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孟寒林俯首跪在霍羲桀的案前，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了掌前，直跪到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了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而反观此刻从容坐于案前的霍羲桀，却依旧是一脸的气定神闲，一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素寡和冷静，嘴边甚至还飘了一抹似真似假的笑意，闲闲地执着手中的奏折，一字不落地看了个遍。
良久以后，他“啪”地将手中的额奏折合上，随意往岸上一扔，也不吩咐孟寒林起来，只如常问道：“太傅的意思，是要辞掉在河西的一切官职，安心在长安养老了？”
“回禀圣上，老臣年事已高，许多事已不如往年般利落精干，河西多才俊，又有圣上亲自督办，老臣再无半点的忧心。如今老臣白担着河西诸多的职位，却又因病不能亲自坐镇，委实有愧于心，故而请辞河西的一切官职，还望圣上应允。”孟寒林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恳切，比唱的还要动听上几分，可霍羲桀却显然不信他的说辞，直直逼问道：“是吗？太傅在河西的日子比朕的年龄都要长，亲信家宅也都俱在河西，河西的诸位将领文官，也有一半都是你亲自甄选提拔的，太傅真就如此坚决，说不要就不要了？”
孟寒林跪地愈发虔诚，满口道：“老臣的一切俱是圣上所赐，老臣虽谙熟河西，却终究不如圣上经韬纬略，老臣却已年老，也无心于政事，望陛下恩准老臣之请。”
他这般恳切殷勤，霍羲桀却不愿再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孟寒林何其老辣，他本就是贪图虚荣富贵之人，怎会甘心就此退离庙堂？孟寒林自姜子期造反一事以后便被它困在长安不得擅离，想必他早已急不可耐又不可奈何，所以才借辞官的虚名来试探自己的意思，好尽早再做打算罢了。
霍羲桀微微一笑，直言不讳道：“朕与太傅共事多年，太傅既想探知朕的意思，何不直言明说，何苦用这辞官奏折来乔装掩饰？倒惹得你自己无端紧张一番。”
孟寒林一愣，额头上的冷汗登时就茂密了起来，可还不等他说话，霍羲桀就又道：“起来罢，太傅不必如此紧张，你我相识多年，又是丈婿的亲缘，朕也不是吃人的老虎，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孟寒林唯唯诺诺地站起身来，暗暗觑着霍羲桀的神情，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垂首道：“老臣愚钝，圣上的意思是......”
“河西勾连突厥和吐谷浑，是边陲重地，若非重臣良将绝不能守之。太傅你身在河西多年，对河西的政情地貌了如指掌，只怕就连朕也要逊你一筹，纵使太傅曾因病耽误了河西之政务，可朕心里清楚，河西不能离了你孟太傅。”
霍羲桀轻飘飘一席话，倒是把孟寒林说得莫名其妙起来，霍羲桀不是忌惮自己已久了吗？上次姜子期谋反一事，霍羲桀虽未对自己明言，可谁都知道他已经因着那件事疑心了自己，甚至有意地打压了自己的心腹及党羽，霍羲桀不杀了他都已经是万幸，他哪里还敢奢望霍羲桀像从前那般待着他？他为此忧心已久，今日一求，也原不过是图一个了断和安宁罢了，不想霍羲桀竟是这般地对自己大加夸赞，倒是让他又惊又疑，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了。
“朕看得出来，太傅是有志气又心胸的人，只是也同朕一样，疑心重，不太信得过旁人罢了。”霍羲桀接着道，“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场大病倒是治好了太傅的疑心病，叫太傅比以往更懂得了谨小慎微四个字的妙处。如今太傅既已大好，河西嘛，您自然是要回去的，只是您说得也是，您年事已高，又要领兵打仗又要操办军政，朕也不好一股脑地将所有的事都压到您一个人的身上，这些日子朕亲自管着河西，倒是也找到了几个得力的手下，今后便由他们和您一起督办河西的军政之事，也能为您分担不少。”
