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兰因靠在松软的宋锦苏绣鹅羽软垫上，手里懒懒地端着一碗红枣阿胶桃花羹，用手里的小银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抬眼看一下正侍立在自己身侧、双手托着一方刚刚拧起来的毛巾的的苏絮含，道：“圣上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絮含牢牢举着手里的毛巾，温热的触感在她的掌心幽幽地散开：“回皇后娘娘，方才徐一公公来传过话了，说是圣上已经从鄣县起驾了，最多三日便能回来。”
兰因舀起一枚去了核的红枣，含在口里慢慢吃了，方才道：“怀后呢？和圣上一道回来吗？”
“正是。”絮含的胳膊已然十分酸疼，可依旧不敢松动半分，只能这么硬生生地挺着。
兰因又略吃了几口汤羹，这才将碗盏放到由寒漪端着的雕花漆盘上，用丝绢擦擦嘴道：“话说回来，此番圣上也真是奇怪，区区一个阿史那般默，随便派一个得力的将军去抓回来便罢了，怎得还非要亲自去？危险不说，还白白让本宫担心一场。”
苏絮含依旧是笑意淡淡，只温然道：“圣上深谋远虑，许是怕那阿史那般默再出什么花招，总是要自己亲自去才会放心些。更何况，阿史那般默和突厥王一起下毒谋害圣上，还连累了皇后娘娘您一起受苦，实在是罪大恶极，圣上亲自动身去追拿，不仅是看重此事的原故，或许还是心疼娘娘您，故而想替您讨一个说法呢。”
兰因闻言，不禁微微勾起了唇，她略看絮含一眼，这才慢悠悠地拿过她手里的毛巾，在脸上微微敷了敷，方道：“圣上若真有这个心思，那便不枉本宫病了这一场。”她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复又问道，“本宫听下人们说，此番阿史那般默是挟持了怀后才逃出了宫去的，怎么？这阿史那般默与怀后素未谋面，怎么好端端地就找上她了？”
絮含因道：“许是那阿史那般默到了绝境，又见怀后的身份非同一般，便想挟持了怀后来威胁圣上罢。怀后是前朝怀帝遗孀，又是楚王和南越王妃之养母，身份自然与我们这些人不同，圣上也会多多顾及一些。”
兰因斜斜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摆弄着自己腕上的羊脂玉镯道：“这怀后可真是命运波折啊，年纪轻轻死了丈夫，还没个自己的亲生孩子，如今好容易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被奸人挟持走了，可怜那么个天仙似的人，竟是个命里带煞的。”她微微一讪，又对着自己面前的絮含和寒漪道，“本宫此番卧病，辛苦二位在旁伺候，等本宫真正康复如初了，自然会拾掇出一些好东西赏与你们，也不枉你们辛辛苦苦伺候这么些日子。”
絮含和寒漪闻言忙跪下行礼道：“侍奉皇后娘娘乃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不敢居功。”
兰因正正地盯着她们，莞尔笑道：“本宫知道贤妃和魏昭仪都是恭谨守礼之人，一向尊敬本宫，就依着你们的这份心，本宫也不能轻易辜负了你们。”说罢，冲着自己身边的方嬷嬷递了个眼神，嘴角的笑意越发飞扬起来。
方嬷嬷会意，朝着絮含和寒漪走了几步，朗声道：“今早宫中菩提斋的静安法师来给皇后问安，说娘娘如今大病初愈，身子颇为虚弱。若是能有人抄上三百遍的妙法莲华经，去菩提斋供于大佛之前诵读九十九遍，就能保佑娘娘凤体早日恢复如初......”
方嬷嬷还未说完，絮含便一马当先地稽首道：“臣妾愿为娘娘抄写三百遍妙法莲华经并送于菩提斋诵读九十九遍，以祈求娘娘早日康复。”
寒漪亦稽首道：“臣妾也愿。”
兰因捻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二人，道：“既然贤妃和魏昭仪都如此爱重本宫，那本宫自然不能拂了二位的心意。这样吧，你二人就各自抄写一百遍妙法莲华经，然后亲自送去菩提斋诵读九十九遍，若得二位如此尽心祝祷，那本宫自然长乐未央，福寿绵长。”她微扬起头掂量了一下，又道，“既然圣上最多三日后便要回来了，那你二人便在三日之内抄完佛经罢，如此，待到圣上归来之际，本宫便能大好了。如此安排，不会劳累了二位吧？”
絮含和寒漪静默一瞬，同时道：“岂会？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兰因很是畅快，唇边的笑更是浓郁上了几分，她懒懒地往自己的枕上一靠，声音慵懒道：“好了，忙了大半天了，你们也早些回宫罢，本宫要睡了。”
说话间，便有宫女为兰因拉上了床前的胭脂红软烟罗凤凰纱帐，红帐翻覆之间，兰因已然变成了隐红中一抹轻巧且朦胧的影子，只余纱帐上那只凌空而鸣的金凤凰，依旧耀目生辉，盛气恢弘。
絮含和寒漪行礼告退，无声地出了椒房殿，二人并肩在永巷里相对无言地走了些许时候，寒漪才怀着三分似有似无的笑意缓缓道：“本以为太傅被贬斥，孟炎被流放，皇后娘娘能在宫中稍稍收敛一阵子，可依着如今的情形来看，她却是丝毫没有收敛的样子，依旧是那么一副不饶人的脾气。”
絮含微微一笑，言语如常道：“皇后就是皇后，和咱们做妃妾的终究不同。”
“这么多年了，贤妃娘娘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寒漪忽地停下脚步，眉目深深地望向絮含，道，“贤妃素来是最无欲无求的，圣上身在河西为将的时候你便是如此，如今已经当了贤妃了，姐姐还是不打算为自己的前途争一争吗？”
絮含顿住脚步，同样深深地凝视寒漪，言语平淡道：“本宫从来就是浮萍之人，一生都在随波逐流，做贤妃也好，做最末的更衣也罢，不过都是活着罢了，我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自然没什么可去争的。”
