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安这一巴掌委实是用了十足的力气，魏寒漪的右半张脸煞时便红肿了起来。
一旁的心瑶又惊又惧，忙上来拦道：“怀后您这是做什么啊！怎么一上来就动手打人啊！”
昤安看也不看心瑶，只冷笑道：“我为什么打她这巴掌，她心里不清楚吗？”
魏寒漪捂着自己肿起的右半张脸，直起身子正视着昤安，那眼神里却并无太多的恐惧和疑问，唯有愤恨和狰然。
昤安对视着寒漪的眸子，只冷笑道：“暗通款曲，苟且偷情，水性杨花，我卫昤安身上莫须有的罪名已经太多了，本不差这几桩。你让她们说我和叶弈不清不楚也好，说我和贺则修安骅秽乱宫闱也罢，我都不在意，也不想同你多加争论。”她上前几步，逼近寒漪，语气愈发幽寒，“可你知道为何我今天还是来了？因为你手底下办事的人太狠毒了，居然敢把那些污言秽语传到我儿子耳朵里。”
魏寒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并不答话，只是微皱了眉头看着昤安。
昤安微扬了头，冷哼一声：“怎么？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是你做的？好，那我告诉你，自大齐立国以来，宫里的宫人便被换了个七七八八，在这宫里，算上所有的奴仆和主子，知道从前大梁旧事的人本就极少，莫说知道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连叶弈贺则修的名字都说不清楚，更别说将他们编成故事到处纷说了。即便还有些经历过大梁一朝的人，他们也绝不会有那个胆子和本事在新朝传着前朝的旧人旧事。细细算下来，满宫里有这个本事和胆子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魏寒漪。说实话，我是有些惊奇的，我与你之间，自大齐立国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般大费周章地编出这些故事来构陷我，不过也无妨，我其实也没多大兴趣知道，如若不是澈儿也受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的影响，我决计不会来找你。”
她的面色沉如雨夜，话语也似针一般:“魏寒漪，我告诉你，你要如何构陷我编排我都可以，我都忍得，可我决不允许你用那些污言秽语去玷污我的儿子。澈儿他还不到三岁，他的世界纯白地如白纸一般，听不得那些脏话！若是你传出去的那些话真的脏了我澈儿的童年，甚至脏了他的人生，那么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昤安愤愤说完一席话，转身便要离开，可才刚走出一步，便听见寒漪凄惶的冷笑声幽幽飘来：“怀后能推出这件事是我做的，还真是让我始料未及呢，好心胸，好智谋！不过您放心，从今以后宫里再也没有人敢传你的闲话了，因为圣上方才已经亲自发落了几个传闲话的宫女，她们被拖到御花园最显眼的地方杖毙了，血流得满地都是，眼下整个宫中怕是都传遍了。这下，只怕谁也没那个胆子再传这件事了！”
卫昤安的脚步顿时就停了下来，一股晦杂的情绪从心头慢慢涌起，扰地她一时失了理智，竟就这么愣生生地站在那里，许久也未做出反应。
她没想到，霍羲桀竟然会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且是如此地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她更没想到，霍羲桀对于那些传得绘声绘色的流言竟会是这样的态度，他居然丝毫也没有相信，没有怀疑，而是那般雷厉风行地对嚼舌根的宫女施以重刑，杀鸡儆猴，以此来止住这场洪水般的流言之祸。
寒漪看准了昤安的失神，继续道：“怎么？你是不是也很震惊，向来对后宫之事不怎么搭理的圣上居然越过了皇后，亲自来处理这件事。那么你猜猜，圣上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昤安脊背一凛，转过身来直视着寒漪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寒漪似是一把骤然被点燃的干柴，霎时间便爆裂了起来，她走到卫昤安跟前，逼视着昤安道，“你不是一向聪明的很吗？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呢？我的意思是，圣上之所以会插手管这件事，是因为流言所指所害的人是你，圣上之所以会在意与你有关的流言，是因为圣上喜欢你，所以不想你被那些流言中伤。怎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话于昤安而言无异于晴日听惊雷一般，任凭再好的定力和谋略也午饭掩盖住她此刻的震惊和仓皇。
