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羲桀醒来的次日,晋封昭仪魏氏为谨夫人的诏书便传遍了后宫。

    魏寒漪临危不乱,翻遍医典古籍寻得解毒之方,最终得救圣驾这本就是大功一件,晋封受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即便是如此,待到消息传到椒房殿时,兰因依旧气急败坏地摔了手里的茶碗。

    芳时见势不妙,忙转身掩上了寝殿的大门,对兰因道:“娘娘,此番谨夫人是因为救驾有功才被晋封的,这是满宫人都看到的,您即便再不开心也不能这般表露余外,要是被有心人看见了,还以为您不希望圣上醒过来呢。”

    一旁的方嬷嬷也劝道:“芳时姑娘说得有理,娘娘,这事儿咱们也不是没有想到过,您又何苦这般动气呢?”

    “本宫就是气不过魏寒漪那副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样子,平日里看她不爱吭声,却不想是个最会在背后咬人一口的!果然老话说得好,这会咬人的狗向来都是不叫的。本宫从前还真是看错了人,以为她只是个一心爱慕圣上的痴傻女人,不足为虑,却不想,她还真是一鸣惊人啊!她寻到了救人的方子,既不给太医署瞧也不实现通禀本宫一声,竟然悄没声儿地就把药给做出来了,这下倒好,圣上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功劳了,哪里还看得见本宫?”兰因愤愤地拍着桌子,脑袋上的翡翠流苏装在金簪子上,发出清凌凌的声音来。

    芳时少不得又劝道:“娘娘勿怒,她昧下解药方子私自献药无非就是为了争宠,虽说是可恨,可却也是人之常情,既然是人之常情,那您就无需为此大动肝火,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在谨夫人如今的盛势之下稳住您的荣宠才是。”

    这一劝倒是让兰因一下子转过了弯来,她叹息着饮下一口茶,道:“也对,如今父亲又去了河西,孟炎又远在岭南,我孤身一人在这宫中,万事都只有靠着自己了,万不能再像从前一般莽撞冲动了。”

    “娘娘英明,您只要坐稳了皇后的位子,任凭谨夫人多么得宠,也依旧奈何不了您。”

    “只是坐稳这皇后之位谈何容易?本宫自打上次小产以后便再也没能怀上,孟家虽也大,可到底不如最盛之时,眼见着贤妃不倒,谨夫人又势起,秀女大选之后,宫里的新人只会越来越多......本宫真是担心,怕这皇后之位,哪天说没便没了。”兰因说着说着便有些戚戚,竟也低下头叹起了气。

    芳时略想了想,道:“其实,娘娘若真相知道如何坐稳后宫,尽得后宫上下欢心,奴婢倒知道一个人,绝对可以为您出谋划策,解您眼下之困。”

    兰因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只问道:“谁?”

    芳时笑笑,一字一字道:“卫昤安。”

    “她?”兰因意外却也不意外,“她却真是个极好的帮手,只是......她到底是前朝之人,爹爹又说她是个深不可测难以对付的女人,本宫怕......就算问了她,她也不肯帮本宫啊。”

    “娘娘如今是中宫之尊,而她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前朝之人,虽说有个怀后的名头,可确是毫无实权,不过叫着好听罢了。她素日里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又很识时务,只要您好好和她说说,向来怀后也是不会推辞的。再者说,怀后昔日为皇后的时候,虽年龄不大,可却真是雷厉风行,精明能干,合宫上下没一个不服她不敬她的,便是如今她风光不如从前了,也没一个人敢小瞧欺负了她去。还有一层......”芳时靠近兰因,放低了声音道,“昔日梁怀帝还在的时候,怀后与他感情极其亲密,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宫中无人不知啊。如何侍奉皇帝,如何讨皇帝的喜欢,这满宫里谁能有她清楚?您若是能问来一些法子,那您和圣上之间,不久事半功倍了吗?”

    芳时一席话说得兰因动心不已,她思索半晌,狠狠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如今合宫上下,也就只有她能懂得这其中的门道了。”她站起身来,对方嬷嬷吩咐道,“你即刻去备一些厚礼,什么东珠雪燕,缂丝闪缎的都带上,要最名贵的,怀后是见过世面的人,本宫的礼可不能寒酸了。”

    如此谋划着,在当日的午后,兰因便带着礼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仰止殿,那阵仗诚然是有些大了,吓得正在庭院里看莫有灵唱戏的王澈一屁股从石凳上跳下来,一个劲儿地往昤安身后钻。

    昤安不料兰因会来仰止殿,一时也是纳罕,却也含着得体的笑容对兰因行礼问安,又牵住身后的澈儿道:“皇后娘娘莫要怪罪,楚王年幼,看见生人一向都是怕的,若有失礼之处,臣妾在这儿替他向您赔罪了。”

    兰因含了十足十的笑意,笑得几乎就要滴落下来:“哪里哪里,本宫素来最喜欢小孩子了,楚王白胖可爱,本宫爱还爱不过来呢,怎么会怪罪呢?”

