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是十日的光景，近些日子宫中皆在为霍羲桀的生辰而忙碌，里里外外都繁忙得紧，走到哪里都觉得嘈嘈杂杂的，不是在张罗着收拾新的碗碟桌椅，就是在铺挂着新的彩条宫灯，更有那在花园中修剪花枝培育新种的，往太液池中放锦鲤养龙鱼的……走到哪里都能碰见一堆眉头紧皱手脚利索的宫人正忙不迭地做着手里的差事。
如此繁忙之下，卫昤安便愈发懒得出门了，除开去成明殿陪王澈以外，便都待在仰止殿里逗鸟写字。
这一日，昤安正在房檐下逗那只绿鹦鹉说话，便听见秦青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呦呦呦，这才几日不见，这小吧唧都会背诗了，果然是跟着谁像谁啊，被你一教，这小吧唧都聪明多了！以往跟着我的时候，它可只会说‘恭喜发财’呢”。
昤安笑道：“你整日里都在外头巡察宫禁，小吧唧只怕都是闷坏了，你可不知，它才来我这里的时候，吵了整整一个白天，气得莫有灵差点一个钢叉给它烤了呢。”她见秦青怀里抱着一个漆盒，因问道，“你这是得了什么宝贝了？这般煞有介事地揣着。”
秦青嘿嘿一笑，将那盒子放到昤安手上道：“我有个手下前些日子去了趟金陵，我特意让他去酥和斋买了这茶糕和核桂酥，快马加鞭地运回了长安，你不是总是说你素日里最爱吃这一口了吗？快尝尝，看是不是从前那个味道？”
昤安打开盖子，拿了块茶糕细细嚼了一口，一时又是感怀又是怅然：“还是以前那个滋味，我还只当，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呢。”她的悲伤仅在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过来，对着秦青谢道，“多谢你了。”
秦青却道：“先别急着谢我，我前些日子跟你说了罢，我手下有一个叫段生的，他家女儿下个月便一岁了，我......”
他话还未说完，昤安便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小女儿都喜欢些什么，因而让我帮你挑个礼物，秦大统领的吩咐，我可不敢忘了。”说罢，便转身去殿中取来一个贡缎做的礼盒，递给秦青道，“我想着一岁大的小女儿多半都爱红爱俏，因而用红色和粉色的素锦做了几身小孩的衣裳，素锦最是温和柔软，小孩子穿是最好的，不过这上面的花可是毓书绣的，我那绣工也只敢给澈儿做做东西，送礼可是万万拿不出手的。这里头还有一个银子做的长命锁，就当是我给孩子的一片心意了。”
秦青啧啧啧地赞叹了好久，这才道：“我就说嘛，你办事，我素来是最放心的。”他又贼贼一笑，“这衣裳钱嘛，我就用这些点心抵了，你可不要觉得亏了啊，我这人工费马匹费，前前后后加起来可也不少了呢。”
昤安听他这样说，亦是打趣道：“你可别这么说，说得像是你不给我带点心就会给我钱似的，你那点贼心思，我还猜不透吗？”
秦青垂首一笑，再抬头时，那眼中却莫名地含了几分试探和忧虑：“阿昤，你自打上次为着蛊毒解药受了伤之后，脸色便一直不好，这些日子还是要多养养的好，别落下了病根。我看左右最近外面也忙忙叨叨的，你也别出去乱跑去，仔细又磕着了碰着了，或是那些奴才们说话太大声吵着了你，那旧病又添了新病，反倒不好了。”
昤安笑道：“你放心罢，那伤口已然好了七八分了，我的身子也没有大碍。我本就不爱出门，如今外面忙地这样厉害，我自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的。”
秦青看着她，过了几瞬才淡笑道：“如此便好。”他低下头，犹豫了片刻，方又低低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耗费了那样大的代价做出了解药，为什么都不告诉圣上一声呢？纵使解药已经派不上用场，可好歹也应该让他知道啊。”
“圣上的毒已经解了，我的解药便也没了作用，一个没有作用的东西，也不必让别人知道，若是知道了，只怕反招来猜忌和闲言碎语。”昤安答得平静。
秦青听见她这话却是愣了一下，方回道：“是啊，闲言碎语最是伤人，还是谨慎些好。”
待到秦青走后，昤安刚一回屋，便看见翠竹若有所思地倚在柜子旁，看起来甚是忧愁，昤安因凑上去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向来都是个乐乐呵呵的性子，怎么今日倒这样愁苦起来？”
翠竹看一眼昤安，又沉默了几瞬，方犹疑着道：“奴婢......奴婢是觉得，纵使主子您和秦统领性情相投，可......可这毕竟是在宫里，人多嘴杂，加之男女之间究竟是要避着些的......您还是......还是多多注意着些，莫要与秦统领走得太近了罢。”
昤安觉得她这话来得突兀，不免奇道：“我与秦青虽说素日里亲厚，可最多也就是十日里见上一次，每每见面也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并没有一点半点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们素日不也总说他是个随和洒脱的性情中人吗？怎么今日倒说起这样的话了？”
“奴婢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可咱们毕竟是在宫里，主子自是清白坦荡的，可就怕有些小人在背后嚼舌根子，污了主子的清白。”
昤安随意在圆凳上坐了，便给自己倒茶边回道：“自我十八岁那年入宫以来，各式各样的流言还听得少吗？这宫里向来都是这样，今儿传这个明儿传那个的，不过几天又都停歇了，随他们去罢。”
翠竹急急叹了口气，愤然道：“可这回，这回他们传得可难听了......奴婢，奴婢实在是替您不平啊......”