孟寒林一怔，紧接着便是一阵惊惶，他早就知道，霍羲桀会在自己养病期间在河西安插自己的人手来削减掉自己在河西的势力，可真当霍羲桀如此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时，他依旧是忍不下心中的不忿和恐慌——霍羲桀已经削了自己手中的权，那下一步呢？若是他还一直忌惮怀疑着自己，那自己即便是回了河西也尽在霍羲桀的监视之下，往后的路，又该何去何从？
即便如此，孟寒林也不敢再有二话，只能朗声行礼谢恩：“老臣多谢圣上垂爱，臣一定尽心竭力、忠心耿耿，不敢有违圣上圣意。”
霍羲桀沉了声音，似是告诫似是警示：“太傅的忠心和能力朕都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揣着你的忠心和能力不要松动，那自然便不会违了朕的圣意。后日是个好日子，你便同皇后道个别，收拾一下包袱，准备回河西罢。”
孟寒林自是连忙谢恩不迭，可当他三呼完万岁以后，却迟迟听不到霍羲桀的回应，他又是急又是慌，却又不敢做声，直愣愣地跪在那里等了许久。时间一寸寸地从他耳边滑过去，殿内却始终没有再响起霍羲桀的声音。
孟寒林终于泄了气，试探地抬起头来，却见刚刚还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眼前的霍羲桀已经软踏踏地倒在了龙椅之上，整个人没有半分的生气。孟寒林顿时大惊，忙从地上跳起来往前冲去，一面试探着霍羲桀的的鼻息一面对外面的徐一吼道：“快！快传太医！圣上晕倒了！”
宫里面的消息素来都是长了脚的，不消谁去刻意地散播流传，霍羲桀骤然晕倒的消息便传遍了宫禁上下，一时间整个未央宫都沸了起来，上到孟兰因下到魏寒漪，都忙不迭地赶到宣室殿外。孟兰因一看见站在殿外的孟寒林便忍不住抽泣起来，一把拽住孟寒林的袖子道：“爹爹，圣上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晕倒了呢？”
孟寒林也是又惊又急，却不愿让兰因在一众的宫人面前失了分寸和仪态，也只能握住兰因的手劝道：“无妨无妨，圣上的身子骨一向硬朗，想来就是近日劳顿了些才会有些晕眩。眼下胡太医已经在里头诊脉了，娘娘先莫急，且听太医如何说罢。”他话音才落，就见胡延青沉着脸色从内殿中走了出来，还不等他们上前询问，胡延青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兰因跟前，道：“禀娘娘，圣上此番......恐怕不是一般的病症。”
兰因和孟寒林俱是被唬了一大跳，忙问道：“是何病症？”
胡延青伏在地上，整个人抖了又抖，方道：“是......是蛊毒，圣上的晕厥是因蛊毒所致！”
此言一出，殿外所有人自是一片哗然，兰因更是惊地连话都说不出一句，直直地往身后的方嬷嬷圣上倒去。
孟寒林也是吓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一面扶着兰因一面问胡延青道：“蛊毒？好端端的，这宫里怎么会有蛊毒？你可仔细查过了？可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才是！”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刚才诊脉的时候也是不信，因而来来回回地诊了好几次。圣上......圣上他五脏俱无病息，可银针刺入手背之后却有发黑的迹象，且整个人无神无识，就是中了蛊毒无疑啊！”
众人皆惊诧之际，絮含却从兰因身后挤上前来，皱眉问道：“这不对，圣上之前被姜应所害，也曾中过蛊毒，可那时圣上并未像现在一般无神无识骤然昏厥，而是被蛊虫啃食身体而疼痛难忍，你既说圣上中了蛊毒，为何此番却又和上次的症状大相径庭？”
胡延青回禀道：“贤妃娘娘说得不错，圣上之前的确也曾中过蛊毒，可这世上的蛊毒分好几种，圣上上次中的应当是活蛊虫之毒，中此毒者会成为蛊虫的寄体，被蛊虫啃咬撕扯，直至五脏被食尽而亡，乃是蛊毒之中最为狠辣凶残者。而此次圣上所中的是死蛊虫之毒，此毒较活蛊虫之毒更为温和些，是用死了的有剧毒的蛊虫的尸体炼成的一种毒，中此毒者，无神无识，如活死人一般，唯一的好处便是没有任何的痛苦，可若是得不到解药，那中毒者便会在十日之内神思耗尽而亡，且药石无灵。”
絮含的心狠狠一沉，随即问道：“那有何办法可以找到解药？”
胡延青登时便泄了气：“微臣无能，蛊毒是苗疆的秘术，微臣本就知之甚少，若要解此毒，必得先找到那下毒之人和所下之毒，才能有个解毒的苗头啊。只是......只是蛊毒这东西玄之又玄，微臣只怕即使找到了蛊毒，也没法在十日之内配出解药啊！”