    昤安让莫有灵带王澈下去玩耍,又吩咐毓书烹最好的茶来,这才引兰因去正殿坐下道:“皇后娘娘素来不踏足仰止殿,近日来是有何要事吗?”

    “并无要事,只是想过来同怀后说说话罢了。”兰因坐在紫檀椅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昤安道。

    昤安是何等通透的人,一见兰因这阵势便知她是有求于自己,却也一时想不到她究竟能求自己什么事,只能淡笑道:“娘娘谬赞了,臣妾只是蒲柳之人罢了。”

    兰因笑着,喝了口手边的茶道:“怀后真是谦虚,你只怕不知道,自打本宫进宫之后,宫里人人都说你当年为后之事御下有方,精明能干,后宫众人无一不服啊。”

    这话算是有了些眉目,昤安一听也懂了五六分,只是依旧不敢确定,便踯躅着道:“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知道怀后是聪明人,也无心与你虚与委蛇。咱们今儿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说罢,她对芳时使了一个眼色,芳时顿时便将屋内所有伺候的人都带了出去掩上了房门,独留昤安和兰因两人在屋中。兰因见人都走了,这才道:“魏昭仪晋封为谨夫人的事,你应当已经听闻了罢。”

    昤安点头:“谨夫人救驾有功,晋封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可这晋封于她是喜,于本宫嘛,却是忧。”兰因站起身来,在殿中踱步道,“谨夫人救了圣上,圣上势必会感念她,今后对她也必定会恩宠有加,本宫本就不得圣上欢心,这以后的处境只怕会更难了啊。”

    昤安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一丝错漏:“话虽如此,可臣妾并非后宫妃嫔,也向来不在局中,又能帮娘娘些什么呢?”

    兰因转过身来直面昤安:“你当然可以帮本宫,别忘了,本宫是皇后,你也曾经是皇后,如何打压妃嫔,如何调度六宫,如何争得圣宠,你又怎么会不懂?”

    孟兰因是当今皇后,更是如今统辖未央宫的女人,昤安深知自己如今受制于她,她说出口的要求自己不得不应承,可她已经避世到了今天,委实不愿意为了她的要求再次陷入后宫争斗的浑水之中......思来想去,她也只能道:“原来娘娘是这个意思,可是臣妾不懂,娘娘如今已经贵为皇后了,且孟家家大业大,又有立国之功,您如今在后宫的的地位可谓稳如磐石,即便是集贤妃和谨夫人之力也无法撼动您分毫,您又何必担忧呢?”

    “是啊,人人都这么说,可本宫不信你不知道,本宫的爹爹虽然回到了河西,可地位已是大不如前,本宫的表哥也被贬岭南,生死难料,孟家看起来轰轰烈烈,可其实就是个花架子,来日说倒便也倒了。如今的贤妃和谨夫人没有什么家世,可圣上是皇帝,他的身边注定不会只有我们三个女人,来日,或是秀女大选,或是边疆进贡,总会有别的女人进宫,届时她们可就不一定如贤妃和谨夫人那般容易拿捏了。要是有朝一日,哪个名门贵女诞下了圣上的长子,那么,本宫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她迫视昤安,道,“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外面看起来再怎么风光,其实都不过只在圣上的喜怒之间罢了,尤其是当今圣上,天底下,没人能算得出他的心思。”

    昤安听完她这一席话倒是颇为感慨,她素来只知道兰因刁蛮跋扈,却不想不过一年左右的光景,她却已褪去了大半的轻浮蛮横,平添了许多的愁绪和心思。她沉默一瞬,复道:“其实娘娘您已经看得很是透彻了,您也说了,如今之局势,谁先为圣上诞下长子,谁就会立于不败之地,既如此,您只要先为圣上诞下龙裔,不就万事无忧了吗?”

