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的时间表还是当兵的作息，早上起得很早，左右无事可做，吃完早饭就直奔研究院，进门的时候才早上八点。
根据沈昱读博时候的经验，越是做技术的人越喜欢熬夜。有些天才具备不睡觉的能力，但大多数码农还是凡人，熬夜当然就意味着晚起。
不出所料，昨天在办公室见到的这群熬夜熬得眼圈乌青的年轻人都没来，办公室最里面的桌子上倒是有张生脸，脸影影绰绰淹没在空中漂浮的光脑数据里，发量堪忧的头顶从三维立体环绕的数据中挣扎着冒出个尖。
人类科技发展至今，掉了胳膊都能植个一模一样的，掉头发当然不是个问题。沈昱昨天见到的同事虽然都气色不佳，但还都头发茂密。植发手术早已经算不上手术，不需挖自体毛囊，随便哪个美发沙龙都能做，长短粗细密度颜色随便选，二十分钟就搞定，管保别人看不出你曾经谢顶。但这种快捷方便造型百变的植发技巧的缺点是得定期重做，不然脱落的人工毛发会渐渐暴露出下面那光可鉴人的头皮。
昨天没见到、英年早秃、而且看样子还是忙得连做头发的时间都没有的同事，沈昱飞速地反应了下，主动上前打招呼：“您一定是施密特博士吧？我是沈昱，昨天新来的研究员。”
施密特从光脑前抬起头来，一双碧绿的眼睛透过没有镜片的金丝边眼镜打量了下沈昱。他的眼神让沈昱有些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被那种凌厉冷静的眼光打量，感觉就像躺在试验台上被解剖的白鼠。
好在他的审视十分短暂，短暂到沈昱以为那种被解剖的感觉是自己产生的错觉。施密特脸上浮现出礼貌且友好的笑容：“小沈啊，欢迎欢迎。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研究院上班又不打卡。年轻人们大多数十点之后才来。”
沈昱在阿尔法星舰上摸爬滚打这一年，终于学会点人情世故，虽然这个人情世故的范本是花蝴蝶星朗。尽管不太习惯，他还是挤出个自认为得体其实很牙疼的笑容，用一种生硬的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不是有了新工作激动得睡不着。我平时也不起这么早。再说您这不是也来得早。”
施密特指指身边的咖啡杯：“我是还没睡。昨天莫利教授给了我一段代码，我还在研究。来，小沈，坐我旁边咱们一起看。”
沈昱知道此时莫利教授能提供的信息多么宝贵，才入职就有机会看到这些，感觉受宠若惊。他犹豫了下：“我还没做完入职培训。这些代码涉密吗？”
“什么涉密不涉密的。”施密特很随意地摆摆手，“看都看不懂，就算我现在把这玩意投影在大楼外墙上也没人知道是啥。”
沈昱踟蹰着磨蹭到施密特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只看到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代码，一段注释都没有。
沈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完全不是莫利教授写代码的风格。沈昱还记得自己刚刚加入莫利教授的实验室的时候，心高气傲，写代码十分散漫，意识流注释连自己都不一定能看懂。莫利教授年纪大了，已经到了对万事万物都见怪不怪心平气和的人生阶段。沈昱在他实验室做了八年博士生，一共只见过他发火两次。第一次是因为沈昱的注释，第二次是在沈昱在博士第七年仍然拒绝改变研究课题的时候。
施密特竟然能读懂沈昱的表情，主动解答：“莫利教授最近身体不好，在光脑前久坐会头晕。是我主动提出他只需要把必要的内容打出来就行。这段代码也是伪代码，不能直接跑，框架而已。”
沈昱瞟了眼文件页码，施密特停留在2/30上。三十页的伪代码，这要写成真的代码得多长？
这次施密特没读懂沈昱的震惊，自顾自苦笑着说：“现如今看不明白也是我自找的。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我还以为写了这么多年代码，区区三十页伪代码难不倒我。莫利教授才是真的国家栋梁。我和他的差距何止云泥。”
