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顿“送行饭”,按照人类的传统,比往常丰盛了些,多了一薄片柠檬。自由站空间小,只有两个温室,新鲜水果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而且还是几千人人手一片,足见布兰登出手大方。

    沈昱在自由号的奇妙病毒痊愈之后还没失过眠,但这一夜辗转反侧,格外珍惜还能思考的时间。死后注定长眠,生前何必贪睡?最终他还是起了床,对着摄像头反复重录自己要留给家人的全息影像,想在三分钟时限内保存尽量多的信息。到这种时候,越盼望时间慢些走,时间反而过得飞快,好像还没说多少话,也没重复太多次,房间模拟晨昏的全息顶灯就变成了朝阳的橘红色。

    沈昱正说到“天网漏洞可以修补”的时候,身后的监室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他说得太投入,浑然没意识到身后有人。还是背后的人清了清嗓子,他才被身后动静惊了一下。

    门口一身军装的维多利亚皱着眉头低声说:“死前还想着国家利益呢?”

    这些话倒也没不能让星盗知道。毕竟全息影像最终也要星盗经手,沈昱决不相信他们完全不审核内容。但维多利亚此时进来也不像有好事的样子。沈昱满脸敌意,没点头也没摇头。

    维多利亚没时间分析沈昱的心理活动,冷着脸说:“我父亲要见你。跟我走吧。”

    所有的囚徒身上都有一枚芯片做电子镣铐,只要他们反抗或者试图逃跑,就会被电击,所以“押送”这种任务表面上看十分文明和谐,仿佛小情侣并肩散步。

    沈昱确实不情愿,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低着头跟着她出门了。

    维多利亚沉默着走在斜前方,路上遇到些自由站的巡逻人员,都礼貌地点头问好,很快带沈昱走出了人质区。沈昱这才问道:“小雅呢?”

    “已经在和我父亲谈话了。”

    昨天早上去和布兰登谈话的时候,沈昱分明记得那条路越走越像生活区,但现在这条路曲里拐弯,越走越人越少,管道设备倒是渐渐多了起来,像是车间厂房一类。沈昱越走越不安,但说话的声音还是一贯地冷冰冰:“昨天不是这条路。”

    维多利亚没回头,趁着四下无人,急促地低声说:“现在甲板上有一艘中型飞船,几千个人一个多月的供给肯定不够,但几千个冰棍放得下。宇宙流放致死的三大主要因素,低温,宇宙射线,缺氧。我已经算好了,一会儿流放的时候的温度是七十七开尔文,正好是液氮冷冻休眠技术的温度范围。我知道现在冷冻休眠技术不如药物休眠成熟,解冻时候只有百分之九十的细胞能稳定复活,人能不能活得看运气,但目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人都速冻了缺氧自然不是问题。昨晚大家的饭里我加了少量重金属Vn3——塔上最新发现的元素,会致癌,但只要极少量就能能吸收一部分宇宙射线。暴露几分钟不会直接破坏掉你所有DNA。”

    这么连珠炮似的一大串话,沈昱听得云里雾里,十分僵硬地问:“你什么意思?”

    维多利亚仿佛身后有狼在追,说话依然是狂奔似的语速:“Vn3会导致胃癌,但是胃切掉四分之三都可以重新养回来。再说现在医院培养皿里用干细胞造个新胃也就几万星际币,相信这些‘战士’们回去国家会给报销。宇宙射线破坏全身的DNA可是现代医学没能攻克的。”

    沈昱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博士没能读完固然是对自己信心的一大打击,但还没打击到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听懂人话的地步。这次他是完全没懂,智障一样又一字一顿地问了一遍:“什么意思?”

    “虽然我不是研究生物的,但我也是实验室泡大的,多少懂点。”这话还真是客观事实,维多利亚还真是实验室培养皿里泡大的。“Vn3虽然还没进行全面详尽的临床研究,但动物实验结果很好。自由站有些动物模型几乎和人没有差别。”比如我自己。维多利亚自嘲地想。

    见沈昱脸上的表表情更加迷惑,维多利亚终于在生物学解释上走入死胡同:“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数据和模型我也不懂,你就知道Vn3够贵就行了。一克就要几万星际币,比现在黑市最贵的毒品还要贵。不好用的话怎么会这么高价?放心吧,我不是要害你们。”

    沈昱像阿兹海默晚期一样慢吞吞地说:“我不是在问Vn3什么意思,我是在问你这一系列骚操作什么意思。”好在他习惯了冷冰冰地说话,这种语速没能暴露他的智障,反而听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威胁的意思。

    维多利亚也算好脾气,自己砧板上的鱼肉这样说话还能平心静气地解释:“意思是,现在你把这艘飞船开走,一会儿流放的时候你开着它到自由站斜后方等着接冰棍。每个被流放的人的身上都有一个芯片,里面有极少量的纯铁。你的飞船上有一小块磁铁。宇宙里没有引力和阻力,弹射方向和我安排好的地方偏差不太远,你会很容易收集到这些四处漂泊的冰棍。”

    沈昱还没明白,冷冰冰的语气也破了功,发出了一句尾音上扬的灵魂拷问:“我得离自由号多近才可能两三分钟内接到这些被流放的人?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维多利亚耐心都快耗尽了:“现在舰桥执勤的都是我的人,他们不会让我父亲知道。你只要避开所有舷窗就行。”

    沈昱彻底懵逼了:“你是想帮我?为什么?”

