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安不料霍羲桀会突然上前,登时整个人都慌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闪两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霍羲桀衣襟处的那两条用金丝线绣成的蟠龙,道:“臣妾该死!适才灯光昏暗,臣妾一时眼拙看错了。冒犯圣上天颜,实属大错,望圣上恕罪。”

    霍羲桀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黑暗里愈发地深沉扑朔,:“你为什么哭?”

    昤安心上一疼,竟上不上来究竟是为何:“并无特别的原因,只是被夜风扑了眼睛……”

    霍羲桀喉结滚动,神色阴沉孤伤,只是那语气却迫人且强势:“我要听真话!”

    昤安顿了顿,方垂下头去,如实答道:“因为想念。”

    她这话一出,那日她在王珩陵墓前伤感落泪的画面便又翻书似的翻到了霍羲桀的眼前,紧接着,她第一次见他时露出的惊讶又伤感的神情、她看见自己同王澈在一处时情难自禁的伤感和失态、她书案前特意为王珩所绘制的画像、她在山洞里抱着自己喊“阿珩”时的脆弱和无助......这些零零散散的画面堆砖似的砌在他的心上,压地他的心阵阵刺痛,紧接着便是不可理喻的恼怒和不悦。

    他压着心头的一口闷气,沉沉道:“他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般放不下他吗?”

    昤安心尖狠狠一痛,王珩苍白而纤弱的身影就这样在眼前闪过了千百遍,他对她说过的话,他温柔又沉静的声音,他看向她时总是温悯又信任的神情......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念、不去放肆作悲的回忆和情景,就这样被突兀地勾了起来。昤安抬起头看着霍羲桀,心中的情绪便愈发复杂起来。

    “怀帝于我,是终生也不会忘却之人,无关放下与否。”

    霍羲桀听着卫昤安这样的语气,心里的恼怒和醋意没来由地就熄了下去。王珩,他是卫昤安名正言顺的丈夫,他伴随着卫昤安度过了深宫之中最艰险的岁月,在危险时护着她、陪伴她、信任她,所以才能换来卫昤安这般衷心以待,自己呢?自己于她,不过一个夺了她大梁江山的旁人罢了,即使她和自己之间也经历了那样多的事,甚至她还是唯一一个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可这一切,又怎能比得上王珩和他共处的那些患难岁月......

    他心里的山骤然地塌了,换来满心的颓然和失落。他微微低下头去,声音里便不可避免地含了几分落寞:“是啊,你那么信任他、怀念他,他当然是你终生不会忘却之人。”他扬起首来,直视昤安的双眼,“若是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他,向来你也不必这样辛苦地跑这么一趟,费这么一番口舌,还堵上了自己的性命。”

    昤安听得既是惊疑又是伤心,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辩解。她惶惶看着霍羲桀落寞又孤清的黑眸,心中就像被火炙烤着一般,难言其味。

    “卫昤安,”霍羲桀忽地开口唤她,声音低沉“你的心里,至始至终便只有一个王珩,也从没有信过除他以外的人,不管旁人曾为你做过些什么,你都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他甚至没有问她,就这般武断地下了结论,仓促又悲情。

    昤安下意识地便想出声,她想告诉霍羲桀,她不是没有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那些事放在心上,也不是全然地不信任他,更没有对旁人不屑一顾心如玄冰,甚至......她想告诉他她对王珩的感情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感情,告诉他他和王珩是不一样的......可这些话她不能说,也没法说,不如就让他这么认为,也好早日绝了他的一番错爱。

    她闭眼,深深地低下头去,不发一言,一阵哑然之中,似是默认了霍羲桀的话语。

    如她所料的一般,霍羲桀见她这番神情,心里狠狠地一疼,疼地他的呼吸都重了几分,他静静看她片刻,忽地扯扯嘴角,无声地冷笑一下,随即一声不吭地离开当地,独留昤安一人依旧垂首而立。

    唇边的那丝冷笑尤自挂在那里,可心里的悲凉和失落却似漫开在水中的墨点一样,无限地渲染、放大,直至灌满了霍羲桀的全身,渐渐地,唇边的那一抹冷笑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了无人可见的仿徨和落寞,同这新生的秋天混为一色,在夜色里藏了、隐了。