见卫昤安的脸色越发惨白了下去，魏寒漪心中刹那间只觉痛快，可紧接着便是一阵钝痛:“你是不是还在疑惑，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圣上对你的心意，是因为我无意间知道了他一直特意让人从金陵买泽翰轩的笔回来！那可是你最爱的笔啊，泽翰轩的笔不见得多好，可巧就巧在上面有你最爱的水仙花，圣上爱屋及乌，所以自己也格外爱用那里的笔。幸而我撞破了这一宗事，也对你们二人都足够了解，否则，我只怕到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呢！”
昤安呆呆地伫立在当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神色讽刺的寒漪，不知该如何作答。
“瞧着怀后的反应，你应当是早就知道了圣上对你的心意罢。”寒漪冷笑一声，愤愤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编排你构陷你了罢！我一心一意爱着圣上，为他受尽了千般苦楚万般磨难，只求能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女人，可不成想，他居然爱上了你。就因为爱你，他几次三番地拒绝了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般。卫昤安，你知不知道，我从见他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了他，我爱了他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我给王珩做妃子的时候，王珩对我百般怀疑，宫里人也作践我践踏我，我挣扎在宫中，几次差点就丢了性命，可为了他这些我全都可以忍，但最后呢？我又得到了什么？我成了他的妃嫔，可他却连碰都不肯碰我，而究其原因，居然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你，有了你这个前朝的皇后！你说说，这可不可笑？荒不荒唐？你猜猜，我究竟有多恨？有多怨？”
昤安怔怔听完她这一席话，却惊觉自己竟然无言以对，她低下头去，胸中情绪杂然。无奈、愧疚、感慨、惶然，种种晦暗莫辨的情绪积压在她的心口，竟让她的胸口有些微微作痛起来。
她沉默良久，终是只能道：“我与圣上之间清白如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
“清白如水又怎么样？圣上心里有你，纵使你们之间清白如水也无用。卫昤安，只要你在，圣上就会一直惦记着你，我便永远没有亲近他的机会。”魏寒漪哽着声音，涩哑道。
昤安半低着头，轻轻注视着地上那厚实绵密的百鸟绒毯，轻微道：“难怪，你和皇后联起手来散布那些流言，原来是为了将我从这宫中除去啊。”
寒漪惊讶地看着她，不料她竟连这也想了出来：“你......你怎么知道还有皇后......”
昤安却只是淡淡道：“其实我不知道，只是怀疑罢了，以你在宫中的人脉背景，想要把那些流言传得这么广这么烈，只怕是办不到的，而且你素来谨慎，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这么冒险地去单打独斗，而是一定会拉一个人出来垫背，这样即使他日东窗事发查下来了，你也有法子脱身。算来算去，有资格有本事做你挡箭牌的人，也只有皇后了。我本不敢断定，因此想要诈一诈你，却不想一问就诈出来了。”
她抬头看着有些气结的寒漪，深吸一口气，轻飘飘地道:“带我去见皇后罢，有些话，总要和她也说清楚了，我才能好生地活下去，不是吗？”
当孟兰因看到同时踏入寝殿中的昤安和寒漪时，她明显地愣了一愣，张开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猛地顿住，只怀着试探又深幽的目光，切切地看向昤安。
“娘娘您想得不错，所有的一切，臣妾都知道了。”昤安望着兰因的眼睛，率先开口，那语气缓且淡，听不出什么异样。
兰因本来还在猜疑卫昤安的来意，听她如此一说，整个人反倒松快了下来，目光里也不由得含上了几分不屑之意：“你既都知道了，那反倒还好办了。说句实话，之前魏寒漪跟我说圣上对你有情，我还将信将疑的，直到今日，圣上为了平息不利于你的流言亲自处置了那三个宫女，我才敢真正确定，原来圣上心里，是真的有你。”她冷笑一声，复又道，“卫昤安啊卫昤安，我素日里还真是小瞧了你！一时不察，竟然让你钻了空子去勾引了圣上！”
昤安并未因兰因的指责而有任何的恼怒，只依旧用她那淡渺而幽缓的语气道：“无论娘娘信与不信，臣妾都还是要辩白一句，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蓄意勾引过圣上，也从未想过要与他发生些什么。我与圣上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她一瞬不疑地看着兰因，恭谨道，“不过，臣妾也知道皇后您心里是怨愤的，也知道自己无法置身于事外，因此特来和您商量出一个对策，既能让臣妾活命，也能让您消除怨愤和忧虑的对策。”