    一路一直低着头的维多利亚回头斜睨了沈昱一眼,好像在评估他值不值得她说实话。三秒钟后,维多利亚轻声说:“因为你帮过我。”

    沈昱从一头雾水变成了三头雾水:“我们素昧平生……”

    有些人讲秘密喜欢钓足人的胃口,有些人既然开了头就索性都说了。维多利亚是第二种。

    她目光变得十分悠远,回忆着那些恍如隔世的事情:“当时艾力克斯和迈克尔差点打起来,我被吓得不敢说话,是你替我解围。”

    沈昱今天第一万次质疑自己的理解力:“艾力克斯?”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半年多没听过的名字属于谁。

    维多利亚以为沈昱反感她提起死人,轻轻找补了句:“考试事故是我失职。”

    沈昱不是醍醐灌顶,而是仿佛被一把转动的大电锯砸顶,一瞬间整个人要裂开了,万年冰山脸浮现出一个生动的目瞪狗呆:“你是方老师?”怎么可能?这俩人从气场到外貌没有一样相似啊。

    维多利亚没说话,默认了。

    沈昱简直深深体会到了槽多无口四个字怎么写:“那你当年还需要我帮你解围?”要是艾力克斯的在天之灵知道当年被自己几句话吓得缩进讲台角落的薇薇安就是整个宇宙人人闻风丧胆的星盗舰队总指挥,应该会死得很瞑目。

    那只能说明咱演技好不是?维多利亚脸上浮现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很快又回归一片平静。

    “等一下。”沈昱脸上刚刚散开的冷气又回来了。“那小雅……”

    “她负责拖住我父亲。我跟她说让她假装同意我父亲的要求,我父亲一定会盯着她要求她立即给阿波罗发通信。这里离阿波罗的星球比较远,就算是曲速信息也要半个多小时,来回就是一小时。一小时之内我父亲应该不会出来。咱们都知道安雅改写不了这件事的走向,她也不想改写,所以一小时之后所有人还是会被流放。但一小时足够我带你来找飞船,让你把飞船开到我计划好的位置。安雅如果运气好,能成冰棍,你自然能把她带回去。运气不好我父亲要留她说话,我也爱莫能助。”

    联想到之前之前教工日志的事情,沈昱忽然有点怀疑维多利亚是不是故意要留下安雅。但人家要救几千条命,沈昱作为一个相对理性的人,不想在此时跟她发生冲突。毕竟把这位维多利亚大善人惹急了,安雅肯定救不出来,搞不好阿尔法上的其他人也要失去逃生的机会。沈昱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和寡言:“好的,谢谢。”

    还好阿尔法军校讲过飞船驾驶的基本操作,这艘飞船又有已经保存在自动驾驶档案里的预设好的轨迹,沈昱一个人登上飞船没多久就弄明白了操作逻辑,平稳开到了维多利亚指定的坐标。

    维多利亚的救人计划显然是经过了充分的准备,飞船上的磁铁外围包裹了厚厚的缓冲带。用液氮把人冻脆然后粉碎是阿波罗帝国执行死刑的方式,这些人体冰棍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抗摔。

    飞船停在指定坐标开启自动悬浮,沈昱自己穿上宇航服,在缓冲带上忙前忙后地搬运冰棍。好在宇宙里没有引力,这些人高马大的阿尔法星舰船员拖在手里都轻飘飘的,甚于一次能抱俩,还不累。

    因为要流放的人多,自由站明显并不是执行流放大户,流放弹出仓只有一个,还是甲板上的小飞船弹射舱临时改的,三十秒才能出一个人。整个流放进行了将近两天,沈昱就不眠不休在缓冲带和维多利亚准备好的液氮冷冻仓之间往返了两天。重复动作做得胳膊都开始发抖,弯腰都觉得像腰斩。宇航服后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越往后越写满失望——这些惊恐已经被冻在脸上的冰棍没有一个是安雅,而他眼前全息名册上还剩下的名字越来越少。

    名册上只剩两个名字的时候,自由站的弹出仓安静了。

    沈昱深深吸了口气: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星朗,一个是安雅。最好的朋友和最亲密的爱人,自由号精准地打中了他所有软肋。当然要说自由站是故意针对他也未免太自大。只不过他在意的人,和维多利亚想留下的人,恰好完全重合而已。

    沈昱在缓冲带呆呆站了五分钟,确定自己什么都等不到了之后,失魂落魄地正要调头,忽然看到一个白色的休眠舱飘了过来。大概因为休眠舱比芯片含铁量更高,飘过来的速度比冰棍们快得多。沈昱手忙脚乱地向旁连跳三步,笨重的休眠舱擦着他的胳膊落在他的脚边,深深陷进柔软的缓冲层。

    休眠舱比冰棍笨重,跟磁铁又更难舍难分,沈昱很花了些力气才把它拖进飞船内部。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等等,通讯频道传来维多利亚的声音:“没有了,你快走吧。尽快加速到曲速。半小时后舰桥就要换岗了。”

    沈昱扔下休眠舱赶紧喊话:“还差一个人。”

    可是通讯频道只剩一片忙音。

章节目录

自蔚蓝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狂魔霖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狂魔霖殷并收藏自蔚蓝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