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筝定睛看去。

    眼前这张脸她曾见过的——就在前不久,此人尸身被她亲手送进棺木中,合起棺盖,打上寿钉,停在她屋内。

    是张岳!

    怎么会是张岳?

    明明是她亲手合上的棺盖。

    就算回魂,他怎么可能从打好寿钉的棺中爬出?

    来不及细想,江怀筝本能地后退半步,手腕翻转间,将一纸黄符打在他眉心。

    此事诡异,只能暂且将他定住,再行打算。

    张岳来不及反抗,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定在原处。

    “江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江怀筝掏出匕首,贴在他胸口处:“张岳?”

    “是我。”

    “你怎知我姓江?”

    她与他素不相识,他却知道她是谁,着实可疑。

    江怀筝手下稍用力了些:“说话。”

    张岳僵硬地眨了下眼皮,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是你亲手将我放入木棺,我记得你。”

    “你如何自棺中爬出?”

    “我……”他停住话头,似在回忆,“我没有……”

    “我没有从棺里爬出来……”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江怀筝盯着他,“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是啊……”

    “我已经死了……我为何还在这里?”

    张岳好像神智受损一般,只会顺着江怀筝的话说下去。

    江怀筝皱眉打量他。

    面无人色,嘴唇惨白,眼神空洞,实在不像是一个活人。

    灶房内暖意阵阵,他颈上却裹着玄色粗布。

    江怀筝问道:“你冷吗?”

    “不冷。”

    “既如此,为何要用粗布裹住脖子?”

    张岳转动眼珠,微低下头。

    江怀筝神色一变,立时同他拉开些距离。

    她眼睁睁看着他抬手将那块玄色粗布揭下,露出四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伤处殷红,却没有血流出。

    而眉心那纸黄符,依旧稳稳贴在原处。

    张岳手里攥着粗布,看向后退数步几乎要撞上身后那口大锅的江怀筝,愣愣道:“江姑娘?”

    他抬起闲着的另一只手,想要拉她一把。

    “别动!”江怀筝喝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按说世间一切阴邪之物都会惧怕道门符箓,管他是诈尸还是还魂,眉心被贴上这么一纸黄符,便会被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然而眼前这位,非但能低下头,还能抬手,甚至朝她这边走来。

    道门符箓于他而言竟是不起任何作用。

    张岳收回手,没再靠近她。

    他僵硬道:“我是张岳。”

    又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怀筝百思不得其解。

    “你就站在那儿站好。”她举着匕首指向他,“我且问你,你父母去了何处?”

    张岳乖乖站着,答道:“我不知……”

    “家中只你一人吗?你煮这么一锅汤是给谁喝的?”

    “我煮汤、煮汤……”张岳脸上竟然出现一抹慌张,“对了,汤、汤是煮给幺幺的,幺幺还在房里,幺幺还饿着……”

    “什么?!”

    江怀筝猛地靠近他,逼问道:“陈幺幺现在何处?!”

    张岳抬手指向旁屋。

    江怀筝立时冲出灶房。

    张岳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迷茫道:“可是,幺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旁侧屋门大开着,其内空无一人。

    正对门的墙上贴了喜字,榻上红绸高挂。墙前案上,燃着的龙凤喜烛将整间屋子照得喜气洋洋。

    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虽是喜景,江怀筝却莫名觉着瘆人。

    她踏入屋内,目光被桌上的长钉和针线吸引。

    钉身长约七寸,通体暗红。烛光映照下,钉尖泛着寒光。

    旁边榻上有人躺过的痕迹。

    江怀筝伸手摸了摸被褥,尚温热。

    她拿起一枚长钉,喊道:“张岳!你过来!”

    张岳闻声,挪步至她身侧,亦看见了她手中那枚长钉。

    “这是何物?”江怀筝将长钉举到他眼前,“还有,陈幺幺去了哪里?”

    张岳木然环顾四周:“幺幺呢?”

    江怀筝语气中透着凉意:“我问你呢。”

    张岳抬手接过长钉,忽然愣在原处,双眼逐渐瞪大,直勾勾地盯着床榻,好像看见了极其骇人之景象。

    “你看见什么了?”

    江怀筝顺他视线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张岳浑身抖成筛糠,僵硬的脸上浮现一抹惊恐之色。他嘴唇煞白,微微张着,想说些什么却不能够。

    “你……”江怀筝上手去拽他。

    就在触到他手臂的刹那,她眼前浮现出两道人影来——

    红烛暖帐,佳人醉卧。

    陈幺幺身披大红嫁衣,阖眼躺于榻上。

    她神色安详,似在沉睡。

    红帐下,伊人面若桃花,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真真是美得动人心魄。

    她额头正中被人画了道符,血色殷红,符形诡异。

    江怀筝认得此符,乃是用于冥婚的一道阴符,可惑人心智,令女子陷于幻梦中,肉身许给亡者为妻。

    她于梦中携着满心欢喜嫁与心上人,待其梦醒,身侧却是冰冷可怖的尸身。

    一条红线缝合上下嘴唇,叫她有苦咽下肚,有怨说不出。

    礼成,长钉入骨,魂归冥幽。

    唯其肉身伴冥夫长眠于棺中。

    榻前站着一男子,手握长钉,悬于陈幺幺额上,另一只手举起铁锤,狠狠敲下。

    那长钉眼看就要打入她头颅。

    江怀筝疾呼出声:“住手!”