“姐姐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自然是难得，不过深宫之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性命之忧，若是有一天皇后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除去我们二人，那可不是从皇妃到更衣那么简单。”寒漪冷冷吸一口气，“只怕，咱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尸骨无存，连个为咱们哭灵的人都没有呢。”
絮含依旧神色淡淡：“哦？那依着妹妹你的意思，若是咱们拼尽全力去争了，是能斗得过皇后身后的孟家呢？还是能掌控地了圣上的心呢？”她微微凑近寒漪，道，“妹妹你是明白人，应当明白，咱们既斗不过孟家，也无法得到圣上的宠爱，既如此，还不如清心寡欲一些，得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寒漪的面庞如同沾上了清水的玉花一般，总是透出几分无端的冷意和清寒来，她微微扬起头，冷然一笑，如月光般凉飒且幽寒：“我当初以身犯险，先是潜伏在司徒启的府邸之中，后又几经周折来到了宫中，受尽苦楚和煎熬地为圣上做事，好容易才走到了他的身边，做了他的女人。我劳苦了这半生，为的从来都不是昭仪娘娘这么个空名儿，我所求的，不过是日日能陪伴在圣上身侧。我所求的一直便是如此，也仅有如此，若是真能清心寡欲，我当初又何必那样只身犯险地在梁怀帝和怀后那里滚上一遭？”
絮含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温润且空灵的眸子毫无波澜：“我素来知道妹妹你对圣上的情意，也知你这些年来的不易，可是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还是想要提醒你，圣上是追天逐日却心如枯井的男人，我在他身边多年，深知他的无心和固执，他不会轻易将人放在心上，可一旦放在心上了，却会像入了魔一般执着。他这样的人，咱们爱不起，也爱不得，若非要深陷其中，那结果只会是给自己徒增烦忧。”她放低了声音，似是叹惋似是规劝，“寒漪，你我都不是圣上放在心上的人，所以，莫要在圣上的身上妄求太多，也莫要在这深宫之中企望太多，如此，才可太平顺遂地活过这一生。”
寒漪却是不甘道：“爱与不爱，总要去争一争才知道，更何况，如今皇后跋扈狠厉，又有孟家做靠山，我在这宫中本就无立足之地，若是再这么无声无息地活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圣上彻底抛弃。今年秋天便是圣上登基以来的首次选秀，届时会有更多的名门贵女入宫，如花美眷，左拥右抱，圣上的心里眼里便更没有咱们了，咱们日后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她苦口婆心道，“贤妃是个七窍玲珑心之人，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之处，在这深宫之中，向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自在江湖？你只单看怀后一人便知道了，她当年何其冷傲清高，可自从入了宫掌了权，还不是只能任由自己往这泥潭里陷？”
絮含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淡淡笑了笑，静静望着絮含有些扑朔的眼睛，道：“昭仪今日对着本宫如此大抒胸臆，又是回忆又是感叹，究竟想说个什么？”
“贤妃当真是个聪明人，话只说了三分，便懂了其中的意思。”寒漪轻扯嘴角，徐徐道，“皇后在咱们浣手的鲜花汁子水里加了麝香，这你应当是知道的罢？”
絮含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皇后阴狠刁滑，竟然连这样龌龊阴险的招数都能使得出来，咱们无权无势又无圣上的宠爱，此番她还只是想绝了你我子嗣上的希望，可入若来日，她一发狠想要了咱们的性命，那咱们又该如何是好？”寒漪冷冽一笑，比鬓边金钗上的红宝泱出的光还要寒上几分，“如若你我能联手起来对付皇后，虽不至于将其彻底扳倒，可也至少能在后宫多一分的立足之地。你我多博得一点圣上的宠爱，再有个一儿半女，那么此生也算有了个依托了不是？”
絮含不置可否，只是一昧淡笑：“我原以为魏昭仪你是个水晶心肝的通透人，却不想你依旧是尘世间的痴儿一个。”她回过头去，面不改色，声音依旧寡淡，“我不会和你联手的，我劝昭仪你最好也别白费心思。皇后身后是孟家，即便孟家如今不复从前的声势，那也是大齐朝最显赫的门第，绝不是你我之辈能够撼动的。你是不是以为，你我联手对付了皇后，圣上再厌弃了皇后，你便能趁机亲近圣上谋取圣宠了？可在我看来，圣上绝不会因为后宫的一点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便真的厌弃皇后，即便他心里厌弃，面子上依旧会碍于孟家的情面而尊她敬她。况且，以圣上那样的性子，就算没了皇后，他也是断不会倾心于你我的。”
寒漪被絮含的一席话激地说不出话来，犹在惊愤之中，却听絮含又深深道：“魏寒漪，你原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极通透的，可奈何你虽爱圣上，却不懂圣上。因爱生忧，因爱生怖，因爱生痴，我却但愿，你别被情爱二字蒙了双眼，最后自寻绝路才是。”
絮含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走去，空留寒漪一人在当地，被乍起的风扑了满脸。
寒漪的侍婢心瑶愤愤然地望着絮含远去的身影，没好气地道：“也不知这贤妃是哪里来的傲气和傲骨，随时随地都是这副天塌下来与她无关的嘴脸，看了真叫人生气。”