翠竹方说到这里，便被进门的毓书一语打断道：“翠竹！”她眉头微皱，甚是严肃，“小厨房那边正在做鲈鱼羹呢，你去帮着看看火，若是炖老了可就不香了。”
翠竹一看毓书这般阻拦自己，一时便愈发气急，她三两步走到毓书跟前，扯着她的袖子道：“姑姑就不要瞒着主子了，我知道姑姑是顾忌着主子近些日子身子不爽快，怕主子听了这些话愈发伤了身子。可我也在宫里这么些年了，什么样的流言无关痛痒，什么样的流言诛心狠毒，这些我都是知道的，若不是这些日子那些流言实在传得太凶，太不成个样子，我也是决计不会拿出来说的！可你也知道，他们如今越传越厉害，分明就是不想让主子好过的，难道你想要主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吗？”
昤安听见这番话，方知道这回的流言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又见连毓书这这般刻意地瞒着自己，不免起了疑心。
她吩咐毓书关上门窗，方凑近翠竹问道：“他们在传什么？”
“是关于叶弈、贺则修、安骅，还有秦统领的......他们，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您在做皇后时便与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叶弈暗通款曲，还扯出了当年您不甚跌落宫墙，叶弈扑上去救您的事情，说叶弈当时之所以会救您，是因为早就......早就与您有了私情，所以才会那般紧张您的安危。还有贺大人和安大人，他们说当年怀帝逝后，唯余您一个人把持朝政，您为了牢牢控制住他们二人，便......”
许是流言实在太不堪入耳翠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双手死命地绞在一起，双颊憋地通红，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昤安却已经了然，只含了一抹冷冽的笑意，缓缓道：“我为了牢牢控制住他们二人，于是便也与他们二人行苟且之事，想要用床围之欢来换取他们的忠心，而安骅正是因为与我有私情，所以才会在蜀郡之战中为我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一死。还有秦青，他们一定是说，我常年困于宫中不甘寂寞，于是便勾引了秦青来做我的情夫，与他交往过密常有往来，如同一对真夫妻一般，对吗？”
翠竹惊愕地抬起头，复又叹道：“正是。”
昤安微微垂下头去，慢慢闭上了双眼，胸中充斥起一阵杂然的苦涩。
难怪秦青方才会有那一番言语，想来他也是知道了。
“主子，您可要想想办法啊，这些日子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说得一件比一件难听，实在是不堪入耳，再这样下去，只会损了您的清白和名节啊！”翠竹在一旁连连劝着，却被毓书拦了下来，道，“翠竹姑娘先少说几句罢，主子现在身子虚弱，凡事就让她缓缓地拿主意罢，若是一时间气着了，再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昤安只垂着头静静思忖，不过几瞬便已然明白了过来，一股凌冽的失望还有不屑从她的肺腑中萌芽般渐渐长出，直漫到了心坎里去。可她终究是克制的，只沉沉呼出一口气道：“毓书，你不必责怪翠竹，她说得没错，这流言委实是诛心之论，实在狠毒，且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是奴才们私底下闲来无事了随意信口说的，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要蓄意毁了我的名声。”
毓书刻意放柔了声音，似是想平息掉昤安胸中的怒意：“那主子是否要禀明皇后或是圣上？抑或是做些什么？”
昤安半低下头去，苦涩轻笑，那笑里似是被揉进了盐巴，让人看着心里发涩：“我能做些什么呢？如今的我，已是什么都做不了，也无需去做了。”
曾经，她是一国之后，有统领后宫母仪天下的职责，名声清誉于她自是万分重要，可如今，她不过一个前朝旧人，龟缩在大齐的宫闱之中，只求保得性命平安度日，那些流言即便再毒再恶，于她，不过闲话一句，也无法从根本上伤害到她。
“自从我踏入长安以来，各种加在我身上的流言蜚语又何止千万，多这一两句，我原也不在意。如今我求生于一隅，只愿澈儿能平安长大，妧儿能在南越太平安乐，除此之外的其他诸事，我都不在意，也无心去分辨争论。”话说到这里，昤安已是神色如常，眉目淡然，平静地有些骇人。
