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安闻声回首,见秦青正直挺挺地站在自己身后,又仔细看了看早已落锁的宫门,不由得无奈叹道:“你不会又是翻墙进来的罢。”

    “当然了。”秦青答得干脆利落,几步走到昤安面前。“若不是翻墙,难不成是挖地道进来的?”

    昤安侧耳听着从嘉乐殿传来的依旧盛大喧嚣的人声和乐声,低笑道:“万岁佳宴尚且未完,怎么你这个禁军统领便脱身跑了出来?即便圣上近身不需你护卫,可难道那些文臣武将不乘机拉住你好好灌你几杯黄汤?”

    秦青看着昤安,目色深深:“自上次流言之事以后,我便不敢再如往日一般轻易来寻你,怕再给你招来祸端,今儿是万岁佳节,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牵着圣上和嘉乐殿,自然无暇再注意我,我这才过来探一探你。”

    此时毓书已经悄声退下,偌大的庭院之中唯余昤安和秦青二人独自相对。风刮过院中卷曲枯败的树叶,发出撕扯一般的声音来,使这深秋之夜愈发萧索凄离,与此时的嘉乐殿如两重天地。

    “阿昤,你真的病了吗?”秦青沉默一瞬,终究低声问道。

    昤安微微抬眸,却不知如何作答,她视秦青微知己良友,并不愿欺瞒于他,可秦青不仅仅是她的好友,更是霍羲桀的生死之交,若自己将所有事向秦青和盘托出,岂不等于对着霍羲桀说出了自己的心思?那自己这般辛苦地筹谋避世又有何用?

    思及此,昤安只能道:“是的,病了,病得很重。”

    “是吗?”秦青似笑非笑,独自在石桌旁的矮凳上坐了,从怀里掏出两袋子酒,一袋扔给昤安,一袋自己打开慢慢喝了一口,方道,“阿昤,你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你这个人在外人面前是极会撒谎掩饰的,可在熟人朋友面前却惯是不会扯谎的,一说谎就不敢看人,只一昧低着头扯着衣服。”

    昤安低头一看,果然见自己的一双手正死死扯着自己的衣衫,手里的衣料皱皱巴巴的一片,难看得很。

    她无奈垂眸,也在另一张矮凳上坐了,拿起酒袋猛灌一口,道:“对不起,我本不愿骗你。”冷冽辛辣的酒液直直灌入她的肺腑,激起灼热的温度,连着她的心腔也一片火烧似的灼热, “阿青,我......我却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秦青在人前一贯插科打诨,眉开眼笑惯了,可真看起世事,琢磨起世人来却是万人中难寻一个的清醒,此刻他只看着昤安的神色,便已明白了大半:“你这苦衷若是连我都不能说,想必......也只能是与霍羲桀有关了。”

    昤安素来知道秦青的聪明,也并不惊奇他能猜出这其中的原委,真正让昤安惊奇的,是秦青接下来的一句话。

    “果真如我所想,你和霍羲桀,竟然有一样的心思。”

    昤安被惊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手中力气一松,酒袋子霎时间便脱了手往下坠去,却被秦青伸手接住,复又递给她道:“不必如此惊异,我自小同霍羲桀一同长大,了解他甚至胜于了解我自己,他的心思我岂能不知?至于你,我虽不敢说全然了解,可你与霍羲桀这两年间的种种却都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你的愁苦、挣扎、烦闷我也全都看在眼里,我也怀疑过,试探过,却终究不敢随意下定论,甚至还想过是不是真的只是霍羲桀在苦苦单相思着你,可你如今偏偏在流言风波之后装病避世,又怕我知晓这其中的内情,我即便是个傻子,也该晓得你的心意了。”

    昤安说不上来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脸颊和耳朵俱是一阵火热。她颤颤地伸出手接过秦青递过来的酒袋子,过了很久才苦涩地扯一扯嘴角,低语道:“阿青,你不该讲出来的。许多事情,不讲出来便可以闷在心里头,时间久了,一辈子说过便也过了,又何苦说出来?反倒多生出其他的忧愁来。”

    嘉乐殿的声音终于渐渐式微了下来,夜色亦愈发张扬地倾颓下来,使这深秋亦暗淡低迷了许多。庭中骤寂,朦胧幽微,也似乎只有在这份幽微隐晦之中,所有白日里不敢提起也不敢面对的事情才能不受顾及地被倾吐出来,并希冀无边的夜色能掩盖这些泛着涩意的秘辛。

    “你果真觉得闷在心里头就可以过去,一辈子不说便可以当它不存在吗?远的不说,就说现下,你,还有霍羲桀,你们如若真的觉得闷在心里头就可以过去,又何必一个在嘉乐殿里以醉寄心,一个在这里不得展眉?”