寒漪暗暗咬了牙，道：“她不帮本宫，本宫也有法子。”她抬头，循着四方天际中忽而略过的飞鸟的踪影望过去，眸中满是期许，“我本就一无所有，唯有这颗卑微薄弱的心和情感还可值几两，我前半生里，事事皆是为了圣上，若如今只落得了这么一个孤苦终老的地步，那么我万死也不会甘心。”
心瑶扶住寒漪单薄的身子，不由得感慨道：“皇后功利，贤妃冷漠，放眼这后宫之中，也唯有娘娘您是真心待圣上之人。您如今日日夜夜地熬在宫里，忍受着皇后娘娘的刁钻刻薄，还得时时提防着身边害人的暗箭，这般辛苦，全然都是为了圣上一人......怎奈圣上偏偏看不懂呢？”
寒漪一时悲从心中来，却也强撑着道：“无妨，圣上懂也好不懂也好，本宫都会尽力地去试一试。本宫一定要让圣上明白，纵使他身边今后会有无数的女人，可最爱他的，最能帮到他的那个女人，只有本宫。”
虽是流火似的夏日，可此刻不知怎的，却有凉风渐渐生起，吹皱了寒漪鬓边簪着的鲜红的攒珠宫花，也吹乱了空中浮躁的热气。那风晃晃悠悠地朝着御花园裹挟而去，吹得絮含手中的玉兰花也摇曳不止。絮含将那朵玉兰花凑在鼻尖闻了闻，复转过身去将花置于宫女手中，淡淡笑道：“这花开得饱满，等下多摘几朵回去，碾成泥做些篦头粉倒是极好的。”
她身后的宫女寒香是多年前便跟在絮含身边的，一向最得絮含信任，此刻她颇有几分愤愤的神情敛在脸上，只是垂下头去不肯发作。絮含见她这个样子，便淡淡道：“这却是怎么了？可是少府的奴才又给你气受了？”
寒香只轻叹了一声，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凑近絮含低低道：“奴婢只是觉着魏昭仪未免太急了些，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邀您结盟一起对付皇后，可她却不想想，若是一旦失利，那圣上和皇后必定会震怒非常，您是四妃之一，位分又比魏昭仪尊贵不少，若他日真的东窗事发，那第一个被处置的人就一定会是您。皇后素来不喜欢您，白日里没事还有寻个短处呢！若是真的被她捏住了什么把柄，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您，届时魏昭仪背靠大树好乘凉，大可以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您的身上，她自己独善其身。她这般拉拢，面上看着是为您着想，可却是个心里藏奸的，怎么能让人不生气？”
她洋洋洒洒说了这样多，絮含的面上却依旧纹丝不乱，不仅纹丝不乱，反倒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只是道：“魏昭仪嘴里甜心里苦，又是个心思极深的，也难为你能看出她的这些企图来。”
寒香虚叹了一声道：“这有什么难看出来的？昭仪一心只想挣得圣宠，从前不过是忌惮着皇后的势力，才一直敛了心思藏在暗中窥测。如今皇后孟氏一族略有被压制之势，她便坐不住地想要出来了，只是她要争宠便去争，白白地拉上咱们做什么？”
絮含又摘下一朵玉兰花，闲闲地别在了鬓边，道：“何必为此生气呢？一来，魏昭仪钟情圣上多年，又为圣上潜伏于梁宫之中，也立下了那样多的功劳，她如今想要些荣宠和回报其实也并不过分。二来，我与她并无深交，又为皇后所厌弃，圣上待我又比待她更为亲近些，她想要利用我或者铲除我都实属人之常情，也无甚可惊奇的。我只是替她可惜，女儿家的情意原是最干净珍贵的东西，万不该交给一个对自己无情之人，她这样不肯放过自己，只怕她的这份情，到头来也会害了她。”
寒香接过絮含递过来的花，半是叹惋半是庆幸道：“娘娘能如此通透知理，那自是娘娘和奴婢的福气了，罢了罢了，只要圣上心里依旧念着娘娘这些年陪伴和效劳的恩情，不薄待了您，那奴婢也就并无他求了。”
絮含微微一笑，抬头望了眼逐渐西斜的天色，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圣上和怀后此刻应当已经快要启程了罢？”
寒香心里略算了算时间，道：“应当是差不多的，鄣县离咱们这儿原不算太远，左不过几日便能回来了。”她见絮含笑容暧昧，不仅疑惑问道，“娘娘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偶然想到罢了。”絮含声音平和，并无半分殊色，她缓缓地回过身去，又轻轻地折下一朵玉兰，低头笑了。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鄣县早已晚灯四起，街道上夜市已开，处处都是响亮的叫卖声，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熙熙攘攘地挤在鄣县不算宽阔的街衢之上。
如此景象，虽有些拥挤嘈杂，却看得昤安心头莫名地发暖，她默默地站在街道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而入神地看着眼前这喧闹的街景，试图用这一簇略带烟火气的喧闹来化开她心中久未舒展的不安与愁绪。
此时，霍羲桀手下一干人正在街拐口清点着马车和行李，稍后便会带着她一同启程回长安。本应当第二日的白天才走，可霍羲桀害怕惊动当地百姓，也不想劳师动众，这才选择在晚上悄悄离去，现下正当启程之际，可霍羲桀却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干下属在那里一语不发地做着最后的清点。
昤安默默靠在一侧，不置一词，只静静看着自己面前那一晕暖黄的、模糊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打断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位姑娘，你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她应声回神，却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身量虽不魁梧，可模样却很是清隽。昤安自小经历多了这样搭讪偶遇的场景，处理起来也甚是得心应手，她端着与从前一样疏离且妥当的笑意，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道：“原是出来随意逛逛，因着有些疲累了才在一旁略歇歇，不想惊扰了公子，望请恕罪。”她公事公办地说完之后，便略颔颔首想要离开当地，却不想又被那男子叫住道：“姑娘留步，小生唐突，敢问姑娘您家住何处，芳名是甚，来日小生好登门拜访。”