“可......可您就任由那些流言到处传开吗？那岂非这满宫的人都会对您议论纷纷，甚至出言不逊！”翠竹依旧愤愤不平。
昤安平静地抬头望向她，星魄般的眼睛深幽且沉静：“对，议论纷纷也好，出言不逊也罢，我都不在意。”她的语气很缓，却又异常坚定，“翠竹，我明白你是为我抱不平，可我已然不是当初才进宫时那个浑身是刺的卫昤安了，我的身边也再没有人可以护住我，那些原本可以伤到我的东西，如今都已经不能了。”
她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分明是极坚毅的，可翠竹却生生在这份坚毅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感伤，她垂下头去，不觉间泪已盈睫：“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也不提了，也不说了。”
她跪下身去，将双手置于昤安的膝上，含泪道:“只要主子您不在意，那我们就都不在意，只要主子和楚王能平安康健，奴婢们便什么也不求了。”
毓书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间已落下了泪来。
昤安涩然一笑，握住翠竹的手，伤慨道：“辛苦你们了。”
窗外，原本清朗的天空却忽得落下一滴雨来，很快便变得稠密，雨声渐骤，如簸箕中翻滚的豆子，淅淅沥沥地从房檐上滴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溜圆的水花来，层层，又层层。
这是今岁秋天的第一场雨。
如此又辗转了几日，宫里该传的闲话自是一点没少，霍羲桀的生辰也逐渐期至，与此刻宫中的鼎沸和热闹格格不入的，除了卫昤安的仰止殿之外，还有霍羲桀的宣室殿。
又或是说，无论外头是鼎沸还是寂静，是烈火还是冰窟，霍羲桀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岿然不动，只安静地待在宣室殿中，静默地像是一口永远都不会被敲响的古钟。
这一日早上，霍羲桀下完了早朝，便如往常般乘着十二人抬的龙辇回宣室殿。因着霍羲桀喜静，所以霍羲桀常走的宫道总是最安静的，宫人们每每见到了也总是伏地稽首，连大气也不敢出。即便如今皇帝生辰将至，宫中因着布置而格外热闹忙碌些，可这条道上依旧安静极了，只有远处偶尔飘来几声掌事太监催促手下人办事的吆喝声，还有宫女们细细碎碎的应和声，那声音极细，如半夜里在梦中听到的低呓。
轿辇本平稳地走着，可向来沉默地像一尊金菩萨的霍羲桀却忽地从里面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并不如常，反倒十分沉郁，吓得抬步辇的十二个侍卫俱是抖了一抖。
“停！”
霍羲桀甚少在半路将步辇叫停，因而惹得一众侍卫奴仆俱是不明就里，胆战心惊。他们依言停下步辇，还没等反应过来，霍羲桀已经自己从里面掀开了朱紫色的纱帐，对着徐一道：“说话的那几个宫女，带过来。”
徐一手中的拂尘一抖，赶忙带着人去寻，一时间寻到了人带到霍羲桀面前时，那三个说话的宫女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冷汗直下，直对着霍羲桀的步辇叩首不止。
霍羲桀坐在步辇内，隔着一层刺金龙的纱帐，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可光凭那声音，已经将那三个宫女吓得魂不附体：“你们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奴婢......奴婢们也是听别人说的，奴婢们不是有心的......”跪在中间的宫女颤颤巍巍地说道，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
霍羲桀没有做声，只隔着纱帐望了徐一一眼，徐一心下会意，上前去对着那个宫女便是两个响亮的耳光：“圣上问的什么你听不明白吗？再不好好回话，仔细把你们全拖到暴室去服役！”
那宫女被打得双眼直冒金星，忙伏下首去道：“是是是，奴婢......奴婢们方才再说，怀后在还是大梁皇后的时候便和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叶弈有了私情，之后还......还和顾命大臣贺则修和安骅苟且偷情，还有......还有秦青秦统领，听说他们也是往来甚密......”
