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筝没有立时应下,而是盯着他右耳处垂下的那枚青金石玉坠。

    青金石通体藏蓝,内有金纹点缀。晨间日光照于其上,却未能将其照亮,反衬得那小小一颗珠子愈发深邃。

    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好奇问道:“耳坠?”

    宣生抬手摸了摸,解释道:“我自小便戴着,不曾取下。”

    “好玉。”江怀筝赞道,“品相如此上乘的青金石,市面上可不多见。”

    宣生指尖所触一片冰凉。

    “没什么好不好的。”他眼底蒙上层层阴翳,“不过是件死物,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罢了。”

    江怀筝看他陷入回忆中,贴心地闭了嘴,仔细端详他。

    这人生得倒是好看,眉目疏朗,俊俏可人,配上周身纯良无害的气质,颇合她眼缘。

    就是此时面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人看了可怜。

    没多久,宣生回过神来,迎上江怀筝打量他的视线,抿了抿唇:“抱歉。”

    江怀筝起身,整好衣裳:“道什么歉呢,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宣生的目光追着她到门口。

    “走吧,去城郊坟地。”

    江怀筝还是决定暂且瞒下他母亲体内恶咒一事。

    日光抛洒在她肩头,在宣生眼前勾勒出一道明净通透的身影。

    没听见应声,江怀筝转身看他。

    刚好捕捉到他追随着自己的眼神。

    “愣着做什么?”

    “……抱歉。”

    江怀筝微变了脸色,眉毛一横:“我说了,你不要再跟我提这两个字。”

    每每听到这两个字,她总会心头一痛。

    宣生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反应,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道:“我知道了。”

    “走啦,快点!”江怀筝转身先行,“你再慢些,日头都要落下去了。”

    宣生抬头看了看刺眼的日光。

    明明还未到巳时。

    他没说话,跟上去。

    城郊坟地,一如往常寂寥。

    远远望去,一座座土堆静默躺于其上,承载着生者的哀思,去者的留恋。

    宣生怀里抱着一块碑石,跟在江怀筝身后。

    “到了。”江怀筝在坟前停下,把地方让给他,“你自己没问题吧?”

    “嗯。”宣生低声应道。

    “好,那我先随便转转。”

    江怀筝善解人意地离开。

    说是随便转转,在这逝者安息之地闲逛溜达到底是不敬,她便去寻了江川的坟,将自己带来的几枚果子摆在他碑前。

    “又见面了,阿爹。”

    *

    宣生把碑石放在一旁,先认真将母亲的坟修整一番。

    虽他也不擅起坟,但至少比起先前潦草样,已美观了许多。

    他在坟前三叩首。

    愿吾母宣灵,魂归冥幽,得入轮回,来世平安无虞,顺遂安康。

    前尘往事,应忘尽忘,莫再挂怀。

    他如此虔诚,只盼今生种种能放过她,让她得获新生。

    不远处江怀筝静静观望着这边。

    她看着宣生的背影,暗叹口气。

    可惜的是,你所愿皆无从实现,因为你的母亲,被人恶意封锁了三魂七魄,绝无转生之机。

    且以你之力,报不了此仇。

    宣生拿起碑石,用手指在上面刻了字,然后插在坟头,便是立碑。

    其上只四字——宣灵之墓。

    他缓缓起身,又站了一会儿。

    转头,撞进一道略带怜悯的目光中。

    江怀筝的视线停留在他右耳那枚微微晃动的青金石玉坠上,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宣生先是一怔,随后扯了扯嘴角:“我能是什么人……不过是见不得光的、本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江怀筝自觉失言,不再多问。

    宣生倒没在意,朝她那边走去。

    “那你今后作何打算?”待他走近,江怀筝同他一道回城,随口问道。

    “寻个差事,了此残生。”

    “不求死了?”

    “不求。”

    江怀筝偏头去看他的眼睛。

    骗人。

    报仇也是个死。

    明明他眼底仍然充斥着滔天恨意,掩都掩不住。

    江怀筝默了默,似是不经意道:“你知道昨夜我为何要救你吗?”

