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次课堂小测之后,薇薇安的试题朝着超纲的方向飞流直下。一周两次思政课,沈昱周二周四晚上夜自习后都是在和薇薇安的谈话中度过的。

    出乎沈昱意料,认真谈话的话薇薇安的心智并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幼稚。她的思想政治教育博士学位不是划水划来的,是有真材实料的。

    “这道题考了当今宇宙三大人类文明政治体,以及它们政体的区别。政治体人人都能答对,政体的名字你也没写错,但它们的区别太过流于表面,所以我没给满分。”

    沈昱和薇薇安并肩坐着,一起看空中的卷子上自己写的答案。

    薇薇安条分缕析地指着卷子讲解:“塔是君主立宪制,国君没有实权,管理国家的是议会。而且塔属于联邦,分权政府,治下的小行星各自为政。传统意义上讲塔属于最接近民主的政体。当然现代意义上我们有元首专政民主,帝国才是最民主最完美的国家。星盗是军政府□□。全民皆兵,没有自己的工业产业,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政体。我们之所以把星盗并列在这个讨论范围里,因为他们不受帝国管辖,又不属于塔。这些年帝国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试图除掉这颗钉子,都没能成功剿灭星盗,可见他们也不只是散兵游勇那么简单。”

    沈昱轻轻反驳了一声:“流氓政府,不是帝国打不过,只是帝国本着人道主义原则不想赶尽杀绝而已。”

    薇薇安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星盗游离域外才二百多年,从始至终都是帝国叛徒布兰登的私产,顶多算是有组织,算不上有政府。一个叛徒,你指望他有多高的道德水平?流氓头子带领着一群小流氓四处搞事罢了。茫茫宇宙他们连个固定的据点都没有,不去打劫得直接饿死。”

    沈昱自己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吐槽星盗可以,可薇薇安这么一说他就不大乐意。毕竟沈盛翼和安雅都跟星盗纠缠了许多年。如果敌人原本就是脆弱不堪的一盘散沙,那帝国的军队岂不也是战五渣?沈昱默了一下,低声说:“他不只是一个叛徒那么简单。布兰登叛变之前是帝国科技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最年轻的院长。他走的时候不仅带走了他头脑里的最先进的生物技术,还带走了一大批科研人员——不仅仅局限在生物领域。给他提供星舰的就是当时机械工程学院的大金主。”

    帝国平均寿命三百多岁,布兰登叛变的时间还不够一代人的凋零。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就算没写进历史书里,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知道的。尤其是帝国理工大莫利教授这一辈的老人,当年甚至和布兰登也有私交。倒是薇薇安这样出生在欧罗巴星的年轻人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她宝蓝色的眼睛惊讶地睁得溜圆:“星盗首领还是这么一人物?听上去他在帝国有体面的工作,又有良好的社会关系,不经商不从政也不像是帝国容不下的人,怎么会叛逃了?这种叛徒果然就是精神病,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事儿沈昱之前只敢对教科书照单全收,从来没有深想过。今天薇薇安提起来了,他难免思考个“为什么”。天网发展这么多年,好多时候“人”已经没有复杂的人性,而是被简单的精神定义。做了不符合帝国期望的事情,这个人就是精神病,一旦被简单打上精神病的标签,好像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是因为精神病,而不需要理由了。可世界上真正损人不利己的纯疯子有多少呢?人性这么复杂,大多数人的每个决定都有自己的考量。

    沈昱小时候进精神病院被当成“精神病”,没人问他为什么会冒出来那些奇怪的想法,一句简单的“有病”就能总结概括沈昱这个人。那种无助的被标签感至今都牢牢烙印在沈昱的意识里。他有点疲惫地闭了闭眼,回忆起关于布兰登他仅有的一些了解。布兰登叛逃的时候天网系统还没上线。当然上线的话他就不可能成功叛逃。不过他逃走的时间离天网第一次试运行不过五天而已。算算时间,当时主持天网编写工作的霍布斯教授还是帝国科技大的计算机学院名誉院长。布兰登是生命科学院院长,很可能私底下认识霍布斯,提前知道了天网上线的时间,才赶在天网运行之前逃走。从资源丰富的地球逃到三餐不济的狭小星舰上生活了二百多年,就算布兰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天抢劫过路星舰,能抢到的也大多数是星舰专供的压缩食品和功能饮料。抛弃了大鱼大肉去吃味如嚼蜡的压缩食品,抛弃了地球上的大房子去住星舰上的格子间,抛弃了稳定安逸去玩刀头舔血,这二百年来布兰登求得应该不是物质上的荣华富贵。人活一世,无非功名利禄四个大字。一场叛逃抹去了前半生的功名、断绝了后半生的利禄,那他求得是什么?