霍羲桀面无表情，只又问：“听人说的？”
“是是是，奴婢们是听人说的，并非是奴婢们先传的这些话，奴婢知道错了，还请圣上饶命！”
霍羲桀并不回应，只唤过徐一道：“徐一，以后宫里凡有随便嚼主子舌根的，一律拖出去打死就是，不必再废话了。”
“是，奴才遵旨。”徐一何等乖觉，忙吩咐左右两边的侍卫道，“没听见圣上说什么吗？把这三个背后乱嚼舌根的婢子拖到显眼的地方杖毙，让满宫人都好好看看什么是规矩！圣上的万岁节要到了，谁要是再不知死活地传些闲言闲语污了宫里的清净，她们三个便是例子！”
那三个宫女一听这话，登时便又哭又吼，连连哭求着饶命，可霍羲桀身边的人都何其雷厉风行，将她们捂着嘴便拖了下去，那哭嚎声愈来愈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徐一看着霍羲桀被围在纱帐中的身影，凑上前去悄悄问道：“圣上，这些流言传得实在蹊跷，要不要奴才去查查，看看究竟是谁在捣鬼。”
“传流言的人是不会让流言最先从自己这里传出去的，查也无用。”霍羲桀的声音依旧沉郁，似是蕴了雷的雨天。
“是是，想来有了那三个婢子做例子，往后宫中也无人敢传这样的流言蜚语了。”
霍羲桀闭上眼，似是极累了：“走罢。”
与此同时，在成明殿中，向来欢欢喜喜无忧无虑的王澈居然耷拉起了脑袋，他攥着手里新做的小木剑，反复用手去抠着上面那精美细致的竹叶横纹，小嘴紧紧地抿起来，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一旁的昤安见他这副模样，自然是十分纳罕，便搂过他问道：“澈儿这是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
王澈依旧是抠着手里的木剑，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听外面的宫人说，说娘亲是个坏女人......”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带了十足的哭腔，泪水也慢慢地蓄在了眼睛里，“然后......然后我就跟他们说，我娘亲可好了，我娘亲不是坏女人，可他们，他们非说娘亲您不干净，说您和好几个人有染......我......我就问他们什么是有染，他们说......有染就是同别人睡在一起......”
昤安浑身僵直，愣生生地坐在那里，只觉得一簇火在自己胸中越燃越旺，几乎要将她整个都吞没进去。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同别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呢？娘亲您总是陪我睡觉，景妈妈也总是哄我睡觉，为什么同人睡觉了就是坏女人了呢？娘亲不是坏女人，娘亲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王澈说到这里便彻底绷不住了，扑在昤安怀里放声大哭，一声比一声凄切：“我......我不想让他们说娘亲不好，我不想让娘亲被人说坏话，他们才是坏人，他们才是坏人！”
昤安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地拧了一把，疼得她几乎想要掉下泪来，她本能地抱住澈儿，一面拍一面哄：“好澈儿，澈儿不哭，澈儿听娘亲说，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爱在背后说谎话编故事的人，那些话，澈儿不要去听，不要去说，也不要去信，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不想让他们说你是坏女人......”王澈靠在昤安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傻孩子，她们说我是坏女人，我便是坏女人了吗？娘亲始终都是澈儿的娘亲，无论别人说什么，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昤安紧拥住澈儿，耐心讲道。
王澈看着昤安，点了点头道：“是，娘亲永远都是澈儿的娘亲，随便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变！”
昤安抚上王澈的脸，细细为他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又将他紧紧搂回怀中，神色既怜且沉。
安抚好王澈以后，昤安风一样地冲出了成明殿，却没有往仰止殿的方向走，毓书不解，以为她是走错了路，忙拉住昤安道：“主子您走错了，这条路不是通向仰止殿的。”
昤安不答，只无声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脚下的步子却行地越发地快，带起一阵阵飞扬的风，将她的裙摆吹得微动。毓书瞧着她面有怒色，一时便更加茫然焦急，只能紧跟着昤安的步伐而去。
不想昤安疾行而去的最终之地，居然是魏寒漪的璟宜殿。她一把推开门口阻拦她入内的宫女，步履如风地进了殿中，一言不发地走向面色惊惶的魏寒漪。
不等魏寒漪说话，昤安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挺挺地扇在寒漪的脸上。