    兰因却是讪笑一声,看起来颇为无奈:“你虽不是后宫中人,可毕竟住在未央宫,你岂会不知,圣上一月中有多半的时间都在宣室殿中独宿,除开初一十五,他一月里最多也就只在椒房殿里宿上一两次,有时候他忙起来,更是整月整月地看不见人影。本宫也想早日有孕,这不?每每圣上留宿于椒房殿内,我一碗一碗地喝坐胎药下去,可一月月过去了,肚子却再也没了音讯。本宫有时真是又悔又痛,若是本宫的第一个孩子保住了......本宫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步步维艰,如履薄冰。”

    昤安心下五味陈杂,思绪万千,终是只能宽慰道:“娘娘莫要伤心,您还年轻,圣上也正当盛年,孩子迟早会有的。”

    “可本宫等不及了!”兰因上前握住昤安的手腕,激动道,“你知道吗?本宫近些日子时常做梦,梦见孟家被圣上抄了家,本宫也被废了后位打入冷宫之中,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本宫却只得一件破袄蔽身,本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只能惨死于冰天雪地之中......这个梦那么真,那么冷,有好几次本宫都在梦里被吓醒,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冰凉的。本宫怕,本宫真的怕,所以本宫今日才会来找你,你做过皇后,深得怀帝恩宠、六宫敬佩,你教本宫,教本宫怎么才能和你一样?只要你肯教,你要什么本宫都可以给你。”

    兰因说得悸动,连带着头上的珠翠也一起泠泠作响,昤安看着她,半天发不出声音。莫名地,一股名为同情的情绪朝她的心头涌来,她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同情孟兰因,这个昔日在她眼里狠辣轻浮,刁蛮浅薄的女人。或许,真的是因为她自己也曾是皇后,或许,因为她也曾经历过和她类似的恐惧,或许,她因为自己对霍羲桀的感情而对兰因感到羞愧......

    “娘娘,臣妾也曾与您一样,居于后位,惶惶不可终日,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唯恐哪一刻便有人取了我的性命......您之所问,臣妾只能告诉您,于后宫,宽严相济,严禀法度,有张有弛,于皇帝,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和他成为彼此在前朝后宫最有力的依靠,用真心去换他的真心,才是最要紧的。”

    “真心换真心......”兰因嘟囔着这几个字,却摇头道,“圣上与常人不同,他是不会对旁人付出真心的。”

    “臣妾初嫁怀帝之时,也只把他看作是陛下,从未想过他会对我真心以待,可当年时局太艰难,生路也太狭窄,我们彼此依靠着,扶持着,不知不觉就都用了一颗真心。”昤安此刻是真的真诚,她看着兰因,诚恳道,“其实世间自有万般的手段、诡计、阴谋,可臣妾在宫中浸淫多年,越是浸淫地久了,才越发知道真心这东西是多么可贵。臣妾想圣上也是的,越是居于高位之人,越是什么都不缺的人,才越发会珍惜一个人的真心,娘娘若是怕受伤,大可以先只付出十之六七的真心,等觉得值得了,再付出整片真心也不迟。”

    一席话说完,兰因倒是了愣了片刻,随后皱眉道:“是啊,真心多好啊,谁都想要别人的一颗真心,可圣上的真心......”她说到这里猛然停住,深叹一口气道,“无论如何,你今日愿听本宫这一言,愿对本宫说这些话,本宫都要谢你。”

    昤安的感怀仅有几瞬,也至此为止,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又恢复了素日里那恭谨的模样,只是屈膝道:“娘娘客气了。”

    此时已是向晚时分,寒凛的秋风吹着庭院中的梧桐树,发出簌簌的响声来,很像是人不成声的抽泣,听得人隐生哀戚。兰因亦似是被这样的声音感染了,独自默默走向门前,就在昤安以为她要推门而出的那一瞬,兰因却忽得苦笑一声,自语似的呢喃道:“今日是谨夫人晋封的日子,圣上晚上大概会留在她那里吧。”

    她梦一般地呢喃完,却在最后猛地冷笑出了声,似是枭鸟在深夜中发出的最骇人的鸣叫。那声冷笑的余音还在昤安的耳边晃荡,兰因却一把推开了殿门,迅速整理好自己的神色,对着芳时缓缓道:“起驾,回宫。”

    待到兰因一行人终于离去了,毓书才忧心忡忡地回到殿中,她麻利地为昤安换掉已经冷透了茶盏,悄声问道:“方才奴婢在殿外,隐隐间听到了些......皇后来找主子,想来真的已经是求救无门了,不过奴婢怕,若是皇后最后走投无路,硬是要把您扯入这后宫争斗的浑水里,您......”

    昤安将新换的茶水一饮而尽,沉声道:“你放心后宫争斗便如泥沼,我是绝不会让自己自陷其中的。我方才肯劝她一句,一是感慨她的确不易,二也是为了能和澈儿在这宫中安心度日。皇后与圣上和睦,后宫才能安生,后宫安生了,我与澈儿才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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