兰因本就听得害怕，一听胡延青此言便愈发沉不住气起来：“你的意思是，即使找到了蛊毒，圣上也......也不一定能救回来，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着实不妥，絮含顿时脸色一变，孟寒林也慌忙拉扯一下她的衣袖，道：“皇后这是急坏了罢，圣上乃是九五之尊，自是吉人自有天相，哪里能无力回天了呢？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下蛊毒的人，才好让太医尽快配出解药啊。”
“是是是......”兰因本就不是什么可堪大任之人，此时更是慌了手脚，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孟寒林看了又是心急又是心慌，终是恨铁不成钢地道：“还是先将消息封锁起来，免得闹出了皇宫去引起百姓恐慌，再让御林军搜查皇宫上下各处，尽快找出蛊毒和下毒之人才是。”
兰因这才如梦初醒，忙按孟寒林说的吩咐下去，却依旧惴惴难安。她死死拉住孟寒林的手，声音颤抖而虚弱：“爹爹我怕......圣上他......他会不会真的......”
孟寒林握住兰因的手，只能缓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放心，圣上自小便奋战于沙场，怎样的风浪都是见过的。娘娘还是要冷静下来，思量思量该如何替圣上安顿好內宫上下才是。”
絮含看着一脸惊慌的兰因，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得转过头去暗自叹惋，却一眼就瞥到了正倚在宣室殿门口、神色僵白的卫昤安。
絮含没有声张，只是快步上前道：“怀后您刚才都听到了。”
昤安似是才从梦里醒来一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是，都听见了。”
“怀后不必太过忧心，上次圣上中蛊毒的时候也是万般地凶险，可圣上终究也安然无恙地挺过来了，此番，想来圣上也会吉人自有天相的。”絮含见昤安神色僵硬，便出言宽慰道。
昤安的手死死地抓着宣室殿的门框，脸色却没有多大的起伏，除了那一脸难以掩饰的苍白以外，她几乎和素日的卫昤安没有丝毫的分别，依旧是那般地美丽、淡静、端庄，不给人留一点的错处。
她垂着眼睛，静静道：“是啊，圣上洪福齐天，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的......”她顿了顿，半低着头，低低道：“眼下皇后和太傅都在，想来是能稳住局面的，我既来看过，那便先走了。”
絮含朱唇微启，下意识便想叫住她，可昤安脚下的步子却极快，不过几瞬便走到了转角，很快不见了踪影。
絮含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呆立在人群当中的魏寒漪，她紧握着手里的丝绢，死死地抵在自己的鼻尖，泪眼盈盈，呼吸微沉，似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惊恐和悲恸，全然失了她平日里的淡定自若。
彼时宣室殿内乱如蚁丛，昏黑嘈杂的人声和人影交错地闪在耳畔和眼前，如琵琶弦上拨乱了的音符，轻易就勾起人心里的不安和惶惶。果然，长安难安，万福不福，只要有人存在，这城中便没有一日的安稳与温柔，有的唯有亘古不变的筹谋、算计、隐忍、挣扎、猜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梁至齐，从来如是。
这份慌乱和不安像是一把野火，很快便乘着秋日的疾风吹遍了整个宫禁，就连看起来最不相干的仰止殿，此刻也如临风之烛，难得安宁。
昤安自打从宣室殿回来以后便没再说过话，只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榻上绣着给王澈的小棉袄，从黄昏绣到人定，直把烛火都熬地只剩了最后一截，却也只勉强地绣好了两朵祥云。直到毓书上前来替她更换上一支崭新的蜡烛，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毓书柔和且温厚的脸 。
“主子，天色已经晚了，您早些睡罢。”毓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似是也被今日这场风波搞得心力交瘁。