沈昱同意莫利教授对天网软件的理解在整个帝国现在还在世的人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施密特的背景沈昱也查过，中规中矩的名校毕业生，没走过少年班一类的捷径，但成绩全优，大概就是博士顺利毕业版本的沈昱。沈昱少年天才，又是莫利教授的嫡系，莫利教授的关于天网的笔记也只能看懂十之一二。施密特在天网方面，和莫利教授的距离何止同一个星球上的云泥，简直得是塔的柯西主星上的云和地球的泥。沈昱想安慰一下自己的直属上司施密特，但又不想说违心话，支支吾吾半晌，也只是说道：“要是您都看不懂，那我更看不懂了。”
施密特颇疲惫地笑了笑：“你也不必太过自谦。这个星球上大概没人比你更了解莫利教授的代码。你读读，不懂的地方咱们下次再去问他。下周我还打算拜访莫利教授，你跟我一起。”
沈昱毕业后再没见过莫利，对这个提议有十分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博士没能毕业，现在也没做出什么事业，无颜面对恩师；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想念教授。沈昱自幼丧母，父亲又忙于军务，说起来从小到大没什么亲密的长辈。帝国科技大学十年间他与莫利教授几乎日日见面，不仅觉得教授是恩师，更觉得教授像个和蔼可亲的爷爷。这些年他有很多经历想要与教授分享。
施密特和沈昱两人对着伪代码大眼瞪小眼一周，终于承认两个臭皮匠比不过一个诸葛亮。最终带着做了密密麻麻注释的代码再次造访莫利教授。
莫利住在帝国科技大家属院，房子很老，面积不大，但附近设施便利。莫利教授丧偶多年，子女也早就自立门户，大多数时候独居，便没想过改善居住条件。
当年研究院成立的时候，骨干成员很多都住在帝国科技大家属院，市政府便开通了专线巴士。虽然这些年新人已经替代了老人，但巴士没取消，沈昱和施密特就借着这个便利省了自己开车——大学城附近人口密集，空中导航的复杂程度堪比霍布斯难题。
沈昱上学时莫利教授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在学校教工宿舍有自己的房间。沈昱只来过莫利教授家七八次，印象里都是过节的时候莫利教授请实验室的同学们来家吃饭。
下了巴士还要步行一小段距离，倒是施密特比沈昱这个做了八年莫利的博士生的人更熟悉路线。
沈昱和施密特并排走着，开了个话头：“您最近常来莫利教授家吗？”
施密特的语气有点无奈：“倒也不算很经常。天网出问题之后一周一次吧。你毕业之后没多久莫利教授就提交了退休申请。他毕竟三百多岁了，体检指标里处处都是红灯，科技大也不好强留。要是能去他办公室找他，谁乐意到家里来招人烦？”
沈昱点点头。教授退休他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还没去阿尔法，在地球上家里蹲死磕霍布斯难题。虽然他总觉得自己无颜再去见教授，但私底下还默默关注着教授的动态。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教授家门口。施密特摁了下带全息摄像头的门铃，把沈昱拉进摄像头的范围，对着虚空点头致意：“莫利教授，我带沈昱来看您了。”
门里沉默了好一阵。沈昱有点担心地转头看施密特：“老师最近还好吗？”
施密特没说话，拍拍沈昱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
过了足足十分钟，莫利教授才穿着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来开门，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不要早上来，我还睡觉呢。”
已经是十一点多，在研究所都不算很早的上班时间，竟然还扰了退休人士的清梦。沈昱都有点嫉妒莫利的退休生活了。
施密特好脾气地报以歉意一笑：“上次您说自己住懒得做饭，我这次特意挑了午饭时间，还点了外卖，是您上次提过的伊斯坦布尔烤鸭。你们师生叙完旧可以顺便一起吃饭。”
莫利有点不情愿地把门口等成了两朵蘑菇的二人让进门，上下打量了下沈昱，简短点评：“瘦了。”
沈昱在自己八年的导师面前竟然生出些生疏和拘谨。他低着头用余光环顾了下老光棍莫利乱糟糟的客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科技大食堂伙食太好。阿尔法星舰不太行。”
沈昱当兵的事儿莫利听说过，但具体在哪里服役不是公开信息，他也没打听过。此时听到大名鼎鼎的阿尔法星舰，莫利教授扬眉，毫不客气地问：“新闻说阿尔法星舰被星盗劫持，死了一半人。你属于活下来的那一半？”