    卫昤安独自在原地呆了片刻,却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头望向霍羲桀已经远去的身影,那身影分明是挺拔又卓然的,却莫名地显出几分脆弱和凄凉来,昤安看着他,眼眶竟渐渐湿了起来。

    她呆愣愣地望着霍羲桀远去的背影,心像是被风吹散的落叶一般,她下意识地便要忍耐住心里的悲怆和隐痛,可此时正逢黑夜,四下无人,她隐匿这悲凉又为了什么呢?如此一想,她心里便又愈发伤感起来,恍惚之间,又一行泪就这么沥沥地垂落下来,直直地滴落到她的手臂上,滚烫地惊人。

    夜色已深,寒意阵阵,霍羲桀却毫无归意,只流浪般地游走在未央宫各处。

    彼时浊云遮月,夜色晦暗,独留小半点残月隐隐遥遥地点在墨黑的天际,散出极弱的微光来。夜深人定,四下寂寂,便更显得秋劲物颓、风盛景衰。

    正当此时,却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极好的筝声,凄凄切切,不绝如缕,颇有石碎山崩之态。霍羲桀本不在意,只管往前走着,却在那筝声渐入高潮后猛然地顿住了脚步。

    这般的曲调和节拍,分明就是鲜卑族的民曲——《阿干歌》,他当年还叫做慕容琮的时候,他父母总在他面前合奏这首歌曲,父亲吹笛,娘亲弹琴,那乐声无忧又欢愉,似是流水一样绕满了他的记忆,那是到底还是个幼稚的孩童,总以为日子会似这乐声一般,温柔无忧,永不断绝。

    本就是悲惘旧事,此时又伴着这如怨如泣的筝声,那股悲惘便不自觉地更深了一层。霍羲桀一时伤慨,不自觉地便循着那筝声而去,待那筝声愈发清晰在耳了以后,霍羲桀却又迟疑地顿住了脚步,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座宫殿,迟迟没有踏入。

    这里是璟宜殿,曾经的游云殿。

    他驻足片刻,终是上前轻轻扣门,看门的小太监从里面懒懒地打开门,却在看见霍羲桀的那一瞬间吓走了十分的睡意,忙慌张跪下道:“奴才不知圣上驾临,未曾远迎,还请圣上恕罪!”

    霍羲桀摇摇头,只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他话音甫落,耳边一直悠悠不绝的筝声便也戛然而止,偏殿的雕花朱漆大门合时而开,站在那里的正是一身月白素服,迎风而立的寒漪。她几步走下台阶,奔至霍羲桀跟前,俯下身去稽首行礼道:“圣上驾临,臣妾未曾远迎,请圣上恕罪。”

    霍羲桀睁着一双暗沉沉的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寒漪跪在风里,一头卸尽钗环的乌发就这样微微被吹起,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清婉柔弱之美,她天生一张清媚又纤柔的脸,在此时便显得愈发楚楚动人、撩人心扉。她直直地看着霍羲桀,柔柔道:“臣妾常年晚睡,早已惯了。”

    霍羲桀微微看她一眼,沉吟片刻道:“朕记得......从前你是不会弹筝的。”

    寒漪莞尔一笑,却颇有几分凄楚的意味:“从前早成过往,近些年浸淫于宫中,早把从前不会的都学会了。”

    霍羲桀似是唏嘘又似是惋然,竟垂下头去默默了良久,等他再抬起头时,语气却是如常的沉郁:“天色不早了,昭仪还是早日安歇罢。”他说完便转身欲走,却被寒漪叫住。

    “圣上从未踏足这璟宜殿,如今好容易来一趟,为何如此急着要走呢?”寒漪的声音依旧柔且缓,却在尾音里含了几分难以自持的幽怨和哀切。

    霍羲桀回过首来,只给了寒漪一个模糊又昏暗的侧影:“今夜,不是你蓄意弹筝引朕来的吗?”

    “是,臣妾是蓄意为之。”寒漪苍凉一笑,瓷一样细白的脸上哀色已现,“可不止是今夜,臣妾日日都在殿中谈这首《阿干歌》,希望圣上有朝一日能听见,您听见了,或许就能来见臣妾一面了。否则臣妾日日守在这璟宜殿中,昼短夜长,这漫漫余生又该如何过呢?”

