安排好澈儿的后路，那么她就算死了也无法瞑目。
抱着这样的想法，昤安用尽全身力气地睁开了双眼，对霍羲桀艰难道：“圣上……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您说一说。”
她的话才刚刚说完，屋里的大夫便一抽身闪了出去，偌大的室内顷刻间就只剩了昤安和霍羲桀两个人，四目相对之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他们被困在荒山中的那段时光。两个人都有些失神起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昤安抿抿唇，终究还是选择掩埋下自己内心的悸动和不舍，换了另一种最严肃庄重的语气道：“圣上，若是我这次没能挺过来，我希望您能够善待王澈和王妧，以及在洛阳的王氏亲们……还有仰止殿的一干奴仆，希望……希望您能为他们找一个好的归宿。”
“卫昤安，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阿史那般默是骗你的，他一定是骗你的，这毒一定会有法子解的！我已经让胡太医连夜往鄣县赶了，他的医术最为高明，一定有办法救你！”霍羲桀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只感到自己的喉间喷发出野兽一样干哑且急促的低吼来，连带着他的整颗心都颤抖不休。
昤安静静望着霍羲桀，缓慢地摇了摇头：“圣上，生死有命，我并不贪生怕死，唯独怕活着的人因我而困顿劳苦……”她停了停，继续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向您要求什么，可……请求您看在王澈是您堂侄的份儿上，好好地照顾他长大，然后……然后给他一个闲散平淡的官职或者爵位，不要让他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
“卫昤安……”霍羲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睛有些微微发热，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直到张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若是……若是有一天，王澈和王妧问起我是怎么死的，还请您告诉他们……我是因为身子积了病，在睡梦中安然死去的……不要让他们为我伤心。还有，所有为我医治过的医者，请您千万不要怪罪他们……”她气如游丝，声音一阵比一阵小，吐字也渐渐不清晰起来。
霍羲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唇齿颤抖，双目红肿，死死地将手扣在床沿上，一瞬不移地看着昤安。恐惧和灼痛像落在白纸上的火星子，将他一整颗心都烧得片甲不留，顺着经脉逐渐传向肺腑和四肢，比蛊虫还要烈上千倍万倍。
万箭穿心，千刀万剐，百爪挠心，莫过于此。
昤安说完了想说的话，却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放心地闭上眼睛。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霍羲桀，似是坚持和放纵着自己生命里最后的情感和欲望。
看着看着，她的眼里莫名其妙地就有了泪意，且愈发旺盛。她想，反正自己就要死了，反正自己也没有机会再遇见他了，那就这么放肆一次，只有一次也好，也不枉自己和他相遇的这数年的光阴。
是啊，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喜欢他，她真的喜欢上了他……只是世事繁杂、人生如戏，即使只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承认，也从未承认。可是不用她承认，她的心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喜欢他，她真的喜欢他……
如此想着，昤安居然就真的慢慢抬起了手，眼中的泪汹涌地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抚上霍羲桀的脸，声音已经细如断丝：“霍羲桀……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这一生能够遇上你，我……”
她的声音哑然而止，像是一个虚浮且张惶的手势，空落落地停在了半空之中。一瞬之后，她放在霍羲桀面颊上的手也开始无力地往垂落下去，却被霍羲桀一把紧握住，紧紧地攥在掌中。
有那么一瞬间，霍羲桀觉得自己的眼前黑了下来，分明是透亮的白昼，他却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看不清任何的东西。似是处在最初的混沌和溟濛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连心里的痛也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得麻木，觉得晕眩，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等那股晕眩和昏暗过去了以后，一声巨响在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开，顿时带回了他所有的神思和痛楚，他猛地朝昤安扑过去，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抚上她的脸：“卫昤安，卫昤安……阿昤……”
