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水一样地滑过去，开琮二年的秋天萧萧瑟瑟地就迎来了结尾，随着最后一片落叶被清扫殆尽，凌冽的寒风也侵入了永巷之中，待到那寒风化作鹅毛般的雪纷纷而至时，居然已经是开琮三年的正月了。
“好好的大正月里，正是该热闹热闹的时候，却不知怎的，那关在明园离得阿史那荣竟跑了出来，还溜出了长安直奔突厥去了，惹得长安城上下俱是人心惶惶。圣上连下了几道圣旨，旨意传遍河西，说一定要找到阿史那荣，且要以礼相待，切莫伤及其性命。如此一来二去地闹着，连本来定好的阖宫夜宴也给取消了，皇后娘娘为这事儿还恼了许久呢。”絮含在炉火旁的绣架上慢条斯理地落针刺绣，一面缓缓向昤安说道。
昤安只用钳子慢慢拨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一面将红泥小火炉往碳上坐了，方道：“这事我也有耳闻，只不知那阿史那荣究竟有没有回到突厥？”
“这说来就更让人唏嘘了。阿史那荣一路仓皇奔至突厥边境，本以为终于得以逃出生天，可谁料甫一入境便被突厥的官兵绑走了，后来又不知怎的，过了几日便传出消息，说阿史那荣得了急病暴卒在突厥了。”
如此遭遇，饶是昤安也不免惊奇道：“我素来知道哥舒延那是个最最狡猾阴毒，内里藏奸之人，可他到底是阿史那荣一路提拔上来的人，竟也能如此狠毒。阿史那荣戎马一生，筋骨强健，这些日子在长安也未曾闹过什么病，怎么一回突厥便暴毙了？只怕是哥舒延那怕这位突厥老王威胁到自己如今的地位，这才狠下了杀手。”
絮含停下手里的针线道：“正是这个理儿呢，可话又说回来，人本就是入世易而出世难，哥舒延那如今就是突厥有实无名的王，突厥军政大事尽出于他的命令，他坐上这个位子许久，又怎么甘心轻易退下？你只看看自他返回突厥之后，可有一次派人来长安问阿史那荣的死活？只怕他正盼着阿史那荣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长安，倒免了他一处的心病呢。”
昤安埋头理着炭火，猩红的光照亮了她半边的脸，使她整个人如浮在雾里一般。她静静想了片刻，忽然就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正如苏絮含所说，哥舒延那只怕早盼着阿史那荣神不知鬼不觉死在长安。这层到底连絮含都懂，霍羲桀自然不可能不懂。可阿史那荣到底是突厥的先王，若是就这么死在长安，只怕哥舒延那届时会借机生事，如此想来，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放虎归山，是死是活全凭他们突厥自己处置，也免了大齐落个坑害突厥先王性命的罪名。霍羲桀连下几道圣旨，弄得此事妇孺皆知，无非就是想要告诉天下人，阿史那荣已经自己逃离大齐，且其离开大齐之时完好无损，所以其死活与否与大齐毫无干系。这一来二去，没费半点功夫，却将自己从这泥潭里摘地一干二净，反逼哥舒延那自己做了这恶人。
她默默许久，不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却还是絮含岔开了话题道：“怀后烹的这茶可真是香，我虚度至今，却还没闻过这般清冽的茶香。”
昤安因笑道：“别的倒也罢了，巧宗全在这水里。这水还是去年初雪之时我收起来的，埋在那树底下许久，今儿才取出来煮茶，倒比寻常的水要好上许多。”
絮含亦是道：“果真怀后匠心独运。”
“什么匠心独运，不过是天长日久地独自待着，总要寻一些事情干。倒是你，十日八日地来看看我，还给澈儿做了许多的帽子鞋袜，我心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呢。”
絮含又绣了几针铜钱纹方笑道：“哪里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在宫里也是长日无聊，左右圣上一个月里也少来后宫，我闲着也是闲着。澈儿玉雪可爱，为他做些东西也是我甘愿的。”
昤安看絮含笑容淡淡的，又不免问道：“你身居正一品贤妃之位，身份格外尊贵，可我瞧着你这些日子的装扮竟是又素简了不少。你这般谨慎小心，可是皇后又为难你了？”
絮含正一正云鬓上的素银兰花簪子，只是宁和道：“哪里的话，皇后娘娘千金之躯，每日操心的事又何止千万，她哪里有这样的功夫来为难我呢？”