    夜凉如水,激得寒漪纤瘦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再配上她此时的神色和衣衫,越发显得她如花上迎风而颤的娇蕊一般柔弱无辜。

    霍羲桀沉默一瞬,终是道:“起来,进殿说罢。”

    璟宜殿与曾经的游云殿很不相同,从前,魏寒漪不过一个不受宠的美人,一切的陈设摆件均是次等货色,整个殿里简素阴冷,似一个佛堂一般了无生意,可如今却像是换了个天地一般,里里外外俱是上好的玉器金饰,墙上挂着的帷幔也是上好的缂丝烟罗,上面用七彩的浮光丝线绣出了栩栩如生的鸾鸟,照得整个内室如水光般温柔静谧。银鼎珠帘、碧玺皓石,翡翠走珠,无一不彰显着寒漪如今在尊贵的位分和皇帝对她蓄意的厚待。

    霍羲桀扫一扫内殿里的装饰,复又回过头去看着自己身后的寒漪,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大可以不过这样的日子。朕还是从前那句话,若是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以下旨送你出宫,天高海阔,自有你的一番天地。”

    寒漪却是惘然笑了,她不娶答霍羲桀的话,而是款款走到那十五弦的筝前坐了,素手轻弹,煞时便有悠长缠绵的乐声流水似的倾泻出来。寒漪在这流水似的乐声中缓缓笑了,却是轻声问道:“圣上,您还记得臣妾第一次见您的情景吗?”

    霍羲桀愣了一下,沉默一瞬后方道:“记得。”

    寒漪的笑意深了几分,手上的乐声依旧不绝:“那时我只有十一岁,您十五岁。我从小父母双亡,七岁上便被舅舅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对我百般虐待,又是打又是骂,我天天被他们逼着沿街乞讨,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那天,我实在受不了了,便趁人牙子不注意时逃了出去,可没过多久便被追上了,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围着我,又是踢又是踹,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踢破了我的额头,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看什么都是一片鲜红。”她停了停,似是在抑制着喉间的酸涩和悲鸣,“那天若不是您救了我,只怕我真的会活活被他们打死在那里。那天下着细雪,一切都白濛濛的,您立在马上,一箭便射穿了一个人牙子的手背,我透着血和雪,遥遥地看着您,忽然就觉得好安心,落在身上的雪也不那么凉了。我永远都记得,您当时随意从身上掏出了一叠银票,往他们身上一扔,只对他们说了一个滚字,那些人牙子被吓得丢了魂魄一般,忙捡了钱落荒而逃。您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送到了您的府邸中,那时我靠在您的怀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靠在您的怀抱里,那么即使是死,我也甘心。”

    霍羲桀愣愣地听着,居然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去,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待我伤好以后,您怜惜我无处可去,所以让我在府中做了个清闲的丫鬟,我那时贫困孤苦,您却是堂堂的安北侯独子,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恰如云泥之别。您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么不甘心,我多想堂堂正正地成为您的女人,光明正大地陪在您的身边,而不是像贼一样偷偷地窥探。”絮含手里的琴声骤然咽在了那里,空中的余音也颓然地消散开来,换了一室的沉寂,“可我也知道,您虽救了我,却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甚至不怎么记得我这个人。我每日偷偷看书习字,学点茶调香、插花刺绣,我想让自己变得好起来,想被您看到......可渐渐我知道,光是这样吸引不了您,您是傲行天下之人,您要的不是凡尘俗物,而是可以与您并肩而立的女人。所以,在偶然得知了您正在寻找一个得力的细作,想要将她安插进长安的时候,我才会主动请缨前往,不是我不怕,而是我想要告诉您,我不是凡尘俗物,我可以为了您做任何事,艰苦蛰伏、生死一线、谋算人心、钻营取巧......甚至委身他人,我都可以去做,因为我魏寒漪不是个凡尘俗物,我是可以助您成就大事,与您并肩而立的女人。”

    霍羲桀哑然,半低着头道:“我带兵入长安的那天夜里,你拒了我所有的赏赐,只要求我娶你......原来,你竟是一早就存了这个心思。”

    寒漪却是苦笑:“一个女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愿意拿出自己仅有的命去帮一个男人,除了这样的心思,还能有什么?只是圣上从不是在儿女之情上略放心思的人,所以察觉不到罢了。”

    霍羲桀别过头去,道:“你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为何不该有?”许是伤感到了极处,向来温顺缄默的寒漪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的冲动和孤勇,“我能看出来,圣上您的心底里是渴望有人去靠近您的,纵使您一直孤身一人从不将旁人放于心上,可我依旧能感觉地到......若是这样,那我为什么不能是那个人?苏絮含都可以,那么我又为何不行?”

