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离开自由站十多年,一回来有不少事情要重新上手,忙得焦头烂额。之后三四天,她都没机会再去找沈昱谈话,更别提跟公事不相干的星朗。

    沈昱那边也毫无动静。维多利亚安排他跟安雅见了一面,但根据监控记录来看,沈昱只是把维多利亚提出的要求转达给安雅,安雅没有任何表态。

    到了第五天,布兰登丧失了耐性,把安雅、沈昱和维多利亚一起叫到会客厅。

    自由号空间有限,布兰登本身也不喜好铺张奢侈,会客厅甚至不如安雅在阿尔法星舰上的办公室大,地上只有四把椅子一个茶几,倒正好够沈昱安雅维多利亚和他本人喝茶聊天。

    安雅被带出牢房的时候脑海里过了无数种极坏的可能性。在阿波罗帝国,虽然她没体验过做一个阶下囚的生活,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心知多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带着满心狐疑地被带进会客厅的时候,安雅对着空着的四把干净又柔软的布面椅子和小茶几上的热茶水懵了一下,愣是既没敢坐也没敢碰。

    布兰登年事已高,但对外表上的青春没什么执念,是个满头白发有点佝偻的小老头,高高的鹰钩鼻有点歪,脸上的笑容很慈祥。

    他对着不知所措站在门口的安雅招手:“别客气,坐下聊。维多有事会晚点,沈昱应该马上就到。”

    说话间房门一开,脸上挂着和安雅如出一辙的迷茫的沈昱走进了房间。

    看到安雅的一瞬间沈昱就放松下来,倒是比安雅先放下戒备,落落大方地和布兰登握手之后在离安雅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了。

    布兰登等安雅也坐下,才开口道:“不远万里把二位请来,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安雅满脑子都飘着“笑里藏刀”“人面兽心”“口蜜腹剑”之类的词,听完这句客套更紧张了。

    沈昱倒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维多应该已经跟你们谈过了。不过为了防止这妮子表达上有误差,我还是简单重复下。我就是想从阿波罗帝国广播电台听一听冻土病毒的故事,听一听阿波罗帝国每年到底有多少军费投入,再听一听天网的执法是多么高效。“

    沈昱和安雅都没什么反应,布兰登自顾自地说下去:”人老了,就会有点怀旧。我小时候啊,生活在地球。每天晚上八点,阿波罗帝国广播电台都有新闻简报。我们学校要求我们每天听,还要做笔记。一转眼我都二百多年没听过了啊。“

    面对和蔼慈祥又在怀旧的老人,再强硬的人也没法给出冷冰冰的回应。安雅清了清嗓子,轻声说:“冻土病毒的死亡人数和每年的军费都是公开的,教授您如果想知道,随时都能查,兜这么一个大圈子图得是什么?”

    布兰登笑了笑:“回去问问你父亲,公开的数据有几分真几分假。要不是冻土病毒死的人够多,维多也不可能轻松替换掉别人的身份在欧罗巴星生活那么多年。据我所知,仅欧罗巴星一颗星球,死亡人数就远超五亿。”

    安雅马上反驳:“这不可能。欧罗巴星相对年轻,殖民地没有大规模发展,一共才八亿人口。至少五亿就远远超越了一半。而我认识的人里甚至没有一例感染。”

    布兰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衰老和疲惫,闭了闭眼睛,低声苦笑:“身边即世界。我原以为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与人之间通讯越来越方便,语言也不再是壁垒,最终人与人之间达到包容和理解。到底是我高估了人性。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安雅冷笑道:“我父亲常说,人类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且越老越固执。帝国的通讯那么发达,如果真的有些地方死那么多人,网络上早就有铺天盖地的消息。你单方面相信帝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没有用的。想让我们编造一组合你心意的数据去广播?恕我不能从命。”

    布兰登也不强求,转头向沈昱:“军费的事情你可能知道些?我听说你父亲是沈盛翼。维多和他交过几次手,他是个好将军。”