    秦青这话说得委实辛辣直接,直直刺向了卫昤安心中最隐秘的所在,竟刺得她浑身生疼起来。不知是否是这股生疼激起了昤安的情绪,待到她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明显比之前急促高昂了不少,总是再竭力隐忍,也难藏其中的痛心和不忍。

    “是啊,过不去,也难以忘掉,可依你之见,我此时除了闭口不言我还能如何?他是霍羲桀,是举兵推翻了大梁江山,让我这个昭宪天后仓皇下台的霍羲桀,我卫昤安可以对他俯首称臣,可以把万里江山拱手让给他,我......我甚至可以暗地里仇视他诅咒他,可我唯独不可以爱上他。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想这两年发生的一切,想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霍羲桀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在我的心里扎了根......说句实话,我想不明白,可我至少可以剪断这段孽缘让它不要继续生根发芽,我至少可以躲起来让他看不见我也让我看不见他。不见面就不会发生更多的事,就不会再有那些让人想也想不透忘也忘不掉的接触,他是帝王,每日思虑的事情何止千百,他身边有皇后、贤妃、寒漪,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他终究会忘记我,就这么慢慢地让一切停下来,回到它本应该回到的位置上,这样不好吗?何苦要再去纠缠这段本来就不该有的孽缘?”

    秦青眼神闪烁,盛着一汪既悲悯且怜惜的神色:“我何尝不知你与霍羲桀之间的情局是一局死棋,只是......阿昤,你和霍羲桀都是我的朋友,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们二人像如今这样两相痛苦。我要诱你说出心里话也不是为了让你更加苦恼,而是你素来就是个万事都闷在心里的性子,你总以为这样便可万事大吉,可实际上却反把自己伤得更深......阿昤,你不必把自己逼得如此紧,你纵有再多烦心事,我在一日也必定听一日,也替你分担一日,这日子纵使再苦,你还有澈儿,还有毓书、莫有灵,你还有我。”

    昤安低下头去,一颗泪就这么狠狠地砸到了手背上,硕大浑圆的一颗,带着逼人的热气,好似可以化开她郁结在心头已久的愁绪与纠葛:“我知道,我知道......阿青,可......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知道要怎样去说,这一切都太荒唐了,荒唐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份感情,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皇后,我......我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霍羲桀。”说及此,她猛地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却被呛地咳嗽连连。

    她这副模样把秦青吓了个够呛,连忙上来替她拍着背,可昤安却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素日里藏在心里的委屈、愁苦、迷惘、纠结,全被这么一个咳嗽给引了出来。

    她咳着咳着就哭了起来,纵使再极力压制,也有一两声低低的呜咽漏进了风里,被风声绞得破碎:“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每次看到他,我的心都像在被一双手撕扯着,我看着他,一会儿想起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可一会儿又想到在蜀中之战的时候我与他针锋相对不死不休,想到阿珩,想到大梁......我被这一切压地喘不过来气,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不知要如何与他相处,每每相见之后都是又窘迫又伤感。我知道我是病了,也知道这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我......我更怕被人戳穿了,怕这份可怕的感情最终会危及澈儿的性命,我只能躲起来,远离霍羲桀,远离外面的种种是非。我没有选择,我真的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明白吗阿青?”

    秦青搀着哭成一团的卫昤安,柔声安抚道:“我懂,我懂。”

    昤安自顾自想着,胸中的苦涩如洪水决堤般倾泻出来,她心中发苦发痛,连饮了数口酒才略略压下去几分,待到她想再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那个酒袋已经空了。她脑袋一歪,伸手便要去抢秦青的那个酒袋,秦青见势不妙,忙把酒袋往手里一紧:“我的姑奶奶,这一袋子可足足有半斤呢,你已经喝了一袋子了,再喝仔细明儿头疼。”

    昤安却是凄楚一笑:“你让我喝罢,我如今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除了安安静静地装死挨日子,也只有痛饮能让我抒怀片刻了,即便如此,平日里还不敢饮酒,怕喝多了失态,怕喝多了胡乱说出什么话来。今儿你在这里,我即便是失态了也无人嘲我,即便是说了什么天大的胡话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醉一回,说一回胡话,区区头疼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就让我醉了罢。”

    秦青在心里低叹一声,终是松手将酒袋递给了昤安。昤安接过酒袋,像得了救命的仙丹一般拿起来便往口里灌,直直喝了半袋子下去,又垂下头去低喃道:“真好啊......自打进了长安城,进了这金笼子,就戴上了面具,人前戴着,人后也戴着,片刻也不敢卸下。说句话怕说得没有分寸,做一件事怕给人留下把柄,从前做皇后和太后是这样,如今竟也是这样......你知不知道,在霍羲桀面前,我永远只能戴着面具,戴着臣子的面具,戴着怀后的面具,我何尝不知道他待我的心意?我不曾动心吗?我真的不曾动心吗?我可以骗所有人,骗他、骗毓书、骗皇后,可我......我骗不过自己,我知道我骗不过自己,可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戴着面具,戴着这该死的面具!”她说得激动,却始终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似是关在笼中的困兽发出的低鸣,“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一面戴着面具同他说话,可心却越来越不受控制。看着他的眼神,我会心软;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要唤住他;他误解我的时候,我想要开口解释,可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能解释,一解释就露了心意,一解释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我只能让他误解我,他误解地越深,就能越早断了这份本就不该有的情。”

    她泪流满面,将头压在秦青的胳膊上,一昧低语着:“我只能让他误解我,只能这样啊......阿青,可我心里难过,我真的难过啊......事情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戏弄我,我想不明白,想不通啊......”