    寒漪这话说得尖利且直白,倒是让霍羲桀没来由地沉默了一瞬。寒漪抓住他的这份沉默,错将他此刻的错愕当做了不忍。她站起身来,试探地去触碰霍羲桀的手:“圣上,只要您愿意,我会一直守着您,做您手里的刀剑,为您荡平四海,陪您一起面对所有的劫难。我不会离开您,永远也不会,只要您愿意......就像,就像卫昤安对王珩那样,做您的臂膀和依靠,卫昤安能够为王珩做的,我也都可以为您去做。”

    魏寒漪不知自己方才的话哪里有了错漏,她只看见霍羲桀的脸色在此刻没来由地一僵,随即便整个沉了下去,尽管那变化轻微地几乎难以窥见,可她还是瞬间便感受到了他紧绷的戒备和阴郁,一层层地裹在他的周身,令寒漪的伸向他的手微微轻颤。

    霍羲桀转过身去,躲开了她的触碰,只留给她一个冷然的背影:“寒漪,若是你想要离开皇宫,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至于旁的......还是莫要再执念了。”

    他冷静而快速地扔下这一句话,随后便凛然离开了殿中,留下身后落魄失神的寒漪。宽敞的门骤开骤合,带起更加冷冽的风,将寒漪从上至下浇了个遍,她将头埋入臂膀之中,软软地跌倒在地上,瘦削的肩背也渐渐地颤抖起来,她分明是伤到了极处,可就是没半点哭声。

    殿外的心瑶见霍羲桀走了,顿时便觉察出不对,赶忙就往内殿里赶,正正好好地撞见了跌坐在地上、哭得满脸都是泪痕的寒漪。

    她极是不忍,赶忙上前替寒漪披上一件衣裳,口里劝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这地上这样凉,若是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

    寒漪怔怔望着心瑶的脸,一双含泪的凄目显得愈发楚楚动人,脆弱地如同一碰便乱的湖面:“心瑶,我到圣上的身边已经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了......我总以为,就算我不在他心里,可至少能在他眼里。我错了......我错的那么彻底.....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片刻都不曾有。”

    “娘娘您别这么说,不管怎么说,圣上封了您做昭仪,好吃好喝地待着您,这就证明圣上心里还是念着您往日的功劳的,至于旁的......假以时日,不怕没有机会。您若是真的伤心了,大不了就请命出宫去,到时候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不比在这宫里蹉跎一生来得痛快?”心瑶将寒漪扶到榻上坐了,苦口婆心地劝道。

    寒漪咳了两声,眼中的光却是沉了沉:“出宫?本宫的前半生都系在圣上一个人身上,就这么一无所得地走了,你叫本宫怎么甘心?”

    心瑶见寒漪神色有变,便不敢再劝,只能换了种口吻道:“若是娘娘舍不下圣上,那不出宫便也罢了,奴婢愿意陪着娘娘,咱们在这璟宜殿里好生活着,过平安清净的日子,好吗?”

    寒漪愣了一瞬,随即飞快地摇起了头,言语中也不免有了几分的惊惶:“不,不......在这后宫里,何尝有过平安清净的日子?你单看贤妃便就知道了,我呢?我原是连贤妃都不如的人,若是不为自己找一个依仗,若是我再不得圣上的怜爱,再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那......那我在宫中便只能是死路一条了。”她神色微凛,垂在一边的手直把裙子捏地发皱,“我一定要让圣上知道,能为他舍下性命、一往无前的人,只有我一个。”

    霍羲桀大步流星地回到宣室殿时,已经子时了,满院子的宫人们见到圣上迈进殿门时那张沉地似雨夜般的脸,纷纷吓得跪伏于地,生恐一个行差踏错便赶上风口惹了祸端。霍羲桀却连看也没看那乌压压跪了满地的人,只快步进了殿内,并反手摔了殿门,恰好将急匆匆追来的徐一脆生生地隔在了外边。