昤安闻言心中不免一惊，以往在金陵被人搭讪，对方不外乎就是说一些没话找话的闲语来和自己套近乎，抑或是讲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之乎者也来凸显自己的博文广知，却从未遇到这样一上来就问姓名住处的，果然这北方人就是直爽豪放一些，即便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也这般直率。
她转过身来，又微微笑了笑道：“本是萍水相逢，不敢劳动您上门拜访，多谢您的好意。”
昤安本以为书生一向腼腆，听自己这般说应当就会识趣离开，却不想那书生非但不走，却还憨笑着低下头道：“姑娘这话，可是觉着我贸然上前与姑娘搭话，太过唐突了？”他抬起头，伸直了眼睛看了昤安一眼，却又很快羞地低下头去道，“我......我刚刚在暗中看了姑娘许久，觉着姑娘着实生得美而娴静，非一般的俗物可比，因此想与姑娘结交一二......若是姑娘觉着小生言语之间冒犯了姑娘，还请您宽恕则个。”
一席话说下来，倒闹得昤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干笑几声，只能道：“您言重了，您没有冒犯到我，只是我生性如此，懒怠与人结交罢了，与您无关，更委实谈不上宽恕二字。”
那书生听昤安这样说，倒也不恼，却是颇为唏嘘地垂下了头道：“是我唐突了，姑娘不愿留下芳名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忽得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支开得正好的石榴花，那话红艳可爱，上面犹有新鲜莹润的露珠，看起来分外可人。那书生垂下眼睛，只把花往昤安面前一斜，道：“这花是我刚刚特地给姑娘您买的，我觉得这颜色极衬你，纵使姑娘不愿与我结交，可这花却是特地给姑娘的，还望姑娘能收下。”
昤安被惊得五雷轰顶，纵使她遇到过不少这样贸然来搭讪的男子，可头一次见面就送花的还委实是头一遭，她窘迫又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她干笑两声，又沉吟一瞬，正打算出言回绝他，却只觉得自己眼前的光一黑，似是有谁突然挡在了自己前面，她愣生生地抬起头来，却只见霍羲桀背对着自己站在眼前，一手扯住自己的手腕，一手风一般地将那朵石榴花一薅，沉沉地说了一句：“多谢。”以后，便拽着自己离开了当地。
街上人头涌动，昤安不好挣脱掉霍羲桀的手，便只能低着头任由他一昧地往前拉去，眼前是霍羲桀墨色刺金的衣角，缠丝儿般的在她眼前荡漾着、纠缠着，再抬眼一点点，她甚至能看到霍羲桀正拽着她的那只手，那只修长的、干净的、却交错着许多陈年伤创的手。她恍惚、迷茫、纠结，有暖黄的灯火和冗杂的人声堆积在她的眼角，压地她的眼睛生生地酸疼，她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低头乱想着，却觉着手上的力气一松，霍羲桀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头也不回地上了他自己的马车，临上车时还将手里的石榴花扔给了一边的张靡，不知说了句什么。
昤安看着霍羲桀消失的身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竟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半晌，许久不做声响也不做举止。片刻后，她默默低下了头，终是什么也没说，启步上了自己的马车，将身子靠在身后松软的垫子上，缓缓阖上了眼睛。
另一边，张靡见霍羲桀和卫昤安都业已上车，便将刚刚霍羲桀丢到自己手上的石榴花往不远处的角落里一扔，又立即翻身上马，在最前头领着霍羲桀一干人打马而去。他们的身后，这座小城的灯火已达到极盛，乱哄哄亮堂堂，似是开了一城暖黄绚烂的花朵，尽态极妍，却也转瞬即逝。
接下来的几天里，卫昤安都没有在见过霍羲桀，无论是三餐饮食还是晚间入客栈歇息之时，霍羲桀都似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唯有张靡一直在昤安近侧护着她的安危，昤安虽然担忧纳罕，可却终究是没有开口询问。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在他们即将到达长安城的时候，张靡终于在她下马车用晚饭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问道：“圣上这么些日子没再怀后您的跟前出现，您就不担心圣上吗？”
彼时昤安正在喝水，闻言后倒是沉默了片刻，可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沉静而柔和：“圣上若有事，张将军一定会竭尽全力上前护驾，既然张将军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那圣上必定也同样安然无恙。”
张靡本是个极稳妥谨慎的人，听了昤安的话后竟讪笑似的摇了摇头：“是臣多嘴了，早知您如此回答，臣原是不该问的。”
昤安倒水的姿势顿了一顿，可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饮下了又一杯茶，然后回身上了马车。