兰因瞟她一眼，蔑视且忧愤：“你能有什么对策？难道你能让圣上收回对你的情意？还是能从此人间匿迹，消失在本宫和圣上的眼前？”
“这自然要看娘娘您的意思了，臣妾猜想，您和谨夫人一起废了如此大的功夫在宫中散布我的流言，想必其目的不只是毁了我的名声那么简单罢，臣妾想问问，流言之后，您下一步还打算做些什么？”
兰因斜着目光看了一眼静立在后方的寒漪，方才冷冷道：“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那些流言不过只是一个引子，为的是让满宫之人皆以为你是一个生性□□的女人，而真正的好戏，原本是在圣上的生辰之宴上。等到生辰宴那日，我会在你的酒里下上迷药，之后再派人弄乱你的衣衫，然后把你和几个侍卫关到同一间屋子里，等时机到了，本宫自会带着圣上一同去捉奸，届时人证物证俱在，加上之前的流言，便更加坐实了你□□不止的罪名，圣上也会因为你的□□而厌弃你憎恶你。再然后，本宫会让父亲上一道奏折，让圣上以德行不端的罪名将你逐出宫中，随便贬到一个本宫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一来，本宫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昤安安静地立在那里，静静地听完了兰因的话，她的目光游离在兰因因嫉恨和张狂而扭曲的脸上，最终却看向了一边的寒漪。
她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看着，眼神由淡转深，到了最后，她却只是垂下目光，轻轻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娘娘真是好智谋，若此计真的得以实施，只怕我将毫无回天之力。”
“有什么用呢？如今圣上已经下旨杖毙了传流言的宫女，你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那计策再好，也终是用不成了。不过，今日瞧见你站在本宫面前，看着你这张勾男人魂魄的脸，倒是更加坚定了本宫要赶你出宫的心。”她稍稍上前几步，更加凌厉地迫视着昤安，“只要你在宫中一日，本宫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这世上，没有哪个做妻子的愿意让自己丈夫的心里一辈子都装着另一个女人，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懂吧。”
昤安垂下目光，唇边依旧是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句实话，离开后宫，离开长安，一直都是我心中所愿，之所以还会停滞于此，不过是因着澈儿的原故。若是娘娘您有办法能让我带着澈儿一同离开，那么我明日，不，我即刻便可离开长安。”
“这不可能。”未等兰因做声，一直沉默的寒漪便抢先应道，“王澈是梁怀帝的儿子，还曾经登基为帝，他现在只是个无知稚子，若是此时放他出宫，难免他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去行复辟大梁的谋反之事。圣上早在登基之前便已经说过，一定要等到他及冠了，心性已成之后才能放他出宫，且还不能放地太远，必是得在圣上的掌控之中才行。此时放王澈出宫，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兰因在一旁听着，亦是附和道：“谨夫人说得没错，你可以出宫，可王澈绝无可能，即便本宫能答应你，圣上却绝不会答应。”
“澈儿不走，我也绝不会走。我是他的母亲，我绝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之中受他人的摆布和捉弄。”
提及王澈，昤安的语气便格外坚毅果决，没有留任何商量的余地和意味。兰因被昤安骤然强硬的语气慑了一跳，竟一时愣在了那里，几瞬之后才由怔转怒道：“既然你放不下王澈，那又何必来假惺惺地和本宫商量什么对策？还是说，你一直就想留在宫中，好与本宫争夺圣上是吗？”
昤安这回是真的笑了，她轻轻以手掩口，笑得轻蔑且无奈：“既然娘娘还是不肯相信我，那我便再说一次。”她以手指天，满目正色道，“我卫昤安以亡父和亡夫的在天之灵起誓，从大齐立国的那一刻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蓄意勾引过圣上，也从未与圣上发生过任何苟且偷情之事，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后宫的娘娘们争恩宠争名位，我之所愿，唯有保全自身，求得王澈王妧、还有王氏宗亲们的平安，以上所说，若有虚言，便叫我今后日日恶鬼缠身、受尽折磨苦楚，心血枯竭，短折而死！死后坠入阿鼻地狱，遁入苦海酷刑之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此言一出，四方俱静，唯有兰因长短不齐的呼吸声依旧错错落落地盘旋在空中，透着十足的震惊和无措。