沈昱目光躲闪地点了点头：“星盗心狠手辣，活下来的恐怕不到一半。星盗首领布兰登原本下令把我们全部星际流放，是……一个朋友帮了忙，我才能带着被流放的人平安返回。”
莫利年纪虽大，思维依然十分敏捷，迅速抓住重点：“一个朋友？”
这确实解释不清。沈昱有点支支吾吾：“是我在军校的时候的班主任。您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她的大名在部队里能止小儿夜啼。她叫维多利亚，星盗舰队指挥官。阿尔法星舰就是她劫持的。”
天网上线之后，阿波罗帝国就没有了军事机密这个概念。因为只要有人想到叛国这件事，天网就会立马处决此人。不过军事信息有公开和非公开两种。公开信息是新闻媒体上可以看到的，非公开信息就是沈昱现在讲的这些只有内部人士熟悉的事情。有些帝国不想让平民百姓知道的事情也会打上机密的标签，不过沈昱下飞船之后没人跟他说过什么事情算是机密，他就法无禁止皆可为了。
施密特一直在尽心扮演一朵不会说话的蘑菇，把时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师生二人，但听到维多利亚四个字终于沉不住气：“维多利亚放了你们？她不是星盗的核心人物？”还有一个疑问是他没说出口的：沈昱甚至把她称为朋友？！
沈昱点点头：“何止是核心人物，她还是星盗头领布兰登的女儿。是她背着她父亲给了我一艘星舰，让我带着阿尔法的人回来。”
布兰登教授叛逃之后名字似乎成了半个禁忌，年轻一辈除了历史书上学到的布兰登忘恩负义罪大恶极，对布兰登没啥具体的概念。可是莫利教授年逾三百，当年在帝国科技大和布兰登本人共事过。他对布兰登明显更感兴趣：“布兰登截走阿尔法的目的是什么？”
沈昱挠挠头，有点吃不准地说：“一开始好像是想要用人质换一颗宜居星球给星盗落脚。我们404大队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得逞？后来我们炸掉了那颗小行星。”
“以布兰登的为人，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吧？”问这话的倒不是跟布兰登真的有交情的莫利，而是从没见过布兰登的施密特。也难怪他有此一问，毕竟教科书上可是把布兰登描写成了杀人无算的大魔头。
沈昱点头，露出些羞惭的神色：“星盗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作为报复，他们大概想要杀死404大队所有人，让我们感染了一种未知病毒。当时整个星舰死伤过半，安雅将军已经昏迷，是我挺不住认输求救的。”
“后来呢？他们就这么轻易把你们救了然后放回来了？”莫利教授难得展现出了一些他这个年龄已经很少有的好奇心。
沈昱皱了皱眉头：“他们救了我们，提了另外一个莫名其妙的诉求。说是要求阿波罗帝国广播公开冻土病毒死亡人数、阿波罗帝国每年的军费投入和天网上线之后自动处决的人数。这些都是公开数据，安将军觉得要求提得莫名其妙，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布兰登被当面强硬拒绝，才彻底决定把幸存的阿尔法船员星际流放。没想到维多利亚和布兰登之间也有些貌合神离。维多利亚安排安将军拖住了布兰登，又给了我一艘星舰和抗宇宙射线药物，帮我们回家。”
莫利教授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布兰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当年他因为反对天网叛逃，现在也算吃到没有天网的苦果。自己的女儿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跑人质。不过他的要求确实奇怪……冻土病毒，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死了多少人早已盖棺定论，他又翻出来这些做什么？”