兰因靠在松软的宋锦苏绣鹅羽软垫上，手里懒懒地端着一碗红枣阿胶桃花羹，用手里的小银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抬眼看一下正侍立在自己身侧、双手托着一方刚刚拧起来的毛巾的的苏絮含，道：“圣上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絮含牢牢举着手里的毛巾，温热的触感在她的掌心幽幽地散开：“回皇后娘娘，方才徐一公公来传过话了，说是圣上已经从鄣县起驾了，最多三日便能回来。”
兰因舀起一枚去了核的红枣，含在口里慢慢吃了，方才道：“怀后呢？和圣上一道回来吗？”
“正是。”絮含的胳膊已然十分酸疼，可依旧不敢松动半分，只能这么硬生生地挺着。
兰因又略吃了几口汤羹，这才将碗盏放到由寒漪端着的雕花漆盘上，用丝绢擦擦嘴道：“话说回来，此番圣上也真是奇怪，区区一个阿史那般默，随便派一个得力的将军去抓回来便罢了，怎得还非要亲自去？危险不说，还白白让本宫担心一场。”
苏絮含依旧是笑意淡淡，只温然道：“圣上深谋远虑，许是怕那阿史那般默再出什么花招，总是要自己亲自去才会放心些。更何况，阿史那般默和突厥王一起下毒谋害圣上，还连累了皇后娘娘您一起受苦，实在是罪大恶极，圣上亲自动身去追拿，不仅是看重此事的原故，或许还是心疼娘娘您，故而想替您讨一个说法呢。”
兰因闻言，不禁微微勾起了唇，她略看絮含一眼，这才慢悠悠地拿过她手里的毛巾，在脸上微微敷了敷，方道：“圣上若真有这个心思，那便不枉本宫病了这一场。”她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复又问道，“本宫听下人们说，此番阿史那般默是挟持了怀后才逃出了宫去的，怎么？这阿史那般默与怀后素未谋面，怎么好端端地就找上她了？”
絮含因道：“许是那阿史那般默到了绝境，又见怀后的身份非同一般，便想挟持了怀后来威胁圣上罢。怀后是前朝怀帝遗孀，又是楚王和南越王妃之养母，身份自然与我们这些人不同，圣上也会多多顾及一些。”
兰因斜斜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摆弄着自己腕上的羊脂玉镯道：“这怀后可真是命运波折啊，年纪轻轻死了丈夫，还没个自己的亲生孩子，如今好容易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被奸人挟持走了，可怜那么个天仙似的人，竟是个命里带煞的。”她微微一讪，又对着自己面前的絮含和寒漪道，“本宫此番卧病，辛苦二位在旁伺候，等本宫真正康复如初了，自然会拾掇出一些好东西赏与你们，也不枉你们辛辛苦苦伺候这么些日子。”
絮含和寒漪闻言忙跪下行礼道：“侍奉皇后娘娘乃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不敢居功。”
兰因正正地盯着她们，莞尔笑道：“本宫知道贤妃和魏昭仪都是恭谨守礼之人，一向尊敬本宫，就依着你们的这份心，本宫也不能轻易辜负了你们。”说罢，冲着自己身边的方嬷嬷递了个眼神，嘴角的笑意越发飞扬起来。
方嬷嬷会意，朝着絮含和寒漪走了几步，朗声道：“今早宫中菩提斋的静安法师来给皇后问安，说娘娘如今大病初愈，身子颇为虚弱。若是能有人抄上三百遍的妙法莲华经，去菩提斋供于大佛之前诵读九十九遍，就能保佑娘娘凤体早日恢复如初......”
方嬷嬷还未说完，絮含便一马当先地稽首道：“臣妾愿为娘娘抄写三百遍妙法莲华经并送于菩提斋诵读九十九遍，以祈求娘娘早日康复。”
寒漪亦稽首道：“臣妾也愿。”
兰因捻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二人，道：“既然贤妃和魏昭仪都如此爱重本宫，那本宫自然不能拂了二位的心意。这样吧，你二人就各自抄写一百遍妙法莲华经，然后亲自送去菩提斋诵读九十九遍，若得二位如此尽心祝祷，那本宫自然长乐未央，福寿绵长。”她微扬起头掂量了一下，又道，“既然圣上最多三日后便要回来了，那你二人便在三日之内抄完佛经罢，如此，待到圣上归来之际，本宫便能大好了。如此安排，不会劳累了二位吧？”
絮含和寒漪静默一瞬，同时道：“岂会？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兰因很是畅快，唇边的笑更是浓郁上了几分，她懒懒地往自己的枕上一靠，声音慵懒道：“好了，忙了大半天了，你们也早些回宫罢，本宫要睡了。”
说话间，便有宫女为兰因拉上了床前的胭脂红软烟罗凤凰纱帐，红帐翻覆之间，兰因已然变成了隐红中一抹轻巧且朦胧的影子，只余纱帐上那只凌空而鸣的金凤凰，依旧耀目生辉，盛气恢弘。
絮含和寒漪行礼告退，无声地出了椒房殿，二人并肩在永巷里相对无言地走了些许时候，寒漪才怀着三分似有似无的笑意缓缓道：“本以为太傅被贬斥，孟炎被流放，皇后娘娘能在宫中稍稍收敛一阵子，可依着如今的情形来看，她却是丝毫没有收敛的样子，依旧是那么一副不饶人的脾气。”
絮含微微一笑，言语如常道：“皇后就是皇后，和咱们做妃妾的终究不同。”
“这么多年了，贤妃娘娘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寒漪忽地停下脚步，眉目深深地望向絮含，道，“贤妃素来是最无欲无求的，圣上身在河西为将的时候你便是如此，如今已经当了贤妃了，姐姐还是不打算为自己的前途争一争吗？”
絮含顿住脚步，同样深深地凝视寒漪，言语平淡道：“本宫从来就是浮萍之人，一生都在随波逐流，做贤妃也好，做最末的更衣也罢，不过都是活着罢了，我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自然没什么可去争的。”