昤安看着满目震惊的兰因和面色凝重的寒漪，接着道：“我也知道，仅凭誓言还不能让二位放心。你们想要我出宫，无非就是想要我从圣上的眼前彻底消失，既如此，那我便在此向二位保证，从今日起，除开每日去成明殿照顾澈儿以外，我不会再踏出仰止殿一步，也不会再见圣上，一例朝贺宴会我也都不再参加，我不仅会在圣上眼前消失，也会在这宫中彻底消失，只乖乖地待在仰止殿中做一个活死人，等到澈儿及冠以后，我便立刻带着他离开，从此再不踏入宫中半步。”
兰因皱着眉看向她，依旧犹疑：“你真的能做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不过是悄无声息地活着罢了，比起如今这样，我反倒更愿意画地为牢，过清净太平的日子。也唯有如此，娘娘您才能放心，不是吗？”昤安语气轻巧，似是在说着一件极随意的小事。
兰因低下头去，抿着唇想了许久，刚想点头答允，却听一旁的寒漪幽幽问道：“若是即便你画地为牢，圣上他还是忘不掉你呢？”
昤安的目光有一瞬的溃动，可很快便如常道：“男女之情不同于别的，再山高海深的情意，也总熬不过时间的催磨。两相不见且毫无音讯之下，一月或许还会念着，可一年后，该忘的便也就忘了，五年后，只怕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太记得清了。圣上是一国之君，他之后的人生里还会遇到许多人许多事，足以冲淡一个无足轻重的而我，凡此种种，皆是人世常情，不是吗？”
更何况，那个人是霍羲桀，或许，他能忘得比别人更干脆利落一些，不是吗？
寒漪久久地望着昤安淡如云烟的双眸，总想从里面望出点别的情绪来，可看了半天，却分明只看到了十足的空渺和木然，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终于，长久的沉默之后，兰因终于开口道：“好，本宫答应你，若是你能无声无息地活在你的仰止殿里，从此以后再也不见圣上，那么本宫便不再刻意为难你。不过，你也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和发过的誓，若你敢有半分的违背，那么本宫必不会轻易放过你！”
昤安勾起嘴角，似是在笑，可那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臣妾谢过娘娘恩典，臣妾定会践诺，绝不辜负。”她说完以后深深一拜，随即转身便要离开，却被兰因猛然叫住。
“卫昤安！”兰因唤她，急躁而悲切，“你方才什么都说到了，可唯独漏了一点，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一点。”
兰因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对圣上，可有动过心？”
几乎是本能一般，还不等昤安的神智有所反应，一股尖利且勃然的痛便毫无防备炸开在她的心口，痛地她轻轻地皱起了眉头，连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没有，从来都没有。”她缓缓开口，没有一丝犹豫，“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他是君，我是臣，我与他之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说完，举步离开椒房殿，再不停留一瞬。
昤安行尸走肉般地自顾自往前走着，直到很久以后，她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了下来，也是在那一刻，一股灼人的痛再次从心头涌起，排山倒海般地撕扯着她的肺腑，可是很快，那痛楚又惊人地消失不见了，只余阵阵麻木。
连昤安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对这种痛苦太习以为常了，还是这痛苦本就是她自己无端的错觉。
忽然地，她的脸上有湿润的液体缓缓流过，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雨，可当抬起头看到那一碧如洗的天空时，她才知道那竟是她的眼泪。
她愣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珠，连脚步也未曾停下。
毓书在身后一步的地方紧紧地跟着昤安，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毓书却知道她是哭了，只是不愿意被人瞧见，正如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她总是将一副最淡静无畏的模样袒露在人前，将所有的悲和痛留给自己，无人知晓，亦无人可慰。
譬如此刻，她的心里，又该有多难过呢？
毓书低下头去，默默地跟随在昤安的身后，一路护着她回到仰止殿，掩门而叹。