    男子仿若听到了她的声音一般,动作顿住,而后转过身,盯着她这边。

    脸是张岳的脸,身子也是张岳的身子,可那眼神,分明像是淬了毒,全然不似如今这般空洞无神。

    张岳看着那男子,愣愣道:“你是谁?”

    男子扯动嘴角,阴森森笑道:“我是谁?我就是你啊。”

    “不、不……”

    张岳艰难摇着头:“你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会伤害幺幺呢?”

    “话可不能乱讲,我哪里舍得伤害这样的美人?”男子晃了晃手中长钉,“你不是一直想要娶她为妻吗,我是在帮你啊。”

    “娶她为妻……我是想娶她为妻,可是……”张岳紧紧捂住脖子,“我已经死了。”

    他转头看向江怀筝:“江姑娘,是你亲手盖上的棺木,不是吗?”

    江怀筝眼神复杂,轻轻点了下头。

    男子冷笑一声:“那你又是谁呢?”

    张岳听见这话身躯猛地一震,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才抱着脑袋缓缓蹲下。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怀筝出声问道:“你对陈幺幺做了什么?”

    “我说过了。”男子顶着一张和张岳一模一样的脸,“我要她做我的新娘。”

    他脸色阴沉下来:“你会使道家符术,天师府的人?”

    江怀筝刻意不答,反问道:“所以这些日子,是你扮作张岳的模样同陈幺幺往来?”

    “自然。”男子抬手碰了碰脸颊,“皮相果然是件好东西。这女人明知她的心上人已经死了,再度见着这张脸时,却还是妄图自欺欺人。”

    “前些日子我听说了冥婚这种仪式,就寻思着,干脆成全她,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你为何又说要她做你的新娘子?”

    男子大笑:“你看看我!我就是张岳啊!”

    “你不是张岳。”江怀筝探手去抓,却触不到他,“你到底是谁?”

    男子停了笑声:“好了,不陪你聊了,我还有正事要做。”

    他拿着长钉重又走到榻前,手中铁锤高高举起,再没有一丝犹豫,将长钉砸入陈幺幺的额头。

    “不——”

    张岳连滚带爬冲向床榻那边,手中却还是紧紧攥着那枚长钉。

    江怀筝一把拽起他,挥手打掉长钉。

    长钉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榻上那骇人的一幕也随之消失。

    “幺幺!幺幺呢?”张岳抓住江怀筝的衣角,“你把幺幺弄到哪里去了?!”

    江怀筝看着自己方才碰他的那只手。

    一个已经及冠的男人,竟然被她轻而易举地拉起来,奇哉怪哉。

    人死后的重量应与生时相差无几,他这般轻,绝不仅仅是还魂这么简单。

    “你冷静些,方才你我所见,均为幻象。”

    “幻象?”

    “嗯。”江怀筝指向地上那枚长钉,“钉上有妖力。”

    “你是说,幺幺现在没事?”

    “我不敢保证。”江怀筝眉头紧皱,“但要救她,须得尽快。”

    她抬眼盯着张岳:“你可还记得,割你喉者,是何方妖物?”

    张岳动了动眼珠,思索片刻:“像只狸子。”

    “狸子妖?”江怀筝了然,“狸妖擅设幻境,且行径喜好仿人……它掳走幺幺姐,办冥婚,绝不是如它所说的为了你。”

    “那是……”

    “它想给自己娶个媳妇。”

    江怀筝断言道:“所以幺幺姐暂时应该性命无忧。”

    张岳松开拽着她衣角的手:“那就好,那就好……江姑娘,还有我爹娘,他们……”

    “你现在跟我走。”江怀筝揭下他眉间那纸黄符,“若我想的不错,你爹娘也被狸妖掳了去。它现在等的,只有安置你尸身的棺木。”

    江怀筝说完,将桌上几枚长钉收入怀中,然后抬步往外面走去。

    “把你的脖子遮住,莫要吓着旁人。”

    “哦。”张岳应了声,拾起玄色粗布将脖子裹好,跟着江怀筝出门。

    饭时已过,道上渐渐有了人。

    张岳死后,邻里街坊本就避着张家肉铺,这时见江怀筝从里面出来,皆躲远了些,再瞧见她身后那张惨白的脸,简直吓得魂都要飞起。

    张岳跟在江怀筝身后,小声道:“江姑娘,我好像吓着他们了。”

    江怀筝瞥了眼躲在门后悄摸朝外看的百姓:“你死而复生,他们见着你自然害怕。不过正好,经你这一吓,他们能安生待在家里头,稳妥些。”

    “你说的有道理。”张岳点头。

    遥遥望见房顶两位道长时,江怀筝心道不妙。

    可她又没法子避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张岳只觉她步伐略不自然。

    果不其然,刚走近巷子口,那位毫不避讳地打量她的小道长便已落在她身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岳。

    江怀筝朝他笑笑:“道长好身法。”

    说完,便欲绕过他。

    “过奖。”秦执抬起右手拦住二人,板着脸对江怀筝道,“但请留步。姑娘可知你身后这位,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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