    宣生看她一眼:“为何?”

    “这是因为——”江怀筝摇头晃脑,悠然开口,“日行一善,可积善德。善德足,可于地府享福。”

    “你还这么年轻,怎地便积起德来了?”

    “自然不是为了我自己!”

    宣生不解:“那是……”

    “活人积善德不为自己,为的是心头挂念的人。”江怀筝徐徐道,“我啊,昨夜去城郊坟地,是送我阿爹下葬的。”

    宣生步子顿住。

    江怀筝转头看他:“怎么?”

    宣生默了片刻,将爬到喉头即将破口而出的歉意咽回去,只憋出两个字:“……节哀。”

    “嗯。”江怀筝应下,“昨夜救你,定为阿爹积了一大笔善德。”

    “你的意思是,我若行善事,也可为母亲积德,叫她在轮回路上好过一些?”

    “明白人!”

    “此话当真?”宣生面露狐疑,“你不是在哄骗我吧?”

    江怀筝额角抽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你有什么可值得我哄骗的?”

    “我怎会知道?”宣生眼神无辜。

    “就当本姑娘是图你美色吧——”江怀筝忍着脾气,顺着他的话说,“这事,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绝对不假,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宣生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江怀筝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他能信几分,她也管不了。

    回到玉京城内,两人分道扬镳。

    *

    早间日光大好,江怀筝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走到门外,刚好碰上独自一人坐在香烛铺子门口洗衣的赵大娘。

    赵大娘名赵椿,很早便死了丈夫,和女儿陈幺幺相依为命。

    幺幺懂事早,小小年纪就跟着赵椿打理铺子,如今出落成了大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可是俘获了城内不少年轻小伙子的芳心。

    江怀筝刚被江川捡回来的时候,成日跟在陈幺幺后头,一口一个“幺幺姐”地叫着。

    日子久了,倒真像是亲姐妹。

    泡了皂角的水随着赵椿的动作溢出木盆,顺着街一直流到江怀筝脚边。

    她抬脚跨过去,蹲坐在香烛铺子门前一座石墩上。

    “赵姨,幺幺姐还没起吗?”

    “幺幺啊,说是有事出去一趟。”赵椿抽空抬头,笑呵呵的,“你幺幺姐什么时候跟你这丫头一样,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啊?”

    江怀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吃早饭吧?”

    “……没。”

    “我就知道。”赵椿把手在襜衣上抹净,起身进铺子端了碗馎饦出来,“幺幺煮的,赵姨给你留了一碗。”

    江怀筝两眼放光:“我最喜欢吃幺幺姐煮的馎饦了!谢谢赵姨!”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赵椿看她捧着碗狼吞虎咽的模样,无奈笑了笑,又坐下去洗衣裳。

    江怀筝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赵姨,今日怎不去河边浣衣?”

    她印象里,赵椿怕搅扰了铺子的生意,总是端着木盆去到城外不远处的绿水河。那里水清,城中浣女常常围坐在一起,说着笑着便将衣裳洗净了。

    赵椿没抬头:“绿水河近来不太平。”

    “怎么说?”江怀筝刚好吃完,把碗放在一旁。

    “前些日子江师傅出了事,大家伙知道你心里难受,便都没提过。”赵椿转头朝巷口看了一眼,“天师府在那边贴了告示,说绿水河有妖物作乱,让咱百姓没事别去那边。”

    江怀筝惊道:“何方妖物,竟敢到玉京城来?”

    “这谁知道,天师府这告示贴了好多天了,还没个消息,想来是个不好对付的妖怪。”

    她想起江怀筝这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停了手下动作,特意嘱咐道:“筝丫头,你喊我一声赵姨,我就多句嘴……这事儿,交给天师府那群道士就好,你可千万别往跟前儿凑。”

    江怀筝嘿嘿笑:“知道啦,赵姨!”