一旁的心瑶又惊又惧，忙上来拦道：“怀后您这是做什么啊！怎么一上来就动手打人啊！”
昤安看也不看心瑶，只冷笑道：“我为什么打她这巴掌，她心里不清楚吗？”
魏寒漪捂着自己肿起的右半张脸，直起身子正视着昤安，那眼神里却并无太多的恐惧和疑问，唯有愤恨和狰然。
昤安对视着寒漪的眸子，只冷笑道：“暗通款曲，苟且偷情，水性杨花，我卫昤安身上莫须有的罪名已经太多了，本不差这几桩。你让她们说我和叶弈不清不楚也好，说我和贺则修安骅秽乱宫闱也罢，我都不在意，也不想同你多加争论。”她上前几步，逼近寒漪，语气愈发幽寒，“可你知道为何我今天还是来了？因为你手底下办事的人太狠毒了，居然敢把那些污言秽语传到我儿子耳朵里。”
魏寒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并不答话，只是微皱了眉头看着昤安。
昤安微扬了头，冷哼一声：“怎么？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是你做的？好，那我告诉你，自大齐立国以来，宫里的宫人便被换了个七七八八，在这宫里，算上所有的奴仆和主子，知道从前大梁旧事的人本就极少，莫说知道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连叶弈贺则修的名字都说不清楚，更别说将他们编成故事到处纷说了。即便还有些经历过大梁一朝的人，他们也绝不会有那个胆子和本事在新朝传着前朝的旧人旧事。细细算下来，满宫里有这个本事和胆子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魏寒漪。说实话，我是有些惊奇的，我与你之间，自大齐立国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般大费周章地编出这些故事来构陷我，不过也无妨，我其实也没多大兴趣知道，如若不是澈儿也受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的影响，我决计不会来找你。”
她的面色沉如雨夜，话语也似针一般:“魏寒漪，我告诉你，你要如何构陷我编排我都可以，我都忍得，可我决不允许你用那些污言秽语去玷污我的儿子。澈儿他还不到三岁，他的世界纯白地如白纸一般，听不得那些脏话！若是你传出去的那些话真的脏了我澈儿的童年，甚至脏了他的人生，那么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昤安愤愤说完一席话，转身便要离开，可才刚走出一步，便听见寒漪凄惶的冷笑声幽幽飘来：“怀后能推出这件事是我做的，还真是让我始料未及呢，好心胸，好智谋！不过您放心，从今以后宫里再也没有人敢传你的闲话了，因为圣上方才已经亲自发落了几个传闲话的宫女，她们被拖到御花园最显眼的地方杖毙了，血流得满地都是，眼下整个宫中怕是都传遍了。这下，只怕谁也没那个胆子再传这件事了！”
卫昤安的脚步顿时就停了下来，一股晦杂的情绪从心头慢慢涌起，扰地她一时失了理智，竟就这么愣生生地站在那里，许久也未做出反应。
她没想到，霍羲桀竟然会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且是如此地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她更没想到，霍羲桀对于那些传得绘声绘色的流言竟会是这样的态度，他居然丝毫也没有相信，没有怀疑，而是那般雷厉风行地对嚼舌根的宫女施以重刑，杀鸡儆猴，以此来止住这场洪水般的流言之祸。
寒漪看准了昤安的失神，继续道：“怎么？你是不是也很震惊，向来对后宫之事不怎么搭理的圣上居然越过了皇后，亲自来处理这件事。那么你猜猜，圣上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昤安脊背一凛，转过身来直视着寒漪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寒漪似是一把骤然被点燃的干柴，霎时间便爆裂了起来，她走到卫昤安跟前，逼视着昤安道，“你不是一向聪明的很吗？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呢？我的意思是，圣上之所以会插手管这件事，是因为流言所指所害的人是你，圣上之所以会在意与你有关的流言，是因为圣上喜欢你，所以不想你被那些流言中伤。怎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话于昤安而言无异于晴日听惊雷一般，任凭再好的定力和谋略也午饭掩盖住她此刻的震惊和仓皇。