倒是侍立在絮含边上的寒香见絮含如此说，很是不忿地叹道：“娘娘为人也忒小心了些，平日里在外边处处谨小慎微，半句话也不肯多说，如今在怀后面前怎得还是三缄其口？”她尤自气愤，却也是压低了声音对昤安道，“怀后病了这些日子，却不知后宫的风气却愈发严苛了。皇后素日本就不喜欢我们娘娘，总是时不时寻个由头申斥教训一番，这便也罢了，左右皇后那个性子，原是谁也瞧不起的，可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的，皇后倒突然和谨夫人打得火热起来，常常刁难我们娘娘。前些日子让我们娘娘绣过年供奉的妙法莲华经，还一要便是十份，我们娘娘点灯熬油地绣了半个月方才完毕，却又被说那针脚粗了不尽心，被罚去伽罗殿跪了整整三天。前儿去请安的时候就因为戴了两朵才制好的新式宫花，便被训斥说不安分，又乏了闭门思过。我们娘娘虽贵为贤妃，可这日子却一贯是苦的，说不能说，闹不能闹，也没个靠山，便也只能这么熬着了！”
昤安瞧着絮含有些清瘦的面颊，不免同情道：“皇后一贯是个跋扈的，我知你素来是忍气吞声惯了的，可如今，皇后既与谨夫人联手了，那矛头势必都会指向你，，你纵使再忍得，也要寻个方法保全自身才好，否则这天长日久地忍者，万一埋下了什么病根儿，就不可救了。”
寒香在一边闻得昤安如此说，心里更是焦灼，竟生生淌下了泪来：“怀后说得正是呢，可话虽如此，我们娘娘一没有可靠的娘家，二不屑于干那结党拉派的事情，三来圣上于后宫又实在不用心，甚少管着后宫里的事，便是有冤也无处诉啊！奴婢时常劝着娘娘，说‘我的娘娘啊，不管圣上再怎么不管后宫的事，您也该寻个机会申诉几句，圣上对您好歹有素日的情分在，总是会帮衬着您几分的。’可我们娘娘总是怕惹得圣上烦心，便也一直不肯说，一来二去，只惹得自己愈发憋闷了起来。”
昤安闻言便愈发替絮含难过起来，一时思及自己在宫里的处境，不免又添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寒香这话说得不假，你与圣上到底是多年的情分，圣上总是会保全着你的，你纵使再省事，也不能一昧这么憋屈着自己，你是个聪明人，又怎会不知其中的道理？皇后今日不过是些零碎的功夫，可若他日她下药伤你性命，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切莫以今日之忍耐酿成他日之大祸啊。”
絮含垂下眼睛去，手里的活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声音里也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几分怅惋之色。这样哀戚悲怆的形容，是极难在絮含身上见到的，她一贯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似乎怎样的世情迁徙也改变不了她一颗淡静若水的心，时间长了，就连絮含自己也忘记了她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怀后所说我岂会不明白，只是我一生已行至这般地步，哪里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圣上于我与其说有情分，不如说是念着我跟了他这么些年，怜我无安生之地，遂给了我一个极高的位分让我了此残生。皇后跋扈狠毒，谨夫人城府又深，如今独我一人在这后宫之中安身立命，除了兀自忍耐之外，又哪里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我固然可以去向圣上申诉，可圣上也不过是跟皇后提一提便也罢了，皇后今儿能绕过我，可明日呢？后日呢？她一日厌弃我，便一日有法子来折磨我，这又岂是圣上能管得了的？我这一生至此，也不过是挨日子罢了。相比之下，怀后您却还有楚王可以相伴在侧，余生还可有寄心之所，可我，已经是毫无留恋，亦毫无祈盼了。”
外头不知何时竟落下了雪花，茫茫洋洋地洒了满天，连地上也已经堆上了薄薄的一层，似是洒在霜花糕上的糖霜。