昤安毫无反应，依旧双眸紧闭，不省人事，与死亡无异。
“阿昤，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他糊里糊涂地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叫人，这才慌忙背过身去慌乱嘶吼道，“来人……来人，快来人！”
房门嚯地大打开，张靡带着连夜从长安奔袭而来的胡太医仓皇奔入屋内，急声道：“圣上，胡太医刚刚赶来，这就……”他看到霍羲桀的脸色，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圣上，您这是……”
霍羲桀没有答张靡的话，而是一把抓住胡太医胡延青的衣袖，将他狠狠扔到了卫昤安的床边，厉色道：“给我治！治不好她，朕让你和你的九族一起陪葬！”
胡延青在霍羲桀身边伺候也有一年了，每每去把平安脉的时候，霍羲桀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神色寡淡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难以撼动他骨子里的沉郁和冷漠。此刻见到这样疾言厉色浑身长刺的霍羲桀，胡延青几乎是惊呆在了当地，随后便被吓得手脚发软，忙颤抖着伸出手去替昤安把脉。
触到昤安的脉搏的时候，他眉心一跳，而后便一直紧蹙着眉头，直到把脉完毕以后，他依旧是愁眉难展，跪在霍羲桀面前道：“启禀圣上，微臣无能......微臣也不知道怀后中的究竟是什毒......只能从怀后的脉象中推断出一些性状......依微臣看，这应当是一种性热且专攻心脉的毒药，要想救怀后，就必须要护住她的心脉再说。微臣倒是想出了几味药，或许可以缓解怀后体内的毒，若要根治，只怕还是难啊……”
霍羲桀紧紧握着拳头，低哑道：“你告诉朕，若是你拼劲一身医术，有多少把握能救回她？”
“圣上恕罪，微臣只怕……只怕只有五分的把握啊。如今，微臣只能将那几味可以暂缓毒性的药喂给怀后服下，再施针护住怀后的心脉，三天之后，若是怀后能够醒来，那便是可以医得，届时，微臣再依据怀后的脉象下药调理，那怀后还可以康复如初。若醒不来，那只怕……”胡延青感受到了霍羲桀身上发出来的怒意和恐惧，不敢再说，只微微地伏在地上喘着虚气。
“只怕什么？”霍羲桀终于问出了口，身上的力气却愈发微弱。
“只怕……只怕到了那时候，怀后的性命便不过两日了！”胡延青将头磕在地上，连连叩首。
霍羲桀呆愣愣地转头看着床上的昤安，眸光涩然且哀恸，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闭眼道:“好，你给她服药罢。”
“是，微臣这就去熬药。”胡延青起身出屋，留下张靡在身后暗暗觑着霍羲桀仓皇的背影。张靡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圣上，微臣斗胆问一句，若是……若是三日之后怀后不能醒过来，那您又作何打算？”
依着这位皇帝爷的脸色，如今怀后只是昏迷他便已经这般恼怒不已，全然没有了半点平日里的寡淡冷清，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若是怀后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不屠了突厥全族来给她报仇雪恨？
霍羲桀身躯一震，面色果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他垂眸片刻，却又慌张地抬起了头，看向张靡的眼神煞是变得更加沉郁莫测。
“张靡，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他开口，既低且沉，“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张靡自打霍羲桀在河西之时便一直跟随着他，素来知道他的秉性和脾气，他是那种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便不会做事的人。可如今，面对着昤安的病情，他却望而却步了，他害怕了，也紧张了，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也没有勇气去做最坏的打算。
张靡无奈地垂下头去，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霍羲桀转过身去，对张靡淡淡道：“你下去罢，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生休息去罢。”
“圣上，您也好些日子没睡一个安稳觉了，左右如今胡太医也来了，不如您也先去休息休息罢。”
霍羲桀疲惫地摆摆手，声似浮风：“不必了，你下去吧。”
张靡自知自己不可能犟得过他，便只能低低叹一声，然后掩上门出去了。不多时，胡延青就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屋，刚想吩咐屋外的丫鬟进来喂药，却被霍羲桀一手端过药碗，道：“你先出去罢，这里有朕就行了。”
胡延青应声退下，刚走了一半，就听到霍羲桀又道：“胡太医，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还望你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要说出去。若是回到长安以后，朕听到了半点闲话，你自己知道后果的。”
胡延青身体一滞，忙道：“是是是，微臣一定做个哑巴，半个字也不说出去！”