    薇薇安静静看着沈昱皱眉思索,难得的没展现自己的教师属性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沉默一会儿,沈昱忽然很突兀地问薇薇安:“你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薇薇安回答得毫不犹豫:“信仰。”

    沈昱没接话,殷殷望着薇薇安,似乎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薇薇安不负所望,立时展现了一个优秀的思政老师的职业素养:“就像军人的信仰是帝国,为了帝国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上学期课本第一百四十一页不是有么,阿波罗帝国唯一的合法信仰就是帝国本身。任何宗教或者个人都不能作为信仰合法存在。他们树立起偶像都有所图,有些□□谋财,有些偶像害命。只有元首是无私的、真实的。”

    沈昱听到“信仰”二字的时候心里仿佛有道光,期待薇薇安带来点指引。但薇薇安一说“帝国”,这道光就熄灭了。布兰登九死一生逃离帝国,他的信仰必然既不是帝国,也不是元首。那他要得到底是什么?

    带着满脑子疑问,沈昱回了安雅宿舍。安雅已经习惯了这几周沈昱晚归,只抬头随便看了他一眼:“思政又没考好?”

    沈昱点点头。

    安雅半心半意地抱怨了一句:“方老师不会是故意的吧?我都能看出来她喜欢多和你相处。”说话的时候眼睛倒是没离开空中投影的电影。

    这话虽然直白地表达了不满,但已经绕弯到不符合安雅的风格了。沈昱意识到安雅是真醋了,赶紧甩掉脑子里的问号,蹭到安雅身边:“是真没考好。”他一边说一边投影出自己的卷子,“关于宇宙中三个人类文明的政体区别什么的,都是书本很后面的知识了,我还没背到。”

    安雅只草草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回电影上:“老娘跟星盗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连关于星盗的题都答不对,丢不丢人?”

    沈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超纲,不是我的问题。”

    安雅盯着电影点点头:“是方老师的问题。有机会我找裴老师去和她说说。”

    沈昱虽然挺喜欢和薇薇安聊思政的事情,但这时候不敢触安雅的逆鳞,只是很狗腿地点了点头,收了卷子。

    安雅也关了电影:“你那什么表情,蔫头耷脑的。别担心,我就那么一说,等回来就忘了。”

    沈昱皱眉:“回来?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又有任务了?”

    安雅拉过桌上的一盘果脯,给沈昱嘴里塞了一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和你分享。我上次炸毁星盗的自由号、重创星盗重型战舰繁星号、歼灭星盗舰队总指挥维多利亚记了一等功,有三个月休假作为奖励。最近虫洞区的普通商船往来都没遇到过星盗,连配备最好的雷达的高端护航舰都没探测到过星盗的信号。指挥部分析星盗应该是主力受到重创,退隐到域外比较远的地方了,短期内不会再来寻衅滋事。我爸听了这个消息挺开心的,让我趁有空回去把订婚宴办了。哦对,我要回去的消息是保密的,现在只有咱们两个知道。”

    沈昱懵了一下:“那我的课?”

    安雅一只手很危险地抚上沈昱的喉结:“小子,要和我订婚了,你还想着上课呢?怎么搞得像我要逼良为娼似的?”

    沈昱赶紧讨饶:“不敢不敢。”

    安雅的手很顺滑地从沈昱的喉结撩到他的下巴,以一种登徒子的形式轻佻地挑了一下:“小美人儿,你别害怕,回去就能嫁给本土匪啦。”

    沈昱是个务实的人,迅速面向未来研究现实问题:“现在从地球调度小星舰来也要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咱回去路上一个多月,从地球再回来还要一个多月。你这三个月的休假不够咱们操办订婚宴的吧?”

    安雅十分得意地笑了一下:“我这个人就是走到哪都福星高照。这不是巧了,接世阳回地球的星舰后天就到。咱们可以搭顺风舰。你明天跟方老师请假的时候可别提我,说家里有事就行了。我打算留个全息影像在这镇着。除了三井,尽量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离开。”

    地球离阿尔法太远,就算通信信道可以用全曲速,信息延迟也很大。交互式的实时全息影像很难实现。毕竟面对面跟人类说话,对方的反应比平时慢哪怕半秒都是很明显的,更何况地球和阿尔法之间的信息传输时间远远大于半秒,最先进的通讯设备也至少要十几分钟才能传输单程信号。远程操作一尊全息装三个月活人,沈昱觉得不那么现实。

    安雅和沈昱从小一起长大,看他的表情就能把他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主动解答了沈昱的困惑:“我当然没打算实时控制这尊全息。回去的路上我还想休眠呢。世阳临时写了个模仿我性格的人工智能程序,帮我控制全息。程序里下了不做任何决定的指令,所以就算有什么事发生也得等我亲自决定再说。优点是反应快、不用我操心。缺点是亲近的人可能会发现我不太对。我跟三井交代过要对外宣称我闭关养伤不见客,有事给我发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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