絮含起身望着那满天的雪花，心里却愈发苦了起来：“近些日子我做梦，常常梦见年少时的自己，那时爹爹还不曾获罪，我还是养在深闺里头的官家嫡女，无忧无虑，看见什么都觉得是彩色的，就连在连绵的雪天，看着那白茫茫厚地高天，也只有作诗的雅兴，可却不想转眼数十年，每每再见到雪，却只剩下了一片木然和无趣。”她转头望向昤安，眼里早已积了一层泪光，却始终不曾落下，“怀后可知，我这一生最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等昤安答，絮含已经喃喃念道：“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那个夜里弹起了《阿干歌》，若是不弹，霍羲桀就不会纳我做他的妾，我也不会流落到宫中来，不会就这么困死自己的一生。若不弹那首《阿干歌》，我虽已是一个残花败柳，可到底也有年老色衰那一日，等到那日，我便一人一马去四海闯荡，看锦绣高山，看河海浩荡，再在深山里寻一个养老之所，如此清净一生，等死了，便让人把我一把火烧了，再把骨灰随着风扬了，不留一点痕迹和累赘在这世间，如此才算圆满呢。”她停顿一下，复又似梦呓一般道，“那首《阿干歌》，我虽依旧烂熟于心，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弹起了。”
红泥茶壶里的茶已开了许久，冒出嘶啦嘶啦的响声来，似是孤魂于夜中发出的凄厉又无力的哀嚎。昤安心里不住地难过，却也不想说些悲凉应和之语反添了絮含的不快，因此便上前宽慰道：“人这一生总也是说不准的，谁年少时不会痴痴想着，若我如此便怎么怎么样，可谁又知道若真的那样会是什么样？说不定还不如眼下的光景。我自大梁一路走来，历了那样多的事，却终只得了一个体会，便是万事莫做他想，只走好眼下这一条路方是正经。”
絮含回头，已是止了哀戚：“怀后所言，最是能让人醍醐灌顶的。既如此，咱们便不说这些已无法转圜的伤心事了，只烹茶闲谈可好？”
二人将将落座，便看见莫有灵从外头一路小跑进来，贴在毓书耳边一个劲儿说着什么，昤安见了因笑着唤他道：“小莫，你又在说着什么秘辛呢？可又是见哪个宫女同哪个侍卫眉来眼去了？再要不就是澈儿又打碎什么要紧东西了，你们只替他遮掩着。”
莫有灵听见昤安唤他，忙小跑上来道：“请贤妃娘娘的安，请怀后的安，主子您明鉴，我与毓书说的可是正事。是我才从侍卫那里听来的，说是皇后的堂兄孟炎，三日前在岭南暴卒了！”
“好好的大正月里，正是该热闹热闹的时候，却不知怎的，那关在明园离得阿史那荣竟跑了出来，还溜出了长安直奔突厥去了，惹得长安城上下俱是人心惶惶。圣上连下了几道圣旨，旨意传遍河西，说一定要找到阿史那荣，且要以礼相待，切莫伤及其性命。如此一来二去地闹着，连本来定好的阖宫夜宴也给取消了，皇后娘娘为这事儿还恼了许久呢。”絮含在炉火旁的绣架上慢条斯理地落针刺绣，一面缓缓向昤安说道。
昤安只用钳子慢慢拨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一面将红泥小火炉往碳上坐了，方道：“这事我也有耳闻，只不知那阿史那荣究竟有没有回到突厥？”
“这说来就更让人唏嘘了。阿史那荣一路仓皇奔至突厥边境，本以为终于得以逃出生天，可谁料甫一入境便被突厥的官兵绑走了，后来又不知怎的，过了几日便传出消息，说阿史那荣得了急病暴卒在突厥了。”
如此遭遇，饶是昤安也不免惊奇道：“我素来知道哥舒延那是个最最狡猾阴毒，内里藏奸之人，可他到底是阿史那荣一路提拔上来的人，竟也能如此狠毒。阿史那荣戎马一生，筋骨强健，这些日子在长安也未曾闹过什么病，怎么一回突厥便暴毙了？只怕是哥舒延那怕这位突厥老王威胁到自己如今的地位，这才狠下了杀手。”
絮含停下手里的针线道：“正是这个理儿呢，可话又说回来，人本就是入世易而出世难，哥舒延那如今就是突厥有实无名的王，突厥军政大事尽出于他的命令，他坐上这个位子许久，又怎么甘心轻易退下？你只看看自他返回突厥之后，可有一次派人来长安问阿史那荣的死活？只怕他正盼着阿史那荣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长安，倒免了他一处的心病呢。”