如此繁忙之下，卫昤安便愈发懒得出门了，除开去成明殿陪王澈以外，便都待在仰止殿里逗鸟写字。
这一日，昤安正在房檐下逗那只绿鹦鹉说话，便听见秦青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呦呦呦，这才几日不见，这小吧唧都会背诗了，果然是跟着谁像谁啊，被你一教，这小吧唧都聪明多了！以往跟着我的时候，它可只会说‘恭喜发财’呢”。
昤安笑道：“你整日里都在外头巡察宫禁，小吧唧只怕都是闷坏了，你可不知，它才来我这里的时候，吵了整整一个白天，气得莫有灵差点一个钢叉给它烤了呢。”她见秦青怀里抱着一个漆盒，因问道，“你这是得了什么宝贝了？这般煞有介事地揣着。”
秦青嘿嘿一笑，将那盒子放到昤安手上道：“我有个手下前些日子去了趟金陵，我特意让他去酥和斋买了这茶糕和核桂酥，快马加鞭地运回了长安，你不是总是说你素日里最爱吃这一口了吗？快尝尝，看是不是从前那个味道？”
昤安打开盖子，拿了块茶糕细细嚼了一口，一时又是感怀又是怅然：“还是以前那个滋味，我还只当，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呢。”她的悲伤仅在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过来，对着秦青谢道，“多谢你了。”
秦青却道：“先别急着谢我，我前些日子跟你说了罢，我手下有一个叫段生的，他家女儿下个月便一岁了，我......”
他话还未说完，昤安便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小女儿都喜欢些什么，因而让我帮你挑个礼物，秦大统领的吩咐，我可不敢忘了。”说罢，便转身去殿中取来一个贡缎做的礼盒，递给秦青道，“我想着一岁大的小女儿多半都爱红爱俏，因而用红色和粉色的素锦做了几身小孩的衣裳，素锦最是温和柔软，小孩子穿是最好的，不过这上面的花可是毓书绣的，我那绣工也只敢给澈儿做做东西，送礼可是万万拿不出手的。这里头还有一个银子做的长命锁，就当是我给孩子的一片心意了。”
秦青啧啧啧地赞叹了好久，这才道：“我就说嘛，你办事，我素来是最放心的。”他又贼贼一笑，“这衣裳钱嘛，我就用这些点心抵了，你可不要觉得亏了啊，我这人工费马匹费，前前后后加起来可也不少了呢。”
昤安听他这样说，亦是打趣道：“你可别这么说，说得像是你不给我带点心就会给我钱似的，你那点贼心思，我还猜不透吗？”
秦青垂首一笑，再抬头时，那眼中却莫名地含了几分试探和忧虑：“阿昤，你自打上次为着蛊毒解药受了伤之后，脸色便一直不好，这些日子还是要多养养的好，别落下了病根。我看左右最近外面也忙忙叨叨的，你也别出去乱跑去，仔细又磕着了碰着了，或是那些奴才们说话太大声吵着了你，那旧病又添了新病，反倒不好了。”
昤安笑道：“你放心罢，那伤口已然好了七八分了，我的身子也没有大碍。我本就不爱出门，如今外面忙地这样厉害，我自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的。”
秦青看着她，过了几瞬才淡笑道：“如此便好。”他低下头，犹豫了片刻，方又低低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耗费了那样大的代价做出了解药，为什么都不告诉圣上一声呢？纵使解药已经派不上用场，可好歹也应该让他知道啊。”
“圣上的毒已经解了，我的解药便也没了作用，一个没有作用的东西，也不必让别人知道，若是知道了，只怕反招来猜忌和闲言碎语。”昤安答得平静。
秦青听见她这话却是愣了一下，方回道：“是啊，闲言碎语最是伤人，还是谨慎些好。”
待到秦青走后，昤安刚一回屋，便看见翠竹若有所思地倚在柜子旁，看起来甚是忧愁，昤安因凑上去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向来都是个乐乐呵呵的性子，怎么今日倒这样愁苦起来？”
翠竹看一眼昤安，又沉默了几瞬，方犹疑着道：“奴婢......奴婢是觉得，纵使主子您和秦统领性情相投，可......可这毕竟是在宫里，人多嘴杂，加之男女之间究竟是要避着些的......您还是......还是多多注意着些，莫要与秦统领走得太近了罢。”
昤安觉得她这话来得突兀，不免奇道：“我与秦青虽说素日里亲厚，可最多也就是十日里见上一次，每每见面也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并没有一点半点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们素日不也总说他是个随和洒脱的性情中人吗？怎么今日倒说起这样的话了？”
“奴婢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可咱们毕竟是在宫里，主子自是清白坦荡的，可就怕有些小人在背后嚼舌根子，污了主子的清白。”
昤安随意在圆凳上坐了，便给自己倒茶边回道：“自我十八岁那年入宫以来，各式各样的流言还听得少吗？这宫里向来都是这样，今儿传这个明儿传那个的，不过几天又都停歇了，随他们去罢。”
翠竹急急叹了口气，愤然道：“可这回，这回他们传得可难听了......奴婢，奴婢实在是替您不平啊......”