见卫昤安的脸色越发惨白了下去，魏寒漪心中刹那间只觉痛快，可紧接着便是一阵钝痛:“你是不是还在疑惑，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圣上对你的心意，是因为我无意间知道了他一直特意让人从金陵买泽翰轩的笔回来！那可是你最爱的笔啊，泽翰轩的笔不见得多好，可巧就巧在上面有你最爱的水仙花，圣上爱屋及乌，所以自己也格外爱用那里的笔。幸而我撞破了这一宗事，也对你们二人都足够了解，否则，我只怕到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呢！”
昤安呆呆地伫立在当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神色讽刺的寒漪，不知该如何作答。
“瞧着怀后的反应，你应当是早就知道了圣上对你的心意罢。”寒漪冷笑一声，愤愤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编排你构陷你了罢！我一心一意爱着圣上，为他受尽了千般苦楚万般磨难，只求能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女人，可不成想，他居然爱上了你。就因为爱你，他几次三番地拒绝了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般。卫昤安，你知不知道，我从见他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了他，我爱了他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我给王珩做妃子的时候，王珩对我百般怀疑，宫里人也作践我践踏我，我挣扎在宫中，几次差点就丢了性命，可为了他这些我全都可以忍，但最后呢？我又得到了什么？我成了他的妃嫔，可他却连碰都不肯碰我，而究其原因，居然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你，有了你这个前朝的皇后！你说说，这可不可笑？荒不荒唐？你猜猜，我究竟有多恨？有多怨？”
昤安怔怔听完她这一席话，却惊觉自己竟然无言以对，她低下头去，胸中情绪杂然。无奈、愧疚、感慨、惶然，种种晦暗莫辨的情绪积压在她的心口，竟让她的胸口有些微微作痛起来。
她沉默良久，终是只能道：“我与圣上之间清白如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
“清白如水又怎么样？圣上心里有你，纵使你们之间清白如水也无用。卫昤安，只要你在，圣上就会一直惦记着你，我便永远没有亲近他的机会。”魏寒漪哽着声音，涩哑道。
昤安半低着头，轻轻注视着地上那厚实绵密的百鸟绒毯，轻微道：“难怪，你和皇后联起手来散布那些流言，原来是为了将我从这宫中除去啊。”
寒漪惊讶地看着她，不料她竟连这也想了出来：“你......你怎么知道还有皇后......”
昤安却只是淡淡道：“其实我不知道，只是怀疑罢了，以你在宫中的人脉背景，想要把那些流言传得这么广这么烈，只怕是办不到的，而且你素来谨慎，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这么冒险地去单打独斗，而是一定会拉一个人出来垫背，这样即使他日东窗事发查下来了，你也有法子脱身。算来算去，有资格有本事做你挡箭牌的人，也只有皇后了。我本不敢断定，因此想要诈一诈你，却不想一问就诈出来了。”
她抬头看着有些气结的寒漪，深吸一口气，轻飘飘地道:“带我去见皇后罢，有些话，总要和她也说清楚了，我才能好生地活下去，不是吗？”
当孟兰因看到同时踏入寝殿中的昤安和寒漪时，她明显地愣了一愣，张开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猛地顿住，只怀着试探又深幽的目光，切切地看向昤安。
“娘娘您想得不错，所有的一切，臣妾都知道了。”昤安望着兰因的眼睛，率先开口，那语气缓且淡，听不出什么异样。
兰因本来还在猜疑卫昤安的来意，听她如此一说，整个人反倒松快了下来，目光里也不由得含上了几分不屑之意：“你既都知道了，那反倒还好办了。说句实话，之前魏寒漪跟我说圣上对你有情，我还将信将疑的，直到今日，圣上为了平息不利于你的流言亲自处置了那三个宫女，我才敢真正确定，原来圣上心里，是真的有你。”她冷笑一声，复又道，“卫昤安啊卫昤安，我素日里还真是小瞧了你！一时不察，竟然让你钻了空子去勾引了圣上！”
昤安并未因兰因的指责而有任何的恼怒，只依旧用她那淡渺而幽缓的语气道：“无论娘娘信与不信，臣妾都还是要辩白一句，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蓄意勾引过圣上，也从未想过要与他发生些什么。我与圣上之间，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她一瞬不疑地看着兰因，恭谨道，“不过，臣妾也知道皇后您心里是怨愤的，也知道自己无法置身于事外，因此特来和您商量出一个对策，既能让臣妾活命，也能让您消除怨愤和忧虑的对策。”
兰因瞟她一眼，蔑视且忧愤：“你能有什么对策？难道你能让圣上收回对你的情意？还是能从此人间匿迹，消失在本宫和圣上的眼前？”