“姐姐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自然是难得，不过深宫之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性命之忧，若是有一天皇后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除去我们二人，那可不是从皇妃到更衣那么简单。”寒漪冷冷吸一口气，“只怕，咱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尸骨无存，连个为咱们哭灵的人都没有呢。”
絮含依旧神色淡淡：“哦？那依着妹妹你的意思，若是咱们拼尽全力去争了，是能斗得过皇后身后的孟家呢？还是能掌控地了圣上的心呢？”她微微凑近寒漪，道，“妹妹你是明白人，应当明白，咱们既斗不过孟家，也无法得到圣上的宠爱，既如此，还不如清心寡欲一些，得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寒漪的面庞如同沾上了清水的玉花一般，总是透出几分无端的冷意和清寒来，她微微扬起头，冷然一笑，如月光般凉飒且幽寒：“我当初以身犯险，先是潜伏在司徒启的府邸之中，后又几经周折来到了宫中，受尽苦楚和煎熬地为圣上做事，好容易才走到了他的身边，做了他的女人。我劳苦了这半生，为的从来都不是昭仪娘娘这么个空名儿，我所求的，不过是日日能陪伴在圣上身侧。我所求的一直便是如此，也仅有如此，若是真能清心寡欲，我当初又何必那样只身犯险地在梁怀帝和怀后那里滚上一遭？”
絮含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温润且空灵的眸子毫无波澜：“我素来知道妹妹你对圣上的情意，也知你这些年来的不易，可是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还是想要提醒你，圣上是追天逐日却心如枯井的男人，我在他身边多年，深知他的无心和固执，他不会轻易将人放在心上，可一旦放在心上了，却会像入了魔一般执着。他这样的人，咱们爱不起，也爱不得，若非要深陷其中，那结果只会是给自己徒增烦忧。”她放低了声音，似是叹惋似是规劝，“寒漪，你我都不是圣上放在心上的人，所以，莫要在圣上的身上妄求太多，也莫要在这深宫之中企望太多，如此，才可太平顺遂地活过这一生。”
寒漪却是不甘道：“爱与不爱，总要去争一争才知道，更何况，如今皇后跋扈狠厉，又有孟家做靠山，我在这宫中本就无立足之地，若是再这么无声无息地活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圣上彻底抛弃。今年秋天便是圣上登基以来的首次选秀，届时会有更多的名门贵女入宫，如花美眷，左拥右抱，圣上的心里眼里便更没有咱们了，咱们日后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她苦口婆心道，“贤妃是个七窍玲珑心之人，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之处，在这深宫之中，向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自在江湖？你只单看怀后一人便知道了，她当年何其冷傲清高，可自从入了宫掌了权，还不是只能任由自己往这泥潭里陷？”
絮含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淡淡笑了笑，静静望着絮含有些扑朔的眼睛，道：“昭仪今日对着本宫如此大抒胸臆，又是回忆又是感叹，究竟想说个什么？”
“贤妃当真是个聪明人，话只说了三分，便懂了其中的意思。”寒漪轻扯嘴角，徐徐道，“皇后在咱们浣手的鲜花汁子水里加了麝香，这你应当是知道的罢？”
絮含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皇后阴狠刁滑，竟然连这样龌龊阴险的招数都能使得出来，咱们无权无势又无圣上的宠爱，此番她还只是想绝了你我子嗣上的希望，可入若来日，她一发狠想要了咱们的性命，那咱们又该如何是好？”寒漪冷冽一笑，比鬓边金钗上的红宝泱出的光还要寒上几分，“如若你我能联手起来对付皇后，虽不至于将其彻底扳倒，可也至少能在后宫多一分的立足之地。你我多博得一点圣上的宠爱，再有个一儿半女，那么此生也算有了个依托了不是？”
絮含不置可否，只是一昧淡笑：“我原以为魏昭仪你是个水晶心肝的通透人，却不想你依旧是尘世间的痴儿一个。”她回过头去，面不改色，声音依旧寡淡，“我不会和你联手的，我劝昭仪你最好也别白费心思。皇后身后是孟家，即便孟家如今不复从前的声势，那也是大齐朝最显赫的门第，绝不是你我之辈能够撼动的。你是不是以为，你我联手对付了皇后，圣上再厌弃了皇后，你便能趁机亲近圣上谋取圣宠了？可在我看来，圣上绝不会因为后宫的一点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便真的厌弃皇后，即便他心里厌弃，面子上依旧会碍于孟家的情面而尊她敬她。况且，以圣上那样的性子，就算没了皇后，他也是断不会倾心于你我的。”
寒漪被絮含的一席话激地说不出话来，犹在惊愤之中，却听絮含又深深道：“魏寒漪，你原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极通透的，可奈何你虽爱圣上，却不懂圣上。因爱生忧，因爱生怖，因爱生痴，我却但愿，你别被情爱二字蒙了双眼，最后自寻绝路才是。”
絮含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走去，空留寒漪一人在当地，被乍起的风扑了满脸。
寒漪的侍婢心瑶愤愤然地望着絮含远去的身影，没好气地道：“也不知这贤妃是哪里来的傲气和傲骨，随时随地都是这副天塌下来与她无关的嘴脸，看了真叫人生气。”