沈昱摇摇头：“布兰登说了一些很夸张的数据，类似于当年欧罗巴星死亡五亿人口之类的。欧罗巴是一颗新殖民星球，总人口不过七八亿，五亿可是百分之七十。我们作为帝国军人，当然不会受星盗胁迫就广播一些不实数据，所以安将军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施密特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臭名昭著的叛徒布兰登有什么大阴谋，没想到就是编造些数据。要我说如果广播了这些数据就能救阿尔法星舰上的人，那广播一下倒也无妨。谁还会去真的相信呢？不过知道咱们的人民子弟兵默默为我们把这些荒唐玩意挡在域外，甚至愿意牺牲生命，让咱们帝国人民实实在在地感觉安全和自豪。”
沈昱点点头，补充道：“更何况后来除了安将军没能平安回来，当时的人质大部分也平安返回了地球。”
施密特在这件事上展现了一个帝国人应有的义愤填膺：“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布兰登作恶作久了，连他的亲女儿都对他阳奉阴违。我看星盗被彻底消灭也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莫利教授依然皱着眉头：“你们真的是因为这位被你称作朋友的维多利亚网开一面才能回到地球？既然布兰登不得人心，这位维多利亚听上去又有便宜行事的权利，为什么她还留在自由站？”
沈昱倒是没想过这么多，一时间被问住了：“也许大方向上他们父女依然是相和的？”
施密特总算抓住个机会把话题引到天网：“这事儿确实奇怪，所以上面才着急让我们修复天网漏洞。阿尔法星舰上回来的人质，除了沈昱和一个能复制一款欺骗天网的设备的代码的人，其余都暂时留在了边境上一颗最近开始开发的星球上的看守所。天网漏洞一天没法修好，我们就一天不能信任这些回来的人。谁知道他们在星盗那接受过什么样的洗脑？星盗这么轻易就让他们回来，没准玩得是特洛伊木马进城。没有可靠的天网系统，布兰登的女儿都能和布兰登离心离德，谁知道这些从星盗那回来的人会怎么样呢。”
沈昱也皱起了眉头，心中升起个疑惑。没有天网，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原意为帝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呢？这个想法刚刚在心中窜起来，他脑海中自动警铃大作。这是精卫中心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附和施密特道：“可不是？所以我更会尽心尽力修复天网，为了战友们能早日安心回家。”
莫利教授依然眉头紧锁，神色复杂地抬眼看了看沈昱：“如果星盗当真对他们进行过洗脑，他们的脑电波现在又不被天网准确读取，那一旦天网漏洞彻底修复，你的战友们……”
沈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思索了一瞬间，正要答话，施密特却抢了先：“如果他们相信星盗的狗屁玩意，那被人道毁灭是咎由自取，和我们修不修复天网有什么关系？就算天网永远没法修复，人民警察也一定能发现他们思想的异端。”
沈昱和莫利教授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就在此时，窗户上突然哗啦一声，一架黑色的小型无人机撞碎了玻璃。在场三人谁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枚子弹精准射入莫利教授的太阳穴。
子弹极小，搭载神经毒素直达大脑，传说中在感到痛苦之前就丧失意识了，是人道毁灭的一种方式，弹孔甚至没流什么血。莫利教授维持着坐姿，脸上没有什么痛苦或者惊讶的神色，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沈昱和施密特两人都懵了。这是二人生平第一次见天网直接清除别人。就算沈昱在阿尔法星舰上经历了这么多，阅死人无数，也足足花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沈昱一把扶住莫利教授开始栽倒的身体，不知所措地望向大老板施密特。
施密特爆了句粗口：“这他妈叫我的天网修复项目怎么推进？”
话音未落，门被“嘭”地一声暴力撞开了。
根据沈昱读博时候的经验，越是做技术的人越喜欢熬夜。有些天才具备不睡觉的能力，但大多数码农还是凡人，熬夜当然就意味着晚起。