    “情这个字,又有谁想得通呢?凡是深爱,大多都是没有原由的。”秦青满眼怜悯,不自觉地便想起了曾经霍羲桀对他说的话。

    “是啊,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她,就是想她。”

    这两个人,明明什么都懂,也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做了看起来最愚蠢的事,动了最不该动的情。

    他轻轻叹息一声,想再宽慰昤安几句,却发现昤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第二个酒袋里的酒也喝完了,他一拍脑袋,连声叫着“哎呦”,一面又急急道:“你喝得这么猛干什么,便是个男人也没你这个喝法啊......”

    话音未落,就听见已经醉成个团子的昤安猛地抱住她的胳膊,一面哭一面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不关心你的安危,也没有不信你,我......我只是没法开口向你解释......我知道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肯定不喜欢,觉得一点都不用心,竟像是随意打发人似的......我......我其实早早就写了几幅字想要送你的,可我不敢,我不敢......我怕人误会,怕别人拿来说三道四......我......我只能把那些字全烧了,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成了裹在喉咙里的梦呓,“霍羲桀,我求求你,你......你忘了吧,忘了吧,当我们在承宪殿见了一面以后便再也没见过,当这一年的一切全都没发生过,忘了吧,全都忘了吧......”

    昤安渐渐安静了下来,如同一场灰蒙又冗长的秋雨终于下到了尽头,秋雨纵尽,可那天色却依旧溟濛昏然,难见亮色,一如昤安此刻紧皱的眉头。

    她靠在秦青的胳膊上沉沉入睡,眼角还尤自挂着泪珠,秦青静静看着眼前的卫昤安,一声长叹终于还是脱出了嘴边:“醉得这般厉害,心里这么伤心,却还始终压着声音怕人听到,这些年,你究竟是有多压着自己?”

    他用袖子擦干昤安的泪珠,抬头看着被云遮去大半光亮的月亮,那月只留下残缺的一角,浑似这永远也不得完满安顺的人生,阴差阳错,错乱纠葛,错也是错,对也是错。

    怎么都是错的。

    嘉乐殿的声音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就连入宫的臣子命妇们也业已离去,整个未央宫安静地近乎死寂。

    正是在这份死寂之中,秦青抱起卫昤安,轻轻叹道:“你想让霍羲桀忘掉你,可你哪里知道,对于你,他就是再撞一百次南墙,也不可能回头了。”

    毓书看着秦青怀中醉得不省人事的昤安,愣在那里足足好几瞬,才慌忙进内室为昤安整理床铺。

    秦青轻轻将昤安放到床上,看着她依旧紧锁的眉头,不由得对毓书道:“平日里多陪陪她,别让她一个人闷在一边,她这些年,委实是过得太苦了。”

    “是啊,主子从十八岁那年进宫,一直到今天,每一日都太苦了。”毓书看向秦青,感激道,“也唯有您,可以让主子一抒心事,纵然解不了她的愁绪,可到底是说出来了,这心里啊,也多少能好受些,总比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心里头要好许多。”

    秦青若有所思地看着毓书,只是不敢开口,却不想毓书却已缓缓道:“主子与圣上的事,旁人劝不得,也无从劝,如今主子肯对您说一说,哭一哭,倒也是很好,至少在她心里有个人分担她的心事,她终是能好受些。”

    秦青忙将毓书拉到一边,又四下看了看方道:“我知道你素日是个最明白的人,也知道你能照顾好她,可总是免不了要多嘱咐你几句。现下她愿意画地为牢,愿意苦着自己来了解这份情,你我是外人,也没法劝着她改变主意,你在她身边,便请你能让她开心便让她开心,能宽慰一日便宽慰一日。至于圣上的事......能别与她提便别提了罢,毕竟是个死局,何苦再掀波澜?再有,依着如今的局势,只怕皇后已经知道了圣上对阿昤的意思,皇后那个人刁钻毒辣,心胸也狭窄,你一定要仔细着仰止殿的里外奴仆,还要留心饮食和用物,澈儿你们更是要小心看护着。澈儿是她的命根子,只要澈儿好好的,她便能好好的,再大的心事和苦闷也终究能解。”

    毓书忙一一应下:“主子得秦统领这一个挚友,也算没白白在宫里苦熬这些年。”

    秦青又嘱咐毓书一番,见四下无人之后,方才悄悄从墙边翻出去,一路疾行至宣室殿,却见徐一正端着托盘急匆匆地往殿里走。秦青只以为霍羲桀出了什么事,赶忙叫住徐一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你这般焦急?”

    “哎呦喂这是哪门子事啊,奴才服侍圣上这么久,可从来没见圣上醉过!圣上今儿喝了许多酒,才回到殿里就吐了,奴才这不赶忙去端了醒酒汤,好让圣上喝了舒服些。”徐一说罢便急匆匆进去了,只留秦青一人在后面缓缓地叹了一声。

    他这个样子,哪里是一杯醒酒汤就救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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