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用过了饭,又喝了胡延青给她新开的药,昤安这才觉得身上渐渐地有了些力气。她听从胡延青的嘱咐,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打算再睡一觉,可不知是不是自己这些日子睡得太久的原故,她此时竟然睡意全无,任凭如何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眠。

    她空落落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青色的帷帐帐顶,觉得自己的脑子和心都又紧又乱。辗转之间,霍羲桀的面孔和身姿,已经在眼前翻书似的涌动了千万遍。

    扪心自问,霍羲桀为何不伤害她而将阿史那般默放出了皇宫,而后又抛下长安自己亲自带兵来营救自己,还在自己中毒濒死之际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他这样待自己,自己就真的不感动吗?心里就真的毫无波澜吗?

    感动自然是感动的,可此时此刻,在她神智清明的此时此刻,她却不知,自己除了感动,还配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霍羲桀,霍羲桀......

    她在心里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无力地消散了。

    最终,她还是挣扎地下了床,让屋外的丫鬟为她找来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又自己梳了头发擦了胭脂,确定自己看起来没什么病容了以后,她才起身出了房门。

    是的,她要去看看霍羲桀,她很担心他。爱也好不爱也好,此番,都是她欠了霍羲桀,纵然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收拾和对待自己的感情,可她不能不去管他,毕竟,霍羲桀是因为照顾自己才昏迷不醒,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看看他。

    昤安腹部的伤口尚未痊愈,走路时又牵动了伤口,便让那伤口更加牵扯着发起痛来。她走得极慢,一步一顿,没走几步就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微喘着靠在走廊处休息,却听见自己身后的院落里传来一阵张惶且急促的驳杂之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回过头去看,却发现院中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自己宫中伺候过的小宫女檀儿。

    王珩逝后,昤安对宫中的奴才仆从进行了一次很大的调动和调整,不少冗余的宫人都被放出了宫,檀儿年轻又活泼,本不在出宫之列,可昤安看她年纪轻轻且心思单纯,不忍让她一生都空耗在深宫之中,便也将她放了出去,一别已是数年,本以为此生都不再会相见,却不料此时此刻蓦然重逢。

    昤安犹在惊异和恍惚之中,却见檀儿已经是泪流满面,几步冲到她面前,朝着她跪拜道:“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当真是太遥远且厚重的记忆了。

    昤安忍着痛站起身来,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拉着檀儿的手将她扶起来,口中喜道:“檀儿,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啊是啊,是奴婢,皇后娘娘,奴婢只以为自己这一声都见不到您了呢!”檀儿泪流满面,边抹泪边道。

    昤安亦是十分感慨:“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她拉过檀儿的手,细细问道,“你怎么样?出宫以后还好吗?怎么会在这里?”

    檀儿回道:“奴婢除了宫之后便回了老家和父母亲团聚,用着娘娘给的赏赐开了胭脂铺,日子过得比之前好多了,在长安、渭南、新丰都开了店面,名字叫花明轩的。奴婢最近跟着父亲来鄣县的县令府送货,这才来了这里呢,却不想遇见了娘娘您。”她看了昤安好久,却忍不住又湿了眼眶,口里心疼道,“娘娘,您瘦了好多,这些年您一定吃了不少的苦罢。”

    昤安笑笑,只是温言道:“还好,我一切都好,没什么大碍。毓书和莫有灵他们也都很好,我们还时常说起你呢。”她蓦然间想起什么来,又道,“不过,你不必再唤我娘娘了,自从大梁覆灭的那一刻起,我便不是什么娘娘了。”

    檀儿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答道:“是,奴婢知道了。”她看着昤安,又连连叹道,“大梁灭国的那一天,奴婢一整天都在挂心着您,不知道您一人带着小皇子能否好好立足,也不知道您会不会又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之后的好些日子,奴婢都好像在梦中一样,久久都回不过来神。奴婢老是记起从前,记起您和陛下......不,是梁怀帝在一起时的情形,那时候有怀帝陪着您,虽然也有诸多的波折,可无论如何怀帝总是护着您的......可如今,您只身一人,这日子定是十分难支......一想到这里,奴婢就会很伤心,可......唉,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终究是时移世易,难以转圜。”

    昤安不由得愣在了当地,满脑子都是檀儿方才说的那八个字。

    时移世易,难以转圜......