“这自然要看娘娘您的意思了，臣妾猜想，您和谨夫人一起废了如此大的功夫在宫中散布我的流言，想必其目的不只是毁了我的名声那么简单罢，臣妾想问问，流言之后，您下一步还打算做些什么？”
兰因斜着目光看了一眼静立在后方的寒漪，方才冷冷道：“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那些流言不过只是一个引子，为的是让满宫之人皆以为你是一个生性□□的女人，而真正的好戏，原本是在圣上的生辰之宴上。等到生辰宴那日，我会在你的酒里下上迷药，之后再派人弄乱你的衣衫，然后把你和几个侍卫关到同一间屋子里，等时机到了，本宫自会带着圣上一同去捉奸，届时人证物证俱在，加上之前的流言，便更加坐实了你□□不止的罪名，圣上也会因为你的□□而厌弃你憎恶你。再然后，本宫会让父亲上一道奏折，让圣上以德行不端的罪名将你逐出宫中，随便贬到一个本宫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一来，本宫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昤安安静地立在那里，静静地听完了兰因的话，她的目光游离在兰因因嫉恨和张狂而扭曲的脸上，最终却看向了一边的寒漪。
她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看着，眼神由淡转深，到了最后，她却只是垂下目光，轻轻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娘娘真是好智谋，若此计真的得以实施，只怕我将毫无回天之力。”
“有什么用呢？如今圣上已经下旨杖毙了传流言的宫女，你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那计策再好，也终是用不成了。不过，今日瞧见你站在本宫面前，看着你这张勾男人魂魄的脸，倒是更加坚定了本宫要赶你出宫的心。”她稍稍上前几步，更加凌厉地迫视着昤安，“只要你在宫中一日，本宫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这世上，没有哪个做妻子的愿意让自己丈夫的心里一辈子都装着另一个女人，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懂吧。”
昤安垂下目光，唇边依旧是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句实话，离开后宫，离开长安，一直都是我心中所愿，之所以还会停滞于此，不过是因着澈儿的原故。若是娘娘您有办法能让我带着澈儿一同离开，那么我明日，不，我即刻便可离开长安。”
“这不可能。”未等兰因做声，一直沉默的寒漪便抢先应道，“王澈是梁怀帝的儿子，还曾经登基为帝，他现在只是个无知稚子，若是此时放他出宫，难免他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去行复辟大梁的谋反之事。圣上早在登基之前便已经说过，一定要等到他及冠了，心性已成之后才能放他出宫，且还不能放地太远，必是得在圣上的掌控之中才行。此时放王澈出宫，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兰因在一旁听着，亦是附和道：“谨夫人说得没错，你可以出宫，可王澈绝无可能，即便本宫能答应你，圣上却绝不会答应。”
“澈儿不走，我也绝不会走。我是他的母亲，我绝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之中受他人的摆布和捉弄。”
提及王澈，昤安的语气便格外坚毅果决，没有留任何商量的余地和意味。兰因被昤安骤然强硬的语气慑了一跳，竟一时愣在了那里，几瞬之后才由怔转怒道：“既然你放不下王澈，那又何必来假惺惺地和本宫商量什么对策？还是说，你一直就想留在宫中，好与本宫争夺圣上是吗？”
昤安这回是真的笑了，她轻轻以手掩口，笑得轻蔑且无奈：“既然娘娘还是不肯相信我，那我便再说一次。”她以手指天，满目正色道，“我卫昤安以亡父和亡夫的在天之灵起誓，从大齐立国的那一刻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蓄意勾引过圣上，也从未与圣上发生过任何苟且偷情之事，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后宫的娘娘们争恩宠争名位，我之所愿，唯有保全自身，求得王澈王妧、还有王氏宗亲们的平安，以上所说，若有虚言，便叫我今后日日恶鬼缠身、受尽折磨苦楚，心血枯竭，短折而死！死后坠入阿鼻地狱，遁入苦海酷刑之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此言一出，四方俱静，唯有兰因长短不齐的呼吸声依旧错错落落地盘旋在空中，透着十足的震惊和无措。