翠竹方说到这里，便被进门的毓书一语打断道：“翠竹！”她眉头微皱，甚是严肃，“小厨房那边正在做鲈鱼羹呢，你去帮着看看火，若是炖老了可就不香了。”
翠竹一看毓书这般阻拦自己，一时便愈发气急，她三两步走到毓书跟前，扯着她的袖子道：“姑姑就不要瞒着主子了，我知道姑姑是顾忌着主子近些日子身子不爽快，怕主子听了这些话愈发伤了身子。可我也在宫里这么些年了，什么样的流言无关痛痒，什么样的流言诛心狠毒，这些我都是知道的，若不是这些日子那些流言实在传得太凶，太不成个样子，我也是决计不会拿出来说的！可你也知道，他们如今越传越厉害，分明就是不想让主子好过的，难道你想要主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吗？”
昤安听见这番话，方知道这回的流言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又见连毓书这这般刻意地瞒着自己，不免起了疑心。
她吩咐毓书关上门窗，方凑近翠竹问道：“他们在传什么？”
“是关于叶弈、贺则修、安骅，还有秦统领的......他们，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您在做皇后时便与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叶弈暗通款曲，还扯出了当年您不甚跌落宫墙，叶弈扑上去救您的事情，说叶弈当时之所以会救您，是因为早就......早就与您有了私情，所以才会那般紧张您的安危。还有贺大人和安大人，他们说当年怀帝逝后，唯余您一个人把持朝政，您为了牢牢控制住他们二人，便......”
许是流言实在太不堪入耳翠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双手死命地绞在一起，双颊憋地通红，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昤安却已经了然，只含了一抹冷冽的笑意，缓缓道：“我为了牢牢控制住他们二人，于是便也与他们二人行苟且之事，想要用床围之欢来换取他们的忠心，而安骅正是因为与我有私情，所以才会在蜀郡之战中为我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一死。还有秦青，他们一定是说，我常年困于宫中不甘寂寞，于是便勾引了秦青来做我的情夫，与他交往过密常有往来，如同一对真夫妻一般，对吗？”
翠竹惊愕地抬起头，复又叹道：“正是。”
昤安微微垂下头去，慢慢闭上了双眼，胸中充斥起一阵杂然的苦涩。
难怪秦青方才会有那一番言语，想来他也是知道了。
“主子，您可要想想办法啊，这些日子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说得一件比一件难听，实在是不堪入耳，再这样下去，只会损了您的清白和名节啊！”翠竹在一旁连连劝着，却被毓书拦了下来，道，“翠竹姑娘先少说几句罢，主子现在身子虚弱，凡事就让她缓缓地拿主意罢，若是一时间气着了，再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昤安只垂着头静静思忖，不过几瞬便已然明白了过来，一股凌冽的失望还有不屑从她的肺腑中萌芽般渐渐长出，直漫到了心坎里去。可她终究是克制的，只沉沉呼出一口气道：“毓书，你不必责怪翠竹，她说得没错，这流言委实是诛心之论，实在狠毒，且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是奴才们私底下闲来无事了随意信口说的，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要蓄意毁了我的名声。”
毓书刻意放柔了声音，似是想平息掉昤安胸中的怒意：“那主子是否要禀明皇后或是圣上？抑或是做些什么？”
昤安半低下头去，苦涩轻笑，那笑里似是被揉进了盐巴，让人看着心里发涩：“我能做些什么呢？如今的我，已是什么都做不了，也无需去做了。”
曾经，她是一国之后，有统领后宫母仪天下的职责，名声清誉于她自是万分重要，可如今，她不过一个前朝旧人，龟缩在大齐的宫闱之中，只求保得性命平安度日，那些流言即便再毒再恶，于她，不过闲话一句，也无法从根本上伤害到她。
“自从我踏入长安以来，各种加在我身上的流言蜚语又何止千万，多这一两句，我原也不在意。如今我求生于一隅，只愿澈儿能平安长大，妧儿能在南越太平安乐，除此之外的其他诸事，我都不在意，也无心去分辨争论。”话说到这里，昤安已是神色如常，眉目淡然，平静地有些骇人。