昤安埋头理着炭火，猩红的光照亮了她半边的脸，使她整个人如浮在雾里一般。她静静想了片刻，忽然就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正如苏絮含所说，哥舒延那只怕早盼着阿史那荣神不知鬼不觉死在长安。这层到底连絮含都懂，霍羲桀自然不可能不懂。可阿史那荣到底是突厥的先王，若是就这么死在长安，只怕哥舒延那届时会借机生事，如此想来，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放虎归山，是死是活全凭他们突厥自己处置，也免了大齐落个坑害突厥先王性命的罪名。霍羲桀连下几道圣旨，弄得此事妇孺皆知，无非就是想要告诉天下人，阿史那荣已经自己逃离大齐，且其离开大齐之时完好无损，所以其死活与否与大齐毫无干系。这一来二去，没费半点功夫，却将自己从这泥潭里摘地一干二净，反逼哥舒延那自己做了这恶人。
她默默许久，不知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却还是絮含岔开了话题道：“怀后烹的这茶可真是香，我虚度至今，却还没闻过这般清冽的茶香。”
昤安因笑道：“别的倒也罢了，巧宗全在这水里。这水还是去年初雪之时我收起来的，埋在那树底下许久，今儿才取出来煮茶，倒比寻常的水要好上许多。”
絮含亦是道：“果真怀后匠心独运。”
“什么匠心独运，不过是天长日久地独自待着，总要寻一些事情干。倒是你，十日八日地来看看我，还给澈儿做了许多的帽子鞋袜，我心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呢。”
絮含又绣了几针铜钱纹方笑道：“哪里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在宫里也是长日无聊，左右圣上一个月里也少来后宫，我闲着也是闲着。澈儿玉雪可爱，为他做些东西也是我甘愿的。”
昤安看絮含笑容淡淡的，又不免问道：“你身居正一品贤妃之位，身份格外尊贵，可我瞧着你这些日子的装扮竟是又素简了不少。你这般谨慎小心，可是皇后又为难你了？”
絮含正一正云鬓上的素银兰花簪子，只是宁和道：“哪里的话，皇后娘娘千金之躯，每日操心的事又何止千万，她哪里有这样的功夫来为难我呢？”
倒是侍立在絮含边上的寒香见絮含如此说，很是不忿地叹道：“娘娘为人也忒小心了些，平日里在外边处处谨小慎微，半句话也不肯多说，如今在怀后面前怎得还是三缄其口？”她尤自气愤，却也是压低了声音对昤安道，“怀后病了这些日子，却不知后宫的风气却愈发严苛了。皇后素日本就不喜欢我们娘娘，总是时不时寻个由头申斥教训一番，这便也罢了，左右皇后那个性子，原是谁也瞧不起的，可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的，皇后倒突然和谨夫人打得火热起来，常常刁难我们娘娘。前些日子让我们娘娘绣过年供奉的妙法莲华经，还一要便是十份，我们娘娘点灯熬油地绣了半个月方才完毕，却又被说那针脚粗了不尽心，被罚去伽罗殿跪了整整三天。前儿去请安的时候就因为戴了两朵才制好的新式宫花，便被训斥说不安分，又乏了闭门思过。我们娘娘虽贵为贤妃，可这日子却一贯是苦的，说不能说，闹不能闹，也没个靠山，便也只能这么熬着了！”
昤安瞧着絮含有些清瘦的面颊，不免同情道：“皇后一贯是个跋扈的，我知你素来是忍气吞声惯了的，可如今，皇后既与谨夫人联手了，那矛头势必都会指向你，，你纵使再忍得，也要寻个方法保全自身才好，否则这天长日久地忍者，万一埋下了什么病根儿，就不可救了。”
寒香在一边闻得昤安如此说，心里更是焦灼，竟生生淌下了泪来：“怀后说得正是呢，可话虽如此，我们娘娘一没有可靠的娘家，二不屑于干那结党拉派的事情，三来圣上于后宫又实在不用心，甚少管着后宫里的事，便是有冤也无处诉啊！奴婢时常劝着娘娘，说‘我的娘娘啊，不管圣上再怎么不管后宫的事，您也该寻个机会申诉几句，圣上对您好歹有素日的情分在，总是会帮衬着您几分的。’可我们娘娘总是怕惹得圣上烦心，便也一直不肯说，一来二去，只惹得自己愈发憋闷了起来。”
昤安闻言便愈发替絮含难过起来，一时思及自己在宫里的处境，不免又添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寒香这话说得不假，你与圣上到底是多年的情分，圣上总是会保全着你的，你纵使再省事，也不能一昧这么憋屈着自己，你是个聪明人，又怎会不知其中的道理？皇后今日不过是些零碎的功夫，可若他日她下药伤你性命，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切莫以今日之忍耐酿成他日之大祸啊。”