霍羲桀点点头，这才又吩咐他下去。等到胡延青走了以后，他端着七分烫的药坐到昤安的床边，慢慢将药丸中乳白的烟吹散了，方舀起一勺送至昤安的唇边，喂她缓缓喝下。
他静静看着她，带着从未有过的专注和迫切，一边将药一勺勺地喂给昤安，一面全神贯注地凝视她安静而虚弱的睡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拉长，似乎从前那些久远且哀婉的记忆都在此时此刻哑然而止，天地间，唯有他们，也将一直是他们。
接下来的三天，是霍羲桀生平里最难忘记的时光。他日日守在昤安的床前，从喂药到擦汗全都亲力亲为，昤安的每一声低吟和每一次翻身都会牵扯去他全部的心神和不安。
甚至，除了每日要花费一个半时辰处理从长安快马送来的急件公文以外，他连目光也从未从昤安的身上移开过，他就这么守着、等待着，似是一个久久困顿于黑暗中的人在苦心孤诣地等候黎明的到来。
张靡和胡延青自是诧异又焦心，可却不敢多问却也不敢劝说，只能守在昤安的房门外，彼此面面相觑。
他正沉睡着，呼吸均匀且轻微，眉头微微皱起，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昤安的心里五味杂陈，竟说不上来究竟是希望他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
不过，此时的昤安也没有太多的精神来思量自己的感情，她体内的毒药发作地很厉害，连带着腹部的伤口也愈发绞痛起来，火烧一样地攀附着她整个身躯。
她一时疼痛难当，不禁咬着唇低吟出声来，可还没等那声音彻底发出来，霍羲桀欣喜且低哑的声音便突兀地从一旁传了过来：“你醒了？”
昤安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用疲惫且乏力的眼神静静地望着他。霍羲桀本来有了点笑意，却在看见昤安脸色的那一瞬间消散地一干二净：“你的脸色很差，怎么了？还是很痛吗？是伤口痛还是别的地方痛？”
昤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弄得霍羲桀很是疑惑，于是忙把外面候着的大夫又请了进来给昤安把脉。大夫的眉头自打触到昤安的脉搏之后便没有松下来过，看得卫昤安和霍羲桀俱是提心吊胆。
好一会儿之后，大夫才神色凝重地收回手来，对着霍羲桀便叩拜道：“启禀圣上，这位姑娘的脉象很是虚弱，草民之前已经用了药来为她补气归血，可成效却是甚危。眼下姑娘体内的奇毒未解，又添了腹部这一处重伤，草民惶恐，若是……若是不能尽早为姑娘解毒，只怕她性命堪忧啊……”
“你说什么胡话？！”霍羲桀登时便厉声怒道，吓得那大夫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她才多大？怎么就性命堪忧了？”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草民已经回去翻遍了医书古籍，可实在是找不到解毒之法……草民无能，救不了这位姑娘，还请圣上降罪！”那大夫把头砰砰砰地往地上砸去，每一声都正正好好地敲在了昤安的心坎上。
昤安将大夫的话一遍遍地在脑中回想，想着想着就恍惚地笑了起来。
她想，这次或许是真的，她真的要和阿史那般默一起死了。
不知为何，真的听到大夫的诊断之后，她反而没有了濒死的恐惧，只有无尽的唏嘘和叹惋，像是一个冗长的梦即将做完之前，突如其来的寂静和留白。
原来，自己挣扎一生、求索一生、困顿一生，却终究是这样的结局，慌慌张张地就来到了尽头。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竟然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是被锯子据着的木头，每一个字都沙哑而沉重：“大夫，您不用这般抱歉。对我下毒的贼子早就告诉过我，说这毒的解药配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旁人是解不了的......我以前以为他是在吓我，可如今看来......他说的应当是真的。”
一股尖锐的疼痛猛然在四肢百骸中伸展开来，疼得她猛然闭上了眼，声音也顿时又喑哑了下来。霍羲桀见她这样更是慌了心神，忙凑上前来问她：“你怎么了？”
昤安的状态越来越差，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外边的声音也逐渐地不清楚了起来，这样的感受令她浑身一颤。她不怕死，唯独怕自己死了以后澈儿会无所依傍，若不能安排好澈儿的后路，那么她就算死了也无法瞑目。
抱着这样的想法，昤安用尽全身力气地睁开了双眼，对霍羲桀艰难道：“圣上……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您说一说。”
她的话才刚刚说完，屋里的大夫便一抽身闪了出去，偌大的室内顷刻间就只剩了昤安和霍羲桀两个人，四目相对之间，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他们被困在荒山中的那段时光。两个人都有些失神起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昤安抿抿唇，终究还是选择掩埋下自己内心的悸动和不舍，换了另一种最严肃庄重的语气道：“圣上，若是我这次没能挺过来，我希望您能够善待王澈和王妧，以及在洛阳的王氏亲们……还有仰止殿的一干奴仆，希望……希望您能为他们找一个好的归宿。”