昤安静静地握着手里的针线，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哑声道：“毓书，今晚是不会有人睡得着的。”
毓书静了一瞬，方道：“是啊，圣上骤然昏迷，生死未卜，若他日真有个三长两短，还没有子嗣能承继帝位。未央宫的上下性命都系在圣上一个人身上，只怕这未央宫里，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忧的。”
昤安听完毓书的话，心里却愈发地酸涩起来，是，宫中人人俱在忧心。孟兰因为自己和孟家的权势而忧；苏絮含为自己的命运生死而忧；魏寒漪为着自己心中的执念而忧......自己呢？自己今夜这般魂不守舍、坐立难安，忧的又是什么？是自己和澈儿的未来？抑或是，她只是在为霍羲桀的性命而忧？
太多种情愫朝着她心口骤然涌来，如带着尖刺的巨浪，引地她的心尖阵阵发痛。
“依主子来看，圣上此次，能逃过一劫吗？”毓书低声问她，那声音和眼前飘忽的烛火交织在一起，格外诡异骇人。
昤安半低着头，独自静坐了良久，才疲惫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不知道。”
唯有昤安自己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指尖颤地厉害，几乎就要拿不住手里的银针，她自己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地慌张无措，如此地难以自抑，为了霍羲桀——为了这个曾经和自己谋夺江山的男人。
她颓然地坐在那里，直到毓书送来的新的蜡烛也燃到了底，洒了一堆银白的蜡油，盈盈地腻在极暗的夜里，泛出冷冷的光来。
一夜无眠，昤安终究是坐坐不住了，她知道孟兰因早已下了搜查皇宫的命令，而奉旨搜查的人一定会是秦青，所以她一大早便匆匆地往秦青在宫里的营房赶过去，却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秦青的身影，倒是秦青手下一个伶俐的副手，名唤盛渊的，对着昤安叹息道：“怀后您还是先回去罢，秦统领自昨儿入夜前便领着人搜宫去了，足足忙了一整宿，搜完了大半个未央宫，却还是什么也没搜出来，只怕还有的忙呢。您先回去等着，等秦统领一回来，卑职立马便去禀告您。”
昤安只疑道：“大半个未央宫都搜过了，居然还是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盛渊只苦着一张脸，道：“可不是吗？听胡太医说，那蛊毒是个极难查的东西，无色无味无迹，随便融在吃食和衣服上，抑或是旁的能接触到的东西上就能染上，根本寻不到踪迹。昨儿光是查宣室殿的一干人就查了足足两个时辰，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可就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昤安愣了好久，才有讷讷道：“那......圣上......”
“唉，如今谁不忧心着圣上啊，十日之内若配不出解药，这可就......宣室殿那边的守卫今儿早上才说了，说圣上依旧是昏迷着，水也喂不进一口，皇后又是哭又是叫的，已经闹了好一会儿了。”
昤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当地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仰止殿的，她呆愣愣地站在庭院里，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煞白的天空。蓦地，所有关于霍羲桀的记忆都涌泉似的朝她脑中汇聚而来。他初见自己时冷峻锋利的眼神；他为自己挡下利刃时的坚定决绝；他与自己在山间小路上并行时的恬然安适；他对自己娓娓讲述着儿时经历时的压抑和怅然；他在鄣县朝着自己奔来时的迫切和悲怆；他拽着自己走在灯火摇曳的街头时沉默的背影......一桩桩一件件，每件都那么清晰刻骨，如在眼前。
昤安知道自己不该想，不能想，可她此刻偏生做不到，她无法抑制住自己对霍羲桀的担忧，无法按下自己心间滚油似的煎熬，果真，人心这东西是骗不了人的，饶是口里说得再天花乱坠，脑中编得再煞有其事，可心不会，它会疼、会忧、会乱，会轻而易举地揭露出人所有深埋于此的秘辛，任谁也无法逃脱......