    时移世易,难以转圜!

    不错,她是大梁的皇后,是王珩的妻子,这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朝野百姓,史书工笔,千秋万代,都会记得她卫昤安是王珩的皇后,是大梁末年独揽朝纲却又无力回天的昭宪天后,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成为定局,一切都时移世易,难以转圜。

    她卫昤安,这一生都已经走到了尽头,纵使再活上个几十年,她也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大梁皇后和昭宪天后的烙印,她是,她一辈子都是,永远都是!大梁在的时候是,大梁没了以后也是。霍羲桀是新朝皇帝,而她是前朝旧主,他们之间,原该只有猜忌和臣服,试探和退避,哪里还能有别的,哪里还配有别的?

    她的双手微微一颤,眼神也逐渐黯淡了下来。她不能、更不敢爱上霍羲桀,他们之间,实在是错失了太多,也间隔了太多,一生一世都无法改变。

    檀儿被昤安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忙问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奴婢说错了什么话,惹得您伤心了?”

    昤安默默一瞬,随即温然笑道:“没有,你没有惹我伤心,我只是......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觉得有些恍惚罢了。”

    檀儿很是不解:“既是想明白了事情,那应该是高兴才对啊,怎么您看起来......这么难过呢?”

    难过吗?昤安扯扯嘴角,静静道:“没事,总有一天会不难过的。”

    檀儿听昤安这么说便更是疑惑了,想问却又觉得自己问不明白,便转了话题道:“对了,说起来奴婢还没问您呢,您怎么会在这小小的鄣县呢?奴婢一路走来,只听闻圣上在这鄣县里捉拿突厥贼寇......”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您不会......是和圣上一同来的罢?”

    “自然不是!”昤安急忙否认,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向檀儿解释,便也只能无奈笑道,“此事涉及朝政,又一言难尽,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没事的,您若是为难那便不必解释,奴婢能在这里看到您,已经是十分满足了。”檀儿凝视着昤安,一时又忘情叹道,“唉,真是可惜,皇后娘娘您这么好的人,陛下怎么偏偏就早早的去了,留下娘娘孤零零的一个人,深宫寂寂,小皇子又还小,只怕娘娘连一个可以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罢,奴婢记得以前,陛下无论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晗元殿陪着娘娘的......”

    昤安垂头,一时也颇为哀戚,可听她言语中的称谓又有不妥之处,刚想出言再次纠正她,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向自己沉沉传来:“你才刚刚好,怎么就下床了?”

    昤安登时浑身僵直,缓缓转过头去,看向离自己不过十余步的霍羲桀。

    四目相对之间,是一瞬既无言又诡秘的安静。

    檀儿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暗暗扯了扯昤安的衣袖,问道:“娘娘,他是谁啊?”

    昤安猛地回过神来,忙道:“这位是当今圣上。”

    昤安话音刚落,檀儿便已经猛地扑下去跪在了地上,对着霍羲桀稽首道:“民女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万岁!民女不知是圣上驾临,刚刚未得即使行礼,还望圣上恕罪。”

    昤安亦忍着腹间的疼痛微微曲下膝去,刚准备下跪行礼,却被霍羲桀一语拦住:“好了,你才醒过来,别闹这些虚礼了。”,他说着,一面微微伸出手来,做出要搀扶她的姿势来,可还未真的触碰到她,昤安就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下意识地就往后躲闪着。

    霍羲桀仓皇一愣,看了看她躲闪的神情,遂沉默地收回了手:“你怎么样了?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一切都好,有劳圣上挂怀了。”昤安端着最慎重的态度和理解,垂下头道。