“卫昤安，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阿史那般默是骗你的，他一定是骗你的，这毒一定会有法子解的！我已经让胡太医连夜往鄣县赶了，他的医术最为高明，一定有办法救你！”霍羲桀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只感到自己的喉间喷发出野兽一样干哑且急促的低吼来，连带着他的整颗心都颤抖不休。
昤安静静望着霍羲桀，缓慢地摇了摇头：“圣上，生死有命，我并不贪生怕死，唯独怕活着的人因我而困顿劳苦……”她停了停，继续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向您要求什么，可……请求您看在王澈是您堂侄的份儿上，好好地照顾他长大，然后……然后给他一个闲散平淡的官职或者爵位，不要让他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
“卫昤安……”霍羲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睛有些微微发热，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直到张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若是……若是有一天，王澈和王妧问起我是怎么死的，还请您告诉他们……我是因为身子积了病，在睡梦中安然死去的……不要让他们为我伤心。还有，所有为我医治过的医者，请您千万不要怪罪他们……”她气如游丝，声音一阵比一阵小，吐字也渐渐不清晰起来。
霍羲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唇齿颤抖，双目红肿，死死地将手扣在床沿上，一瞬不移地看着昤安。恐惧和灼痛像落在白纸上的火星子，将他一整颗心都烧得片甲不留，顺着经脉逐渐传向肺腑和四肢，比蛊虫还要烈上千倍万倍。
万箭穿心，千刀万剐，百爪挠心，莫过于此。
昤安说完了想说的话，却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放心地闭上眼睛。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霍羲桀，似是坚持和放纵着自己生命里最后的情感和欲望。
看着看着，她的眼里莫名其妙地就有了泪意，且愈发旺盛。她想，反正自己就要死了，反正自己也没有机会再遇见他了，那就这么放肆一次，只有一次也好，也不枉自己和他相遇的这数年的光阴。
是啊，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喜欢他，她真的喜欢上了他……只是世事繁杂、人生如戏，即使只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承认，也从未承认。可是不用她承认，她的心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喜欢他，她真的喜欢他……
如此想着，昤安居然就真的慢慢抬起了手，眼中的泪汹涌地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抚上霍羲桀的脸，声音已经细如断丝：“霍羲桀……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这一生能够遇上你，我……”
她的声音哑然而止，像是一个虚浮且张惶的手势，空落落地停在了半空之中。一瞬之后，她放在霍羲桀面颊上的手也开始无力地往垂落下去，却被霍羲桀一把紧握住，紧紧地攥在掌中。
有那么一瞬间，霍羲桀觉得自己的眼前黑了下来，分明是透亮的白昼，他却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看不清任何的东西。似是处在最初的混沌和溟濛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连心里的痛也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得麻木，觉得晕眩，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等那股晕眩和昏暗过去了以后，一声巨响在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开，顿时带回了他所有的神思和痛楚，他猛地朝昤安扑过去，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抚上她的脸：“卫昤安，卫昤安……阿昤……”
昤安毫无反应，依旧双眸紧闭，不省人事，与死亡无异。
“阿昤，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他糊里糊涂地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叫人，这才慌忙背过身去慌乱嘶吼道，“来人……来人，快来人！”
房门嚯地大打开，张靡带着连夜从长安奔袭而来的胡太医仓皇奔入屋内，急声道：“圣上，胡太医刚刚赶来，这就……”他看到霍羲桀的脸色，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圣上，您这是……”
霍羲桀没有答张靡的话，而是一把抓住胡太医胡延青的衣袖，将他狠狠扔到了卫昤安的床边，厉色道：“给我治！治不好她，朕让你和你的九族一起陪葬！”