而反观此刻从容坐于案前的霍羲桀，却依旧是一脸的气定神闲，一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的素寡和冷静，嘴边甚至还飘了一抹似真似假的笑意，闲闲地执着手中的奏折，一字不落地看了个遍。
良久以后，他“啪”地将手中的额奏折合上，随意往岸上一扔，也不吩咐孟寒林起来，只如常问道：“太傅的意思，是要辞掉在河西的一切官职，安心在长安养老了？”
“回禀圣上，老臣年事已高，许多事已不如往年般利落精干，河西多才俊，又有圣上亲自督办，老臣再无半点的忧心。如今老臣白担着河西诸多的职位，却又因病不能亲自坐镇，委实有愧于心，故而请辞河西的一切官职，还望圣上应允。”孟寒林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恳切，比唱的还要动听上几分，可霍羲桀却显然不信他的说辞，直直逼问道：“是吗？太傅在河西的日子比朕的年龄都要长，亲信家宅也都俱在河西，河西的诸位将领文官，也有一半都是你亲自甄选提拔的，太傅真就如此坚决，说不要就不要了？”
孟寒林跪地愈发虔诚，满口道：“老臣的一切俱是圣上所赐，老臣虽谙熟河西，却终究不如圣上经韬纬略，老臣却已年老，也无心于政事，望陛下恩准老臣之请。”
他这般恳切殷勤，霍羲桀却不愿再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孟寒林何其老辣，他本就是贪图虚荣富贵之人，怎会甘心就此退离庙堂？孟寒林自姜子期造反一事以后便被它困在长安不得擅离，想必他早已急不可耐又不可奈何，所以才借辞官的虚名来试探自己的意思，好尽早再做打算罢了。
霍羲桀微微一笑，直言不讳道：“朕与太傅共事多年，太傅既想探知朕的意思，何不直言明说，何苦用这辞官奏折来乔装掩饰？倒惹得你自己无端紧张一番。”
孟寒林一愣，额头上的冷汗登时就茂密了起来，可还不等他说话，霍羲桀就又道：“起来罢，太傅不必如此紧张，你我相识多年，又是丈婿的亲缘，朕也不是吃人的老虎，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孟寒林唯唯诺诺地站起身来，暗暗觑着霍羲桀的神情，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垂首道：“老臣愚钝，圣上的意思是......”
“河西勾连突厥和吐谷浑，是边陲重地，若非重臣良将绝不能守之。太傅你身在河西多年，对河西的政情地貌了如指掌，只怕就连朕也要逊你一筹，纵使太傅曾因病耽误了河西之政务，可朕心里清楚，河西不能离了你孟太傅。”
霍羲桀轻飘飘一席话，倒是把孟寒林说得莫名其妙起来，霍羲桀不是忌惮自己已久了吗？上次姜子期谋反一事，霍羲桀虽未对自己明言，可谁都知道他已经因着那件事疑心了自己，甚至有意地打压了自己的心腹及党羽，霍羲桀不杀了他都已经是万幸，他哪里还敢奢望霍羲桀像从前那般待着他？他为此忧心已久，今日一求，也原不过是图一个了断和安宁罢了，不想霍羲桀竟是这般地对自己大加夸赞，倒是让他又惊又疑，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了。
“朕看得出来，太傅是有志气又心胸的人，只是也同朕一样，疑心重，不太信得过旁人罢了。”霍羲桀接着道，“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场大病倒是治好了太傅的疑心病，叫太傅比以往更懂得了谨小慎微四个字的妙处。如今太傅既已大好，河西嘛，您自然是要回去的，只是您说得也是，您年事已高，又要领兵打仗又要操办军政，朕也不好一股脑地将所有的事都压到您一个人的身上，这些日子朕亲自管着河西，倒是也找到了几个得力的手下，今后便由他们和您一起督办河西的军政之事，也能为您分担不少。”
孟寒林一怔，紧接着便是一阵惊惶，他早就知道，霍羲桀会在自己养病期间在河西安插自己的人手来削减掉自己在河西的势力，可真当霍羲桀如此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时，他依旧是忍不下心中的不忿和恐慌——霍羲桀已经削了自己手中的权，那下一步呢？若是他还一直忌惮怀疑着自己，那自己即便是回了河西也尽在霍羲桀的监视之下，往后的路，又该何去何从？