絮含垂下眼睛去，手里的活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声音里也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几分怅惋之色。这样哀戚悲怆的形容，是极难在絮含身上见到的，她一贯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似乎怎样的世情迁徙也改变不了她一颗淡静若水的心，时间长了，就连絮含自己也忘记了她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怀后所说我岂会不明白，只是我一生已行至这般地步，哪里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圣上于我与其说有情分，不如说是念着我跟了他这么些年，怜我无安生之地，遂给了我一个极高的位分让我了此残生。皇后跋扈狠毒，谨夫人城府又深，如今独我一人在这后宫之中安身立命，除了兀自忍耐之外，又哪里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我固然可以去向圣上申诉，可圣上也不过是跟皇后提一提便也罢了，皇后今儿能绕过我，可明日呢？后日呢？她一日厌弃我，便一日有法子来折磨我，这又岂是圣上能管得了的？我这一生至此，也不过是挨日子罢了。相比之下，怀后您却还有楚王可以相伴在侧，余生还可有寄心之所，可我，已经是毫无留恋，亦毫无祈盼了。”
外头不知何时竟落下了雪花，茫茫洋洋地洒了满天，连地上也已经堆上了薄薄的一层，似是洒在霜花糕上的糖霜。
絮含起身望着那满天的雪花，心里却愈发苦了起来：“近些日子我做梦，常常梦见年少时的自己，那时爹爹还不曾获罪，我还是养在深闺里头的官家嫡女，无忧无虑，看见什么都觉得是彩色的，就连在连绵的雪天，看着那白茫茫厚地高天，也只有作诗的雅兴，可却不想转眼数十年，每每再见到雪，却只剩下了一片木然和无趣。”她转头望向昤安，眼里早已积了一层泪光，却始终不曾落下，“怀后可知，我这一生最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等昤安答，絮含已经喃喃念道：“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那个夜里弹起了《阿干歌》，若是不弹，霍羲桀就不会纳我做他的妾，我也不会流落到宫中来，不会就这么困死自己的一生。若不弹那首《阿干歌》，我虽已是一个残花败柳，可到底也有年老色衰那一日，等到那日，我便一人一马去四海闯荡，看锦绣高山，看河海浩荡，再在深山里寻一个养老之所，如此清净一生，等死了，便让人把我一把火烧了，再把骨灰随着风扬了，不留一点痕迹和累赘在这世间，如此才算圆满呢。”她停顿一下，复又似梦呓一般道，“那首《阿干歌》，我虽依旧烂熟于心，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弹起了。”
红泥茶壶里的茶已开了许久，冒出嘶啦嘶啦的响声来，似是孤魂于夜中发出的凄厉又无力的哀嚎。昤安心里不住地难过，却也不想说些悲凉应和之语反添了絮含的不快，因此便上前宽慰道：“人这一生总也是说不准的，谁年少时不会痴痴想着，若我如此便怎么怎么样，可谁又知道若真的那样会是什么样？说不定还不如眼下的光景。我自大梁一路走来，历了那样多的事，却终只得了一个体会，便是万事莫做他想，只走好眼下这一条路方是正经。”
絮含回头，已是止了哀戚：“怀后所言，最是能让人醍醐灌顶的。既如此，咱们便不说这些已无法转圜的伤心事了，只烹茶闲谈可好？”
二人将将落座，便看见莫有灵从外头一路小跑进来，贴在毓书耳边一个劲儿说着什么，昤安见了因笑着唤他道：“小莫，你又在说着什么秘辛呢？可又是见哪个宫女同哪个侍卫眉来眼去了？再要不就是澈儿又打碎什么要紧东西了，你们只替他遮掩着。”
莫有灵听见昤安唤他，忙小跑上来道：“请贤妃娘娘的安，请怀后的安，主子您明鉴，我与毓书说的可是正事。是我才从侍卫那里听来的，说是皇后的堂兄孟炎，三日前在岭南暴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