胡延青在霍羲桀身边伺候也有一年了，每每去把平安脉的时候，霍羲桀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神色寡淡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难以撼动他骨子里的沉郁和冷漠。此刻见到这样疾言厉色浑身长刺的霍羲桀，胡延青几乎是惊呆在了当地，随后便被吓得手脚发软，忙颤抖着伸出手去替昤安把脉。
触到昤安的脉搏的时候，他眉心一跳，而后便一直紧蹙着眉头，直到把脉完毕以后，他依旧是愁眉难展，跪在霍羲桀面前道：“启禀圣上，微臣无能......微臣也不知道怀后中的究竟是什毒......只能从怀后的脉象中推断出一些性状......依微臣看，这应当是一种性热且专攻心脉的毒药，要想救怀后，就必须要护住她的心脉再说。微臣倒是想出了几味药，或许可以缓解怀后体内的毒，若要根治，只怕还是难啊……”
霍羲桀紧紧握着拳头，低哑道：“你告诉朕，若是你拼劲一身医术，有多少把握能救回她？”
“圣上恕罪，微臣只怕……只怕只有五分的把握啊。如今，微臣只能将那几味可以暂缓毒性的药喂给怀后服下，再施针护住怀后的心脉，三天之后，若是怀后能够醒来，那便是可以医得，届时，微臣再依据怀后的脉象下药调理，那怀后还可以康复如初。若醒不来，那只怕……”胡延青感受到了霍羲桀身上发出来的怒意和恐惧，不敢再说，只微微地伏在地上喘着虚气。
“只怕什么？”霍羲桀终于问出了口，身上的力气却愈发微弱。
“只怕……只怕到了那时候，怀后的性命便不过两日了！”胡延青将头磕在地上，连连叩首。
霍羲桀呆愣愣地转头看着床上的昤安，眸光涩然且哀恸，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闭眼道:“好，你给她服药罢。”
“是，微臣这就去熬药。”胡延青起身出屋，留下张靡在身后暗暗觑着霍羲桀仓皇的背影。张靡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圣上，微臣斗胆问一句，若是……若是三日之后怀后不能醒过来，那您又作何打算？”
依着这位皇帝爷的脸色，如今怀后只是昏迷他便已经这般恼怒不已，全然没有了半点平日里的寡淡冷清，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若是怀后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不屠了突厥全族来给她报仇雪恨？
霍羲桀身躯一震，面色果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他垂眸片刻，却又慌张地抬起了头，看向张靡的眼神煞是变得更加沉郁莫测。
“张靡，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他开口，既低且沉，“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张靡自打霍羲桀在河西之时便一直跟随着他，素来知道他的秉性和脾气，他是那种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便不会做事的人。可如今，面对着昤安的病情，他却望而却步了，他害怕了，也紧张了，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也没有勇气去做最坏的打算。
张靡无奈地垂下头去，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霍羲桀转过身去，对张靡淡淡道：“你下去罢，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生休息去罢。”
“圣上，您也好些日子没睡一个安稳觉了，左右如今胡太医也来了，不如您也先去休息休息罢。”
霍羲桀疲惫地摆摆手，声似浮风：“不必了，你下去吧。”
张靡自知自己不可能犟得过他，便只能低低叹一声，然后掩上门出去了。不多时，胡延青就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屋，刚想吩咐屋外的丫鬟进来喂药，却被霍羲桀一手端过药碗，道：“你先出去罢，这里有朕就行了。”
胡延青应声退下，刚走了一半，就听到霍羲桀又道：“胡太医，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还望你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要说出去。若是回到长安以后，朕听到了半点闲话，你自己知道后果的。”
胡延青身体一滞，忙道：“是是是，微臣一定做个哑巴，半个字也不说出去！”
霍羲桀点点头，这才又吩咐他下去。等到胡延青走了以后，他端着七分烫的药坐到昤安的床边，慢慢将药丸中乳白的烟吹散了，方舀起一勺送至昤安的唇边，喂她缓缓喝下。
他静静看着她，带着从未有过的专注和迫切，一边将药一勺勺地喂给昤安，一面全神贯注地凝视她安静而虚弱的睡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拉长，似乎从前那些久远且哀婉的记忆都在此时此刻哑然而止，天地间，唯有他们，也将一直是他们。
接下来的三天，是霍羲桀生平里最难忘记的时光。他日日守在昤安的床前，从喂药到擦汗全都亲力亲为，昤安的每一声低吟和每一次翻身都会牵扯去他全部的心神和不安。
甚至，除了每日要花费一个半时辰处理从长安快马送来的急件公文以外，他连目光也从未从昤安的身上移开过，他就这么守着、等待着，似是一个久久困顿于黑暗中的人在苦心孤诣地等候黎明的到来。
张靡和胡延青自是诧异又焦心，可却不敢多问却也不敢劝说，只能守在昤安的房门外，彼此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