寒漪暗暗咬了牙，道：“她不帮本宫，本宫也有法子。”她抬头，循着四方天际中忽而略过的飞鸟的踪影望过去，眸中满是期许，“我本就一无所有，唯有这颗卑微薄弱的心和情感还可值几两，我前半生里，事事皆是为了圣上，若如今只落得了这么一个孤苦终老的地步，那么我万死也不会甘心。”
心瑶扶住寒漪单薄的身子，不由得感慨道：“皇后功利，贤妃冷漠，放眼这后宫之中，也唯有娘娘您是真心待圣上之人。您如今日日夜夜地熬在宫里，忍受着皇后娘娘的刁钻刻薄，还得时时提防着身边害人的暗箭，这般辛苦，全然都是为了圣上一人......怎奈圣上偏偏看不懂呢？”
寒漪一时悲从心中来，却也强撑着道：“无妨，圣上懂也好不懂也好，本宫都会尽力地去试一试。本宫一定要让圣上明白，纵使他身边今后会有无数的女人，可最爱他的，最能帮到他的那个女人，只有本宫。”
虽是流火似的夏日，可此刻不知怎的，却有凉风渐渐生起，吹皱了寒漪鬓边簪着的鲜红的攒珠宫花，也吹乱了空中浮躁的热气。那风晃晃悠悠地朝着御花园裹挟而去，吹得絮含手中的玉兰花也摇曳不止。絮含将那朵玉兰花凑在鼻尖闻了闻，复转过身去将花置于宫女手中，淡淡笑道：“这花开得饱满，等下多摘几朵回去，碾成泥做些篦头粉倒是极好的。”
她身后的宫女寒香是多年前便跟在絮含身边的，一向最得絮含信任，此刻她颇有几分愤愤的神情敛在脸上，只是垂下头去不肯发作。絮含见她这个样子，便淡淡道：“这却是怎么了？可是少府的奴才又给你气受了？”
寒香只轻叹了一声，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凑近絮含低低道：“奴婢只是觉着魏昭仪未免太急了些，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邀您结盟一起对付皇后，可她却不想想，若是一旦失利，那圣上和皇后必定会震怒非常，您是四妃之一，位分又比魏昭仪尊贵不少，若他日真的东窗事发，那第一个被处置的人就一定会是您。皇后素来不喜欢您，白日里没事还有寻个短处呢！若是真的被她捏住了什么把柄，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您，届时魏昭仪背靠大树好乘凉，大可以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您的身上，她自己独善其身。她这般拉拢，面上看着是为您着想，可却是个心里藏奸的，怎么能让人不生气？”
她洋洋洒洒说了这样多，絮含的面上却依旧纹丝不乱，不仅纹丝不乱，反倒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只是道：“魏昭仪嘴里甜心里苦，又是个心思极深的，也难为你能看出她的这些企图来。”
寒香虚叹了一声道：“这有什么难看出来的？昭仪一心只想挣得圣宠，从前不过是忌惮着皇后的势力，才一直敛了心思藏在暗中窥测。如今皇后孟氏一族略有被压制之势，她便坐不住地想要出来了，只是她要争宠便去争，白白地拉上咱们做什么？”
絮含又摘下一朵玉兰花，闲闲地别在了鬓边，道：“何必为此生气呢？一来，魏昭仪钟情圣上多年，又为圣上潜伏于梁宫之中，也立下了那样多的功劳，她如今想要些荣宠和回报其实也并不过分。二来，我与她并无深交，又为皇后所厌弃，圣上待我又比待她更为亲近些，她想要利用我或者铲除我都实属人之常情，也无甚可惊奇的。我只是替她可惜，女儿家的情意原是最干净珍贵的东西，万不该交给一个对自己无情之人，她这样不肯放过自己，只怕她的这份情，到头来也会害了她。”
寒香接过絮含递过来的花，半是叹惋半是庆幸道：“娘娘能如此通透知理，那自是娘娘和奴婢的福气了，罢了罢了，只要圣上心里依旧念着娘娘这些年陪伴和效劳的恩情，不薄待了您，那奴婢也就并无他求了。”
絮含微微一笑，抬头望了眼逐渐西斜的天色，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圣上和怀后此刻应当已经快要启程了罢？”
寒香心里略算了算时间，道：“应当是差不多的，鄣县离咱们这儿原不算太远，左不过几日便能回来了。”她见絮含笑容暧昧，不仅疑惑问道，“娘娘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偶然想到罢了。”絮含声音平和，并无半分殊色，她缓缓地回过身去，又轻轻地折下一朵玉兰，低头笑了。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鄣县早已晚灯四起，街道上夜市已开，处处都是响亮的叫卖声，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熙熙攘攘地挤在鄣县不算宽阔的街衢之上。
如此景象，虽有些拥挤嘈杂，却看得昤安心头莫名地发暖，她默默地站在街道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而入神地看着眼前这喧闹的街景，试图用这一簇略带烟火气的喧闹来化开她心中久未舒展的不安与愁绪。
此时，霍羲桀手下一干人正在街拐口清点着马车和行李，稍后便会带着她一同启程回长安。本应当第二日的白天才走，可霍羲桀害怕惊动当地百姓，也不想劳师动众，这才选择在晚上悄悄离去，现下正当启程之际，可霍羲桀却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干下属在那里一语不发地做着最后的清点。
昤安默默靠在一侧，不置一词，只静静看着自己面前那一晕暖黄的、模糊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打断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位姑娘，你怎么独自站在这里？”