“可......可您就任由那些流言到处传开吗？那岂非这满宫的人都会对您议论纷纷，甚至出言不逊！”翠竹依旧愤愤不平。
昤安平静地抬头望向她，星魄般的眼睛深幽且沉静：“对，议论纷纷也好，出言不逊也罢，我都不在意。”她的语气很缓，却又异常坚定，“翠竹，我明白你是为我抱不平，可我已然不是当初才进宫时那个浑身是刺的卫昤安了，我的身边也再没有人可以护住我，那些原本可以伤到我的东西，如今都已经不能了。”
她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分明是极坚毅的，可翠竹却生生在这份坚毅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感伤，她垂下头去，不觉间泪已盈睫：“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也不提了，也不说了。”
她跪下身去，将双手置于昤安的膝上，含泪道:“只要主子您不在意，那我们就都不在意，只要主子和楚王能平安康健，奴婢们便什么也不求了。”
毓书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间已落下了泪来。
昤安涩然一笑，握住翠竹的手，伤慨道：“辛苦你们了。”
窗外，原本清朗的天空却忽得落下一滴雨来，很快便变得稠密，雨声渐骤，如簸箕中翻滚的豆子，淅淅沥沥地从房檐上滴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溜圆的水花来，层层，又层层。
这是今岁秋天的第一场雨。
如此又辗转了几日，宫里该传的闲话自是一点没少，霍羲桀的生辰也逐渐期至，与此刻宫中的鼎沸和热闹格格不入的，除了卫昤安的仰止殿之外，还有霍羲桀的宣室殿。
又或是说，无论外头是鼎沸还是寂静，是烈火还是冰窟，霍羲桀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岿然不动，只安静地待在宣室殿中，静默地像是一口永远都不会被敲响的古钟。
这一日早上，霍羲桀下完了早朝，便如往常般乘着十二人抬的龙辇回宣室殿。因着霍羲桀喜静，所以霍羲桀常走的宫道总是最安静的，宫人们每每见到了也总是伏地稽首，连大气也不敢出。即便如今皇帝生辰将至，宫中因着布置而格外热闹忙碌些，可这条道上依旧安静极了，只有远处偶尔飘来几声掌事太监催促手下人办事的吆喝声，还有宫女们细细碎碎的应和声，那声音极细，如半夜里在梦中听到的低呓。
轿辇本平稳地走着，可向来沉默地像一尊金菩萨的霍羲桀却忽地从里面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并不如常，反倒十分沉郁，吓得抬步辇的十二个侍卫俱是抖了一抖。
“停！”
霍羲桀甚少在半路将步辇叫停，因而惹得一众侍卫奴仆俱是不明就里，胆战心惊。他们依言停下步辇，还没等反应过来，霍羲桀已经自己从里面掀开了朱紫色的纱帐，对着徐一道：“说话的那几个宫女，带过来。”
徐一手中的拂尘一抖，赶忙带着人去寻，一时间寻到了人带到霍羲桀面前时，那三个说话的宫女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冷汗直下，直对着霍羲桀的步辇叩首不止。
霍羲桀坐在步辇内，隔着一层刺金龙的纱帐，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可光凭那声音，已经将那三个宫女吓得魂不附体：“你们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奴婢......奴婢们也是听别人说的，奴婢们不是有心的......”跪在中间的宫女颤颤巍巍地说道，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
霍羲桀没有做声，只隔着纱帐望了徐一一眼，徐一心下会意，上前去对着那个宫女便是两个响亮的耳光：“圣上问的什么你听不明白吗？再不好好回话，仔细把你们全拖到暴室去服役！”
那宫女被打得双眼直冒金星，忙伏下首去道：“是是是，奴婢......奴婢们方才再说，怀后在还是大梁皇后的时候便和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叶弈有了私情，之后还......还和顾命大臣贺则修和安骅苟且偷情，还有......还有秦青秦统领，听说他们也是往来甚密......”