    “江师傅那么宝贝你这个闺女,你可得安生过日子……”赵椿不放心,又道,“若再招了邪祟过来,可没人再有能力护着你了。”

    冷不丁听她提起那件事,江怀筝愣了片刻。

    随后抿了抿唇,轻声道:“不会啦,赵姨。”

    赵椿看她垂着脑袋,怕自己话说得有些重,惹了这丫头的伤心事。

    “今日晌午来铺子里吃饭吧,想吃些什么,赵姨给你做。”

    江怀筝抬头,笑得两眼弯弯:“好!”

    她将放在脚边的空碗拿起来抱在怀里:“我想吃焖豆腐,还有鱼——花蓝桂鱼!”

    “好——今日就听筝丫头的!”赵椿一口应下,“把碗放屋里吧,待会儿赵姨收拾。”

    她刚好洗完衣裳,两手扶着木盆倒掉皂角水。

    江怀筝起身放碗,然后出来帮着她把洗净的衣裳晾起来。

    “赵姨,幺幺姐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有事找幺幺啊?”

    “倒也不算什么事。”江怀筝想了想,“就是想挑几件衣裳,让幺幺姐帮忙看看。”

    “赵姨陪你啊。”

    江怀筝笑了两声,没搭腔。

    赵椿敲她脑门:“我就知道,你们小年轻已经开始嫌弃我的眼光喽!”

    “哪有——”江怀筝赔着笑哄她,“赵姨看上的衣裳都是极好看的!”

    “那赵姨陪你去?”

    “还是不麻烦您了……”

    赵椿佯作生气:“你看,还说没有!”

    “就是没有嘛!”江怀筝死不承认,先溜为上,“赵姨,那我就自己去转转,您忙、您忙……”

    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她经过巷子口时,特意缓了脚步,去看天师府张贴的告示——绿水河畔,妖物作乱。凡城中百姓,皆不得往。若违此令,生死自负。

    看来确是一只棘手的妖物。

    江怀筝耸耸肩,在邻巷溜达了一会儿,便回铺子去了。

    晌午用饭时,陈幺幺仍未归。

    江怀筝又不好问太多,只知道幺幺姐近日许是有了心上人。

    “他住哪条巷子啊?”江怀筝好奇,“赵姨见过那人吗?”

    赵椿摇头。

    “您都不知那人是谁,便如此放心幺幺姐同他走近吗?”

    “幺幺根本就没跟我提起过这事儿。”

    赵椿面上浮起一丝苦笑:“是我偷摸着发觉的。”

    “我知道幺幺她一直放心不下我,才拖着不肯嫁人。”她眼眶微红,“所以当我发现她有了心上人,都不敢同她提起,只怕她又陷入纠结,最终委屈了自己啊……”

    “可幺幺姐总要跟您说的啊。”

    “你不懂,若是幺幺同那人感情更深些,兴许便能顺其自然到谈婚论嫁那步。”

    “若我早早地知道了此事,她便会顾及我的想法,岂不又成了先前那样?”

    江怀筝叹口气:“赵姨……”

    “我只盼着幺幺能寻到她自己的幸福。”赵椿温和一笑,“如此也算无憾了。”

    在赵椿那里用罢午饭,江怀筝回到棺材铺子。

    她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随意翻看着一本新到的话本子。

    外边天色不知不觉便暗了下去。

    她竟是囫囵着睡到了傍晚,

    江怀筝伸了个懒腰,拿起手边的牌子准备挂到门上去,算是打烊。

    可她刚走出柜台,便嗅到一股血腥气。

    就在门外!

    她心生戒备,放轻了步子挪到门前,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然后屏住呼吸探头看去——一道人影斜靠在外墙边,正喘着粗气。

    那人右耳戴着的青金石玉坠在夜色中隐有幽光。

    江怀筝左右看了看,此时巷内无人。她不敢耽搁,忙将宣生拖进铺子。

    外墙角沾了不少血迹,她眼底光芒一闪,手掌在那摊血迹上轻轻拂过。

    下一瞬,墙角染上的暗红尽数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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