她应声回神，却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身量虽不魁梧，可模样却很是清隽。昤安自小经历多了这样搭讪偶遇的场景，处理起来也甚是得心应手，她端着与从前一样疏离且妥当的笑意，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道：“原是出来随意逛逛，因着有些疲累了才在一旁略歇歇，不想惊扰了公子，望请恕罪。”她公事公办地说完之后，便略颔颔首想要离开当地，却不想又被那男子叫住道：“姑娘留步，小生唐突，敢问姑娘您家住何处，芳名是甚，来日小生好登门拜访。”
昤安闻言心中不免一惊，以往在金陵被人搭讪，对方不外乎就是说一些没话找话的闲语来和自己套近乎，抑或是讲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之乎者也来凸显自己的博文广知，却从未遇到这样一上来就问姓名住处的，果然这北方人就是直爽豪放一些，即便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也这般直率。
她转过身来，又微微笑了笑道：“本是萍水相逢，不敢劳动您上门拜访，多谢您的好意。”
昤安本以为书生一向腼腆，听自己这般说应当就会识趣离开，却不想那书生非但不走，却还憨笑着低下头道：“姑娘这话，可是觉着我贸然上前与姑娘搭话，太过唐突了？”他抬起头，伸直了眼睛看了昤安一眼，却又很快羞地低下头去道，“我......我刚刚在暗中看了姑娘许久，觉着姑娘着实生得美而娴静，非一般的俗物可比，因此想与姑娘结交一二......若是姑娘觉着小生言语之间冒犯了姑娘，还请您宽恕则个。”
一席话说下来，倒闹得昤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干笑几声，只能道：“您言重了，您没有冒犯到我，只是我生性如此，懒怠与人结交罢了，与您无关，更委实谈不上宽恕二字。”
那书生听昤安这样说，倒也不恼，却是颇为唏嘘地垂下了头道：“是我唐突了，姑娘不愿留下芳名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忽得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支开得正好的石榴花，那话红艳可爱，上面犹有新鲜莹润的露珠，看起来分外可人。那书生垂下眼睛，只把花往昤安面前一斜，道：“这花是我刚刚特地给姑娘您买的，我觉得这颜色极衬你，纵使姑娘不愿与我结交，可这花却是特地给姑娘的，还望姑娘能收下。”
昤安被惊得五雷轰顶，纵使她遇到过不少这样贸然来搭讪的男子，可头一次见面就送花的还委实是头一遭，她窘迫又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她干笑两声，又沉吟一瞬，正打算出言回绝他，却只觉得自己眼前的光一黑，似是有谁突然挡在了自己前面，她愣生生地抬起头来，却只见霍羲桀背对着自己站在眼前，一手扯住自己的手腕，一手风一般地将那朵石榴花一薅，沉沉地说了一句：“多谢。”以后，便拽着自己离开了当地。
街上人头涌动，昤安不好挣脱掉霍羲桀的手，便只能低着头任由他一昧地往前拉去，眼前是霍羲桀墨色刺金的衣角，缠丝儿般的在她眼前荡漾着、纠缠着，再抬眼一点点，她甚至能看到霍羲桀正拽着她的那只手，那只修长的、干净的、却交错着许多陈年伤创的手。她恍惚、迷茫、纠结，有暖黄的灯火和冗杂的人声堆积在她的眼角，压地她的眼睛生生地酸疼，她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低头乱想着，却觉着手上的力气一松，霍羲桀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头也不回地上了他自己的马车，临上车时还将手里的石榴花扔给了一边的张靡，不知说了句什么。
昤安看着霍羲桀消失的身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竟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半晌，许久不做声响也不做举止。片刻后，她默默低下了头，终是什么也没说，启步上了自己的马车，将身子靠在身后松软的垫子上，缓缓阖上了眼睛。
另一边，张靡见霍羲桀和卫昤安都业已上车，便将刚刚霍羲桀丢到自己手上的石榴花往不远处的角落里一扔，又立即翻身上马，在最前头领着霍羲桀一干人打马而去。他们的身后，这座小城的灯火已达到极盛，乱哄哄亮堂堂，似是开了一城暖黄绚烂的花朵，尽态极妍，却也转瞬即逝。
接下来的几天里，卫昤安都没有在见过霍羲桀，无论是三餐饮食还是晚间入客栈歇息之时，霍羲桀都似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唯有张靡一直在昤安近侧护着她的安危，昤安虽然担忧纳罕，可却终究是没有开口询问。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在他们即将到达长安城的时候，张靡终于在她下马车用晚饭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问道：“圣上这么些日子没再怀后您的跟前出现，您就不担心圣上吗？”
彼时昤安正在喝水，闻言后倒是沉默了片刻，可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沉静而柔和：“圣上若有事，张将军一定会竭尽全力上前护驾，既然张将军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那圣上必定也同样安然无恙。”
张靡本是个极稳妥谨慎的人，听了昤安的话后竟讪笑似的摇了摇头：“是臣多嘴了，早知您如此回答，臣原是不该问的。”
昤安倒水的姿势顿了一顿，可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饮下了又一杯茶，然后回身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