    沈昱很谨慎地摇了摇头:“家父私人场合从不提公务,我对军费没有概念。”

    布兰登又把目光转向安雅。

    安雅心算很快,沈昱回答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阿尔法星舰的经费加和,乘以帝国同类星舰的数量,发现即使不算其他非星舰类军费支出,这笔钱也确实超过了每年财政部门公开税收使用情况的军费数量。但没准阿尔法星舰比较重要,受到格外的优待呢?她冷声回答布兰登:“军费是阿波罗帝国的机密,我当然不能提供数据,更不可能让广播站公开明细。恕我直言,阿波罗帝国从没把星盗放在眼里。让你们知道我们的军费不是问题,但我们更担心的是咱们鹬蚌相争之后渔翁得利的塔。塔地处偏远,生活环境恶劣,虽然现在完全没有展露出野心,但将来成为阿波罗帝国的敌人是完全在预料之中的。咱们每天打打杀杀,大笔大笔的武器订单源源不断地送到塔,你真没担心过受到反噬?”

    布兰登没想到二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不仅不吃洗脑包,而且还反抛回来一个。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塔会觊觎阿波罗帝国的富饶星球我还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会觉得塔会反噬到自由站?自由站比塔还要贫瘠,连个能修生养息的星球都没有。我们好不容易打算要个星球安定下来,你一句话就把一整颗星球炸了个底儿朝天。”

    安雅不卑不亢地说:“因为你也在觊觎阿波罗啊。现在塔对你来说还只不过是兵工厂,真到了那一天,你俩就是直接竞争对手。”

    布兰登恍然大悟似的:“竞争对手?还是合作伙伴?”

    安雅无所谓地微微耸耸肩,点点头:“随你怎么想。愿意和强盗合作的人有多少呢?”

    布兰登也不继续辩论,而是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好吧,那最后一件事,天网上线到现在,到底杀死过多少人?”

    安雅和沈昱对视了一眼,集体沉默了。

    布兰登看了眼投影在墙上的老式挂钟,笑道:“也是,维多说服不了的人,我一个老头子又能做什么呢?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也没太多可说的了。我还有事,不留二位了。明天流放程序正式启动,我会把所有阿尔法星舰的成员都流放太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所有要被流放的人都有机会给自己家人留一段全息影像,你们也回去准备吧。”

    说话间房门再次打开了,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是一身军装的维多利亚。她进门喘了两口才叫道:“父亲。”

    安雅和沈昱交换了个有点惊讶的眼神。所有人都知道维多利亚是自由号上的大人物,但她是布兰登的女儿?大家想都没想过。

    布兰登点点头:“时间刚好。接他俩回去吧。”

    维多利亚一看就知道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布兰登虽然脸上笑眯眯的,但心情不好。她乖顺地点点头,左手拉着沈昱的胳膊,右手安雅的,轻声说:“请吧。”

    回监室路上,维多利亚问道:“你们就这样拒绝了?都不打算跟家里大人商量下?这可不只是你俩逞英雄的时候。阿尔法星舰上几千条无辜人命都在这了。或许你们家里大人觉得这种不需要流血牺牲的要求是小事一桩呢。”

    沈昱隔着维多利亚看了眼安雅,安雅没说话。

    维多利亚软着声音低声说:“这是何必呢?那沈昱费了这么大劲儿带着整艘星舰投诚,不过是让大家晚死几天而已。杀这些人对自由站又没有好处,我父亲也不是个嗜杀的人。让大家都能平安回家和家人团聚应该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今天晚上之前你们还有机会改主意。”

    沈昱又侧了下头,不过在目光接触到安雅之前就顿住了,又低头看地。安雅也一直很安静,目光锁定在眼前地板上,仿佛担心自由站会用在地上挖坑的方式摔死她。

    维多利亚已经一反常态软下来,这两位还是油盐不进。她胸腔里几乎有些叹气的冲动,但生生忍下来了。毕竟在阿尔法上生活了一年多,她挺喜欢这些同事朋友的,也不想看到星际流放这种事情发生。

    送二人回到监室,维多利亚又返回布兰登的会客厅。布兰登还坐在刚刚的椅子上,空中投影着一篇学术论文,一手举着茶杯,把读论文当作消遣。

    见维多利亚进门,布兰登消掉空中的论文,笑说:“你很少迟到,今天是武器交接有问题吗?”