昤安看着满目震惊的兰因和面色凝重的寒漪，接着道：“我也知道，仅凭誓言还不能让二位放心。你们想要我出宫，无非就是想要我从圣上的眼前彻底消失，既如此，那我便在此向二位保证，从今日起，除开每日去成明殿照顾澈儿以外，我不会再踏出仰止殿一步，也不会再见圣上，一例朝贺宴会我也都不再参加，我不仅会在圣上眼前消失，也会在这宫中彻底消失，只乖乖地待在仰止殿中做一个活死人，等到澈儿及冠以后，我便立刻带着他离开，从此再不踏入宫中半步。”
兰因皱着眉看向她，依旧犹疑：“你真的能做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不过是悄无声息地活着罢了，比起如今这样，我反倒更愿意画地为牢，过清净太平的日子。也唯有如此，娘娘您才能放心，不是吗？”昤安语气轻巧，似是在说着一件极随意的小事。
兰因低下头去，抿着唇想了许久，刚想点头答允，却听一旁的寒漪幽幽问道：“若是即便你画地为牢，圣上他还是忘不掉你呢？”
昤安的目光有一瞬的溃动，可很快便如常道：“男女之情不同于别的，再山高海深的情意，也总熬不过时间的催磨。两相不见且毫无音讯之下，一月或许还会念着，可一年后，该忘的便也就忘了，五年后，只怕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太记得清了。圣上是一国之君，他之后的人生里还会遇到许多人许多事，足以冲淡一个无足轻重的而我，凡此种种，皆是人世常情，不是吗？”
更何况，那个人是霍羲桀，或许，他能忘得比别人更干脆利落一些，不是吗？
寒漪久久地望着昤安淡如云烟的双眸，总想从里面望出点别的情绪来，可看了半天，却分明只看到了十足的空渺和木然，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终于，长久的沉默之后，兰因终于开口道：“好，本宫答应你，若是你能无声无息地活在你的仰止殿里，从此以后再也不见圣上，那么本宫便不再刻意为难你。不过，你也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和发过的誓，若你敢有半分的违背，那么本宫必不会轻易放过你！”
昤安勾起嘴角，似是在笑，可那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臣妾谢过娘娘恩典，臣妾定会践诺，绝不辜负。”她说完以后深深一拜，随即转身便要离开，却被兰因猛然叫住。
“卫昤安！”兰因唤她，急躁而悲切，“你方才什么都说到了，可唯独漏了一点，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一点。”
兰因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对圣上，可有动过心？”
几乎是本能一般，还不等昤安的神智有所反应，一股尖利且勃然的痛便毫无防备炸开在她的心口，痛地她轻轻地皱起了眉头，连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没有，从来都没有。”她缓缓开口，没有一丝犹豫，“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他是君，我是臣，我与他之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说完，举步离开椒房殿，再不停留一瞬。
昤安行尸走肉般地自顾自往前走着，直到很久以后，她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了下来，也是在那一刻，一股灼人的痛再次从心头涌起，排山倒海般地撕扯着她的肺腑，可是很快，那痛楚又惊人地消失不见了，只余阵阵麻木。
连昤安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对这种痛苦太习以为常了，还是这痛苦本就是她自己无端的错觉。
忽然地，她的脸上有湿润的液体缓缓流过，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雨，可当抬起头看到那一碧如洗的天空时，她才知道那竟是她的眼泪。
她愣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珠，连脚步也未曾停下。
毓书在身后一步的地方紧紧地跟着昤安，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毓书却知道她是哭了，只是不愿意被人瞧见，正如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她总是将一副最淡静无畏的模样袒露在人前，将所有的悲和痛留给自己，无人知晓，亦无人可慰。
譬如此刻，她的心里，又该有多难过呢？
毓书低下头去，默默地跟随在昤安的身后，一路护着她回到仰止殿，掩门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