    他失魂落魄地在空荡的殿内游走着,脚下如踩轻绵,满脑子都是方才卫昤安将自己错认为王珩时那凄楚破碎的形容。

    那样的伤感,那样的眷恋和脆弱,从来,从来,都不是他霍羲桀的。她对着自己,几乎从来都是泥胎木偶一般,呆滞地问安、行礼、献策,偶有生动之时,她也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匆匆收回,然后继续在戴上那张“怀后”的面具。

    而卫昤安每每肯在自己面前展示那么一点真实的情绪,竟多半都是因为自己这张与王珩相似的脸。

    思及此,他的眼中骤然戾气横生,尔后便冲到了窗边的落地铜镜前,他靠近那面镜子,开始仔细端详起自己的面孔。

    有些发红的眼,凌厉高挺的鼻,锋利如削的下颌线,那张微薄的唇更是因不爱笑而少了几分鲜活之气。

    从小到大,几乎每个初见他的人都会夸赞他的容貌,用词或雅或俗,声调或感叹或惊讶,无论如何,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生得很好,可如今看着自己镜中的脸,他却觉得这张脸莫名地骇人,好似个从阴司中爬出的鬼魅。

    他从卫昤安的画中看到过王珩的画像。王珩有着和自己七分像的眉眼,可那眉眼中却盛满了温意,纵使眉头微颦,却依旧挡不住那股清风明月般的舒朗文隽之气。可自己呢?自己的眉眼永远暗沉沉的,像蕴着黑云藏着惊雷,任谁看了也不会想亲近。

    难怪卫昤安说过,他和王珩是截然不同的人,她眷恋着王珩带给她的温柔和舒朗,哪里还容得下自己这种死气沉沉满腹算计的人。

    他眼中怒意乍起,抬手便将面前的铜镜掀翻在了地上。

    碎裂之声在寂静的夜中响彻殿宇,惊得殿外跪地的宫人一阵战栗,徐一见势头不对,赶忙推门进来,见到霍羲桀满身怒意和煞气的模样,双膝一软,人不知怎的就跪在了地上:“圣上......圣上您若是不喜欢这铜镜,奴才即刻让人换了新的来,您莫要动怒,龙体为上啊!”

    霍羲桀只立在原处,对徐一的声音恍若未闻,许久以后,才对着被吓得哆哆嗦嗦的徐一道:“你去,把《梁史》给朕拿过来。”

    徐一不明就里地愣了愣,月黑风高的,圣上这是着了什么魔,又是摔门又是砸镜子又是看前朝史书的,全然失了平日里的淡静。可眼前霍羲桀已然是怒气满身,他又哪里敢问敢劝,只得一溜烟地冲去找东西。

    书很快便拿过来了,霍羲桀接过后便径直翻到了最后几页,试探地去找那可能出现的文字。

    果然,他很快就找到了。

    “帝性温和,美姿仪,素敦厚,御下和善,宫中人常称之。帝崩后,卫后痛悼,常于静夜时长吁深叹,每至情动处,常泪下沾衣。卫后每与左右论帝旧事,未尝不面露哀色,神伤久之。卫后哀切之至,尝于帝崩一岁后亲作悼文以托其思,文曰‘愁困金屋 苦锁皇极,雍资硕华行风静仰,朗朗迭迭山光玉昭。嗟乎,唯恨时晚,唯悼迟迟,日惋夜恸,其又何能?哀哉,春花不久,秋月难圆,玉带尤温,人又何见?叹叹,人时不兼,彩云易散,碧落黄泉,神又何往?每思及此,吾哀痛难转,尤不能不因事感怀,且浩荡此廷,无处有君,无处无君,重重昔影,谈忘戏耳。但只求,生共吾形,死归吾梦,追去去,忆别往。切切长思 共我赴尔,千年此日,万岁一顷。’宫人每闻之,亦感于此情,垂泪不已。”