    维多利亚摇摇头:“买卖没问题,主要是塔还提了个小要求,所以耽搁了会儿。”

    布兰登挑眉,维多利亚继续说道:“塔希望我们不要处死阿尔法星舰上的人。”

    布兰登眉毛扬得更高了:“塔从没干涉过咱们和阿波罗之间的小打小闹,这是哪一出?他们要开始站队了?”

    维多利亚静了静,说道:“我有个猜测。阿尔法星舰上有塔的人。但应该没有军衔,也没什么任务。这一年我在阿尔法,没注意到过其他异动。”

    布兰登眯了眯眼睛:“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也是最近阿波罗抓他才坐实了我的猜测。不是咱们的人,也不是阿波罗的人,那能是谁的人?”

    布兰登点头:“有点意思。这些小鱼小虾是死是活我倒不在意,塔的人我更不感兴趣,给塔卖个人情也没坏处。不过安如山的女儿和沈盛翼的儿子不能随便放了。”

    “可是抓着他们也没什么好处。看样子两个人都不会松口了,咱们发给阿波罗的讯息也石沉大海。安如山子女那么多,一个安雅他恐怕不放在心上。沈盛翼倒是只有沈昱一个孩子,但除非真的起兵造反,在这种事上他说不上话。”

    布兰登伸手推了推鼻梁,发现今天没戴眼镜,摸了个空。他有点尴尬地放下手:“那你觉得我应该把他们完好无损地还回去?以后自由站还怎么跟阿波罗谈条件?”

    这话语气也不凶,质问的成分还因为推眼镜的尴尬被削弱了几分,但维多利亚脸色刷白,“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我绝没有损害自由站利益的意思。安雅是安如山的女儿,就算暂时没有利用价值,杀了也没好处。沈昱是个计算机天才,掌握着天网漏洞的破解方法,而且本身似乎也对阿波罗帝国的体制有自己的思考。我觉得留下他一定有用。”

    布兰登猛地站起来,倒是比坐下的时候现得挺拔和年轻,语气也严厉起来:“你很清楚你不是人。”

    维多利亚轻轻吸了一口气:“很清楚。”

    “当年实验失败我要给你安乐死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维多利亚不带感情地说:“求您让我活着,我尊您为父亲,一生听从您的命令,绝不做危害人类的事情,决不让我的基因扩散。”这话其实有点放屁。布兰登自己就照着维多利亚的基因克隆改进过几十个变种。

    布兰登满意地点点头:“我倒是不担心你谈个恋爱就能基因扩散。染色体数目都不一样,有生殖隔离。但你知道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很讨厌我的实验品产生感情。你们不是一个物种,我若放任不管,有悖生物学伦理。”

    维多利亚对着眼前的地板一字一顿地说:“请父亲放心。”

    布兰登是好久没敲打过维多利亚了,还不停,继续说:“而且你自己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差点要了你的命的整形手术你才有今天的样子。别照着镜子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女人了。如果他们知道你本来什么样……”

    维多利亚大概猜到布兰登知道了教工日志的事情,低下头,很坚定地说:“我知道。那本教工日志只是给阿波罗那群蠢货看的,为防止有人对我关注安雅和沈昱的动态起疑。毕竟暗恋听上去比刺探安全。我跟沈昱之间什么都没有。”

    布兰登弯腰捏了捏坐了太久有点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维多利亚身边,居高临下地说:“没有就好。那就由你亲手流放他俩吧。这次我要是不给安如山点颜色看,他还真以为我在外太空饿成病猫了。”

    维多利亚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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