霍羲桀面无表情，只又问：“听人说的？”
“是是是，奴婢们是听人说的，并非是奴婢们先传的这些话，奴婢知道错了，还请圣上饶命！”
霍羲桀并不回应，只唤过徐一道：“徐一，以后宫里凡有随便嚼主子舌根的，一律拖出去打死就是，不必再废话了。”
“是，奴才遵旨。”徐一何等乖觉，忙吩咐左右两边的侍卫道，“没听见圣上说什么吗？把这三个背后乱嚼舌根的婢子拖到显眼的地方杖毙，让满宫人都好好看看什么是规矩！圣上的万岁节要到了，谁要是再不知死活地传些闲言闲语污了宫里的清净，她们三个便是例子！”
那三个宫女一听这话，登时便又哭又吼，连连哭求着饶命，可霍羲桀身边的人都何其雷厉风行，将她们捂着嘴便拖了下去，那哭嚎声愈来愈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徐一看着霍羲桀被围在纱帐中的身影，凑上前去悄悄问道：“圣上，这些流言传得实在蹊跷，要不要奴才去查查，看看究竟是谁在捣鬼。”
“传流言的人是不会让流言最先从自己这里传出去的，查也无用。”霍羲桀的声音依旧沉郁，似是蕴了雷的雨天。
“是是，想来有了那三个婢子做例子，往后宫中也无人敢传这样的流言蜚语了。”
霍羲桀闭上眼，似是极累了：“走罢。”
与此同时，在成明殿中，向来欢欢喜喜无忧无虑的王澈居然耷拉起了脑袋，他攥着手里新做的小木剑，反复用手去抠着上面那精美细致的竹叶横纹，小嘴紧紧地抿起来，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一旁的昤安见他这副模样，自然是十分纳罕，便搂过他问道：“澈儿这是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
王澈依旧是抠着手里的木剑，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听外面的宫人说，说娘亲是个坏女人......”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带了十足的哭腔，泪水也慢慢地蓄在了眼睛里，“然后......然后我就跟他们说，我娘亲可好了，我娘亲不是坏女人，可他们，他们非说娘亲您不干净，说您和好几个人有染......我......我就问他们什么是有染，他们说......有染就是同别人睡在一起......”
昤安浑身僵直，愣生生地坐在那里，只觉得一簇火在自己胸中越燃越旺，几乎要将她整个都吞没进去。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同别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呢？娘亲您总是陪我睡觉，景妈妈也总是哄我睡觉，为什么同人睡觉了就是坏女人了呢？娘亲不是坏女人，娘亲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王澈说到这里便彻底绷不住了，扑在昤安怀里放声大哭，一声比一声凄切：“我......我不想让他们说娘亲不好，我不想让娘亲被人说坏话，他们才是坏人，他们才是坏人！”
昤安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地拧了一把，疼得她几乎想要掉下泪来，她本能地抱住澈儿，一面拍一面哄：“好澈儿，澈儿不哭，澈儿听娘亲说，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爱在背后说谎话编故事的人，那些话，澈儿不要去听，不要去说，也不要去信，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不想让他们说你是坏女人......”王澈靠在昤安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傻孩子，她们说我是坏女人，我便是坏女人了吗？娘亲始终都是澈儿的娘亲，无论别人说什么，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昤安紧拥住澈儿，耐心讲道。
王澈看着昤安，点了点头道：“是，娘亲永远都是澈儿的娘亲，随便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变！”
昤安抚上王澈的脸，细细为他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又将他紧紧搂回怀中，神色既怜且沉。
安抚好王澈以后，昤安风一样地冲出了成明殿，却没有往仰止殿的方向走，毓书不解，以为她是走错了路，忙拉住昤安道：“主子您走错了，这条路不是通向仰止殿的。”
昤安不答，只无声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脚下的步子却行地越发地快，带起一阵阵飞扬的风，将她的裙摆吹得微动。毓书瞧着她面有怒色，一时便更加茫然焦急，只能紧跟着昤安的步伐而去。
不想昤安疾行而去的最终之地，居然是魏寒漪的璟宜殿。她一把推开门口阻拦她入内的宫女，步履如风地进了殿中，一言不发地走向面色惊惶的魏寒漪。
不等魏寒漪说话，昤安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挺挺地扇在寒漪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