    果真是煊赫于史的帝后真情,若非真的情深似海情比金坚,史官又何必刻意写这许多,甚至连悼文都全篇奉上,当真是要宣付后人的。

    他沉目将那悼文看了一遍又一遍,目光反复停留在那最后几句之上。

    但只求,生共吾形,死归吾梦,追去去,忆别往。切切长思,共我赴尔,千年此日,万岁一顷。

    切切长思 共我赴尔,千年此日万岁一顷。

    她写给自己的生辰贺表何其刻板规正,而这悼文却是那样情真意切,几乎令人闻之落泪。

    也是,贺表是臣子写给帝王的,悼文却是妻子写给亡夫的。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直看到眼圈发酸,两眼微红。思绪到了癫狂之处,他甚至忍不住呢喃出声:“切切长思,共我赴尔,千年此日,万岁一顷。”

    徐一在一旁听着,自然是不懂这文邹邹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圣上出声他也不能不应,于是只能讷讷道:“圣上,奴才并不懂。”

    霍羲桀抬起头看他一眼,分明眼睛是含了煞气后的微红,可唇边却绽除了古怪的笑意:“这句话是说,深切绵长的思念,会随着我一起来到你身边,即使时间过去千年,我也会像今日这般想念你,有着这份思念,即使是万年的岁月也仿佛是顷刻之间。”

    徐一傻了,完全不知应当作何回应,却又见霍羲桀唇边那奇异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你说说看,写得如何?”

    “奴才......奴才不懂这些,但......但听圣上这样说,确实......确实是情真意切,感人得很。”他看到霍羲桀那抹奇异的笑僵在了嘴边,面孔似受不住力般微微颤抖起来,顿时又吓得魂不附体,只叩头道,“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奴才只识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却也罢了,哪里会评论这些东西?奴才刚刚信口胡说的,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霍羲桀满脑子的醋意和恼怒都打在了一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他骨子里依旧是收敛理智的,只微微扫了一眼徐一,随口道:“不关你的事,你下去歇息罢。另外,宣室殿中,不准再放镜子。”

    他不想看到自己这张与王珩相似的面孔,更不想因此回忆起卫昤安和王珩那宣付史册的帝后深情。

    徐一离开后,他垂下头,扶住额头深深地呼吸着,今夜的震荡与混乱依旧在他眼前和心口乱撞,没有半点平息。

    何其可笑,他霍羲桀,天之骄子,九五至尊,一路踏着无数尸骨和血肉走到了这万人之上唯我独尊的位置,今日却在这里和一个死人较劲,吃一个死人的醋。

    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他幽幽地冷笑出声,余音悲凉且哀切。

    次日,哥舒延那便离开了长安,半月之后,哥舒延那在突厥以阿史那荣失德为由废黜了他的王位,改立阿史那荣刚满五岁的幼子阿史那乌勒为新的突厥王,并鸩杀了阿史那乌勒的生母拔也氏,自立为仅次于突厥王的摄政王,在突厥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所有的突厥领土尽揽与掌中。

    至此,一场闹剧终于落幕,卫昤安终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也放了下来,她看着在庭院里和莫有灵嬉闹着的王澈,终于露出了半月以来唯一一次舒心展眉的笑容。她笑着取下一旁小炉上煮沸的茶水,慢慢地倒在杯中喝了,却觉得这茶水有几分清苦的味道,正想开口问问,身旁的芸香却先开口道:“主子可是觉着这茶水有些清苦?这原是前些日子少府送来的贡菊,最是清心降火的,今年的贡菊比往年的好,又大又白,听说皇后前儿也要了好多去,日日都做了茶水给圣上送去。奴婢见您这些日子时常多梦乏力,特意在您今日的茶水里加了些贡菊进去,您喝了以后便能送快些。”

    昤安宁和一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道:“你有心了,这茶水虽有些苦,可喝惯了,却也是极香的。”

    她刚放下手中的茶杯,就看见王澈跌得撞撞地朝她扑过来,圆润的脸上尽是飞扬的笑意,他腻在昤安的怀里,甜甜道:“娘亲快来陪澈儿玩吧,莫有灵叔叔给澈儿做了一把小木剑,娘亲来和澈儿一起玩好不好?”

    昤安笑着为王澈擦干额头上的汗,柔柔道:“好,娘亲这就来,澈儿慢些跑,不要摔着了。”

    天朗气清,云舒日长,一切的喧嚣和不安都在此刻戛然而止,似乎从未侵扰,昤安静静感受着此刻的安宁和闲适,只愿时光就此延续,再无变故和愁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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