即便如此，孟寒林也不敢再有二话，只能朗声行礼谢恩：“老臣多谢圣上垂爱，臣一定尽心竭力、忠心耿耿，不敢有违圣上圣意。”
霍羲桀沉了声音，似是告诫似是警示：“太傅的忠心和能力朕都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揣着你的忠心和能力不要松动，那自然便不会违了朕的圣意。后日是个好日子，你便同皇后道个别，收拾一下包袱，准备回河西罢。”
孟寒林自是连忙谢恩不迭，可当他三呼完万岁以后，却迟迟听不到霍羲桀的回应，他又是急又是慌，却又不敢做声，直愣愣地跪在那里等了许久。时间一寸寸地从他耳边滑过去，殿内却始终没有再响起霍羲桀的声音。
孟寒林终于泄了气，试探地抬起头来，却见刚刚还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眼前的霍羲桀已经软踏踏地倒在了龙椅之上，整个人没有半分的生气。孟寒林顿时大惊，忙从地上跳起来往前冲去，一面试探着霍羲桀的的鼻息一面对外面的徐一吼道：“快！快传太医！圣上晕倒了！”
宫里面的消息素来都是长了脚的，不消谁去刻意地散播流传，霍羲桀骤然晕倒的消息便传遍了宫禁上下，一时间整个未央宫都沸了起来，上到孟兰因下到魏寒漪，都忙不迭地赶到宣室殿外。孟兰因一看见站在殿外的孟寒林便忍不住抽泣起来，一把拽住孟寒林的袖子道：“爹爹，圣上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晕倒了呢？”
孟寒林也是又惊又急，却不愿让兰因在一众的宫人面前失了分寸和仪态，也只能握住兰因的手劝道：“无妨无妨，圣上的身子骨一向硬朗，想来就是近日劳顿了些才会有些晕眩。眼下胡太医已经在里头诊脉了，娘娘先莫急，且听太医如何说罢。”他话音才落，就见胡延青沉着脸色从内殿中走了出来，还不等他们上前询问，胡延青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兰因跟前，道：“禀娘娘，圣上此番......恐怕不是一般的病症。”
兰因和孟寒林俱是被唬了一大跳，忙问道：“是何病症？”
胡延青伏在地上，整个人抖了又抖，方道：“是......是蛊毒，圣上的晕厥是因蛊毒所致！”
此言一出，殿外所有人自是一片哗然，兰因更是惊地连话都说不出一句，直直地往身后的方嬷嬷圣上倒去。
孟寒林也是吓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一面扶着兰因一面问胡延青道：“蛊毒？好端端的，这宫里怎么会有蛊毒？你可仔细查过了？可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才是！”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刚才诊脉的时候也是不信，因而来来回回地诊了好几次。圣上......圣上他五脏俱无病息，可银针刺入手背之后却有发黑的迹象，且整个人无神无识，就是中了蛊毒无疑啊！”
众人皆惊诧之际，絮含却从兰因身后挤上前来，皱眉问道：“这不对，圣上之前被姜应所害，也曾中过蛊毒，可那时圣上并未像现在一般无神无识骤然昏厥，而是被蛊虫啃食身体而疼痛难忍，你既说圣上中了蛊毒，为何此番却又和上次的症状大相径庭？”
胡延青回禀道：“贤妃娘娘说得不错，圣上之前的确也曾中过蛊毒，可这世上的蛊毒分好几种，圣上上次中的应当是活蛊虫之毒，中此毒者会成为蛊虫的寄体，被蛊虫啃咬撕扯，直至五脏被食尽而亡，乃是蛊毒之中最为狠辣凶残者。而此次圣上所中的是死蛊虫之毒，此毒较活蛊虫之毒更为温和些，是用死了的有剧毒的蛊虫的尸体炼成的一种毒，中此毒者，无神无识，如活死人一般，唯一的好处便是没有任何的痛苦，可若是得不到解药，那中毒者便会在十日之内神思耗尽而亡，且药石无灵。”
絮含的心狠狠一沉，随即问道：“那有何办法可以找到解药？”
胡延青登时便泄了气：“微臣无能，蛊毒是苗疆的秘术，微臣本就知之甚少，若要解此毒，必得先找到那下毒之人和所下之毒，才能有个解毒的苗头啊。只是......只是蛊毒这东西玄之又玄，微臣只怕即使找到了蛊毒，也没法在十日之内配出解药啊！”