    霍羲桀看着昤安,又瞟一眼在地上俯首而跪的檀儿,遂对檀儿淡淡道:“你先下去。”

    檀儿抬起头来,看看昤安,又看看霍羲桀,终究是恋恋不舍地起身走了,昤安深深地望她一眼,全当以此作别。

    “她是谁?”霍羲桀问昤安道。

    昤安不敢直视霍羲桀的脸,便一直低垂着双眸道:“是从前服侍过臣妾的一个宫女,早些年就出宫了,今天在这里偶然碰上的。”

    霍羲桀回想起檀儿方才对昤安和王珩的称呼,心里不由得就有点发堵,可发堵了半天,却也找不到一个发泄口,他在心里低叹一声,又对抬起头对昤安道:“你才刚刚醒过来,怎么就这样下床了?”

    昤安一时语塞,面对着霍羲桀,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去探望他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便只能转移了话题道:“胡太医说圣上您晕倒了,如今看您醒了,想来可是大好了?”

    霍羲桀也有些踌躇了,是啊,他不过一刻钟之前才刚刚醒转过来,听胡延青说她已经醒了,连药也没喝就换了衣服往她这边赶来,谁知才刚刚跑到一半,就看见她和一个小姑娘站在走廊上,那小姑娘还说着“皇后娘娘”“陛下”“无论多忙都会陪着娘娘”什么的,他的脚步当时就止住了,心里又是黯然又是发闷,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是这些话真的要说给她听吗?他其实是想的,可还不敢。

    霍羲桀默默一瞬,而后回答道:“是,已经大好了。”他看向昤安,觉得她气色依旧不好,脸上的胭脂也似浮在上头的一般,不禁道,“你才刚刚好,还是不要急着下地,回去好好养一养,等身子恢复了再出来逛也不迟。”

    昤安垂眸,略一颔首道:“是。”,她想了想,复又朝着霍羲桀深深屈膝,换了一副上朝奏事般的口吻郑重道,“此番臣妾能死里逃生,还要多谢圣上您的安排和照拂,臣妾铭感五内,不敢忘怀,在此谢过圣上,往后若有所需,臣妾必定倾尽全力以作报答。”

    她的目光紧紧地缠在底下,半点也不敢移动,只安安静静地等着霍羲桀的回复,可等了许久,面前的人却至始至终毫无声息,如同一个不会做声的幻影一般。

    他不做声,她亦不做声,两个人便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同时沉默下来,似是都在和对方较着劲,也在同自己较着劲。

    “不必,”霍羲桀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淡漠,却又平添了几分沙哑和沉重,“我做的一切,并不为了让你谢我。”

    昤安紧绷着一颗心,却只是恭肃道:“自然,您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天下黎明,为这江山社稷所想。”

    霍羲桀听着她的话,一颗原本泛着点点星火的心就这么慢慢又凉了下来,直到那股寒意缓缓浸透全身,又将他塑成了原先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大齐皇帝。

    天下黎明,江山社稷......无论他做了多少,无论他如何地真心、真意,在她眼里,也不过这冷冰冰轻飘飘的八个字。

    他蓦地扯扯嘴角,道:“是啊,你说得对。”

    天下黎明,江山社稷,国亡家散,前朝今昔,生死杀伐,那样多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化成了两张绝好的面具,盖在他们的面颊之上,无从摘下,易不可摘下。

    昤安自知这场谈话已至尽头,便也不再多言,只恭首,道:“一场周折,让您受累一番,着实过意不去,还望您好生珍重自身,保全龙体。”她再度屈膝行礼,“臣妾先行告退,望圣上圣安。”

    一场相见和试探,便如此哑然而止,她退避,他沉默,再深的情意,便都这样悉数掩入厚厚的往事和时光中,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得天日。

    与此同时,阿史那般默身死于大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早已传至突厥,转眼间,又是另一场山雨欲来,沉沉难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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