兰因本就听得害怕，一听胡延青此言便愈发沉不住气起来：“你的意思是，即使找到了蛊毒，圣上也......也不一定能救回来，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着实不妥，絮含顿时脸色一变，孟寒林也慌忙拉扯一下她的衣袖，道：“皇后这是急坏了罢，圣上乃是九五之尊，自是吉人自有天相，哪里能无力回天了呢？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下蛊毒的人，才好让太医尽快配出解药啊。”
“是是是......”兰因本就不是什么可堪大任之人，此时更是慌了手脚，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孟寒林看了又是心急又是心慌，终是恨铁不成钢地道：“还是先将消息封锁起来，免得闹出了皇宫去引起百姓恐慌，再让御林军搜查皇宫上下各处，尽快找出蛊毒和下毒之人才是。”
兰因这才如梦初醒，忙按孟寒林说的吩咐下去，却依旧惴惴难安。她死死拉住孟寒林的手，声音颤抖而虚弱：“爹爹我怕......圣上他......他会不会真的......”
孟寒林握住兰因的手，只能缓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放心，圣上自小便奋战于沙场，怎样的风浪都是见过的。娘娘还是要冷静下来，思量思量该如何替圣上安顿好內宫上下才是。”
絮含看着一脸惊慌的兰因，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得转过头去暗自叹惋，却一眼就瞥到了正倚在宣室殿门口、神色僵白的卫昤安。
絮含没有声张，只是快步上前道：“怀后您刚才都听到了。”
昤安似是才从梦里醒来一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是，都听见了。”
“怀后不必太过忧心，上次圣上中蛊毒的时候也是万般地凶险，可圣上终究也安然无恙地挺过来了，此番，想来圣上也会吉人自有天相的。”絮含见昤安神色僵硬，便出言宽慰道。
昤安的手死死地抓着宣室殿的门框，脸色却没有多大的起伏，除了那一脸难以掩饰的苍白以外，她几乎和素日的卫昤安没有丝毫的分别，依旧是那般地美丽、淡静、端庄，不给人留一点的错处。
她垂着眼睛，静静道：“是啊，圣上洪福齐天，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的......”她顿了顿，半低着头，低低道：“眼下皇后和太傅都在，想来是能稳住局面的，我既来看过，那便先走了。”
絮含朱唇微启，下意识便想叫住她，可昤安脚下的步子却极快，不过几瞬便走到了转角，很快不见了踪影。
絮含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呆立在人群当中的魏寒漪，她紧握着手里的丝绢，死死地抵在自己的鼻尖，泪眼盈盈，呼吸微沉，似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惊恐和悲恸，全然失了她平日里的淡定自若。
彼时宣室殿内乱如蚁丛，昏黑嘈杂的人声和人影交错地闪在耳畔和眼前，如琵琶弦上拨乱了的音符，轻易就勾起人心里的不安和惶惶。果然，长安难安，万福不福，只要有人存在，这城中便没有一日的安稳与温柔，有的唯有亘古不变的筹谋、算计、隐忍、挣扎、猜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梁至齐，从来如是。
这份慌乱和不安像是一把野火，很快便乘着秋日的疾风吹遍了整个宫禁，就连看起来最不相干的仰止殿，此刻也如临风之烛，难得安宁。
昤安自打从宣室殿回来以后便没再说过话，只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榻上绣着给王澈的小棉袄，从黄昏绣到人定，直把烛火都熬地只剩了最后一截，却也只勉强地绣好了两朵祥云。直到毓书上前来替她更换上一支崭新的蜡烛，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毓书柔和且温厚的脸 。
“主子，天色已经晚了，您早些睡罢。”毓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似是也被今日这场风波搞得心力交瘁。
昤安静静地握着手里的针线，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哑声道：“毓书，今晚是不会有人睡得着的。”
毓书静了一瞬，方道：“是啊，圣上骤然昏迷，生死未卜，若他日真有个三长两短，还没有子嗣能承继帝位。未央宫的上下性命都系在圣上一个人身上，只怕这未央宫里，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忧的。”
昤安听完毓书的话，心里却愈发地酸涩起来，是，宫中人人俱在忧心。孟兰因为自己和孟家的权势而忧；苏絮含为自己的命运生死而忧；魏寒漪为着自己心中的执念而忧......自己呢？自己今夜这般魂不守舍、坐立难安，忧的又是什么？是自己和澈儿的未来？抑或是，她只是在为霍羲桀的性命而忧？
太多种情愫朝着她心口骤然涌来，如带着尖刺的巨浪，引地她的心尖阵阵发痛。
“依主子来看，圣上此次，能逃过一劫吗？”毓书低声问她，那声音和眼前飘忽的烛火交织在一起，格外诡异骇人。
昤安半低着头，独自静坐了良久，才疲惫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不知道。”
唯有昤安自己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指尖颤地厉害，几乎就要拿不住手里的银针，她自己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地慌张无措，如此地难以自抑，为了霍羲桀——为了这个曾经和自己谋夺江山的男人。
她颓然地坐在那里，直到毓书送来的新的蜡烛也燃到了底，洒了一堆银白的蜡油，盈盈地腻在极暗的夜里，泛出冷冷的光来。
一夜无眠，昤安终究是坐坐不住了，她知道孟兰因早已下了搜查皇宫的命令，而奉旨搜查的人一定会是秦青，所以她一大早便匆匆地往秦青在宫里的营房赶过去，却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秦青的身影，倒是秦青手下一个伶俐的副手，名唤盛渊的，对着昤安叹息道：“怀后您还是先回去罢，秦统领自昨儿入夜前便领着人搜宫去了，足足忙了一整宿，搜完了大半个未央宫，却还是什么也没搜出来，只怕还有的忙呢。您先回去等着，等秦统领一回来，卑职立马便去禀告您。”
昤安只疑道：“大半个未央宫都搜过了，居然还是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盛渊只苦着一张脸，道：“可不是吗？听胡太医说，那蛊毒是个极难查的东西，无色无味无迹，随便融在吃食和衣服上，抑或是旁的能接触到的东西上就能染上，根本寻不到踪迹。昨儿光是查宣室殿的一干人就查了足足两个时辰，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可就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昤安愣了好久，才有讷讷道：“那......圣上......”
“唉，如今谁不忧心着圣上啊，十日之内若配不出解药，这可就......宣室殿那边的守卫今儿早上才说了，说圣上依旧是昏迷着，水也喂不进一口，皇后又是哭又是叫的，已经闹了好一会儿了。”
昤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当地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仰止殿的，她呆愣愣地站在庭院里，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煞白的天空。蓦地，所有关于霍羲桀的记忆都涌泉似的朝她脑中汇聚而来。他初见自己时冷峻锋利的眼神；他为自己挡下利刃时的坚定决绝；他与自己在山间小路上并行时的恬然安适；他对自己娓娓讲述着儿时经历时的压抑和怅然；他在鄣县朝着自己奔来时的迫切和悲怆；他拽着自己走在灯火摇曳的街头时沉默的背影......一桩桩一件件，每件都那么清晰刻骨，如在眼前。
昤安知道自己不该想，不能想，可她此刻偏生做不到，她无法抑制住自己对霍羲桀的担忧，无法按下自己心间滚油似的煎熬，果真，人心这东西是骗不了人的，饶是口里说得再天花乱坠，脑中编得再煞有其事，可心不会，它会疼、会忧、会乱，会轻而易举地揭露出人所有深埋于此的秘辛，任谁也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