不出所料，昨天在办公室见到的这群熬夜熬得眼圈乌青的年轻人都没来，办公室最里面的桌子上倒是有张生脸，脸影影绰绰淹没在空中漂浮的光脑数据里，发量堪忧的头顶从三维立体环绕的数据中挣扎着冒出个尖。
人类科技发展至今，掉了胳膊都能植个一模一样的，掉头发当然不是个问题。沈昱昨天见到的同事虽然都气色不佳，但还都头发茂密。植发手术早已经算不上手术，不需挖自体毛囊，随便哪个美发沙龙都能做，长短粗细密度颜色随便选，二十分钟就搞定，管保别人看不出你曾经谢顶。但这种快捷方便造型百变的植发技巧的缺点是得定期重做，不然脱落的人工毛发会渐渐暴露出下面那光可鉴人的头皮。
昨天没见到、英年早秃、而且看样子还是忙得连做头发的时间都没有的同事，沈昱飞速地反应了下，主动上前打招呼：“您一定是施密特博士吧？我是沈昱，昨天新来的研究员。”
施密特从光脑前抬起头来，一双碧绿的眼睛透过没有镜片的金丝边眼镜打量了下沈昱。他的眼神让沈昱有些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被那种凌厉冷静的眼光打量，感觉就像躺在试验台上被解剖的白鼠。
好在他的审视十分短暂，短暂到沈昱以为那种被解剖的感觉是自己产生的错觉。施密特脸上浮现出礼貌且友好的笑容：“小沈啊，欢迎欢迎。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研究院上班又不打卡。年轻人们大多数十点之后才来。”
沈昱在阿尔法星舰上摸爬滚打这一年，终于学会点人情世故，虽然这个人情世故的范本是花蝴蝶星朗。尽管不太习惯，他还是挤出个自认为得体其实很牙疼的笑容，用一种生硬的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不是有了新工作激动得睡不着。我平时也不起这么早。再说您这不是也来得早。”
施密特指指身边的咖啡杯：“我是还没睡。昨天莫利教授给了我一段代码，我还在研究。来，小沈，坐我旁边咱们一起看。”
沈昱知道此时莫利教授能提供的信息多么宝贵，才入职就有机会看到这些，感觉受宠若惊。他犹豫了下：“我还没做完入职培训。这些代码涉密吗？”
“什么涉密不涉密的。”施密特很随意地摆摆手，“看都看不懂，就算我现在把这玩意投影在大楼外墙上也没人知道是啥。”
沈昱踟蹰着磨蹭到施密特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只看到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代码，一段注释都没有。
沈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完全不是莫利教授写代码的风格。沈昱还记得自己刚刚加入莫利教授的实验室的时候，心高气傲，写代码十分散漫，意识流注释连自己都不一定能看懂。莫利教授年纪大了，已经到了对万事万物都见怪不怪心平气和的人生阶段。沈昱在他实验室做了八年博士生，一共只见过他发火两次。第一次是因为沈昱的注释，第二次是在沈昱在博士第七年仍然拒绝改变研究课题的时候。
施密特竟然能读懂沈昱的表情，主动解答：“莫利教授最近身体不好，在光脑前久坐会头晕。是我主动提出他只需要把必要的内容打出来就行。这段代码也是伪代码，不能直接跑，框架而已。”
沈昱瞟了眼文件页码，施密特停留在2/30上。三十页的伪代码，这要写成真的代码得多长？
这次施密特没读懂沈昱的震惊，自顾自苦笑着说：“现如今看不明白也是我自找的。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我还以为写了这么多年代码，区区三十页伪代码难不倒我。莫利教授才是真的国家栋梁。我和他的差距何止云泥。”
沈昱同意莫利教授对天网软件的理解在整个帝国现在还在世的人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施密特的背景沈昱也查过，中规中矩的名校毕业生，没走过少年班一类的捷径，但成绩全优，大概就是博士顺利毕业版本的沈昱。沈昱少年天才，又是莫利教授的嫡系，莫利教授的关于天网的笔记也只能看懂十之一二。施密特在天网方面，和莫利教授的距离何止同一个星球上的云泥，简直得是塔的柯西主星上的云和地球的泥。沈昱想安慰一下自己的直属上司施密特，但又不想说违心话，支支吾吾半晌，也只是说道：“要是您都看不懂，那我更看不懂了。”
施密特颇疲惫地笑了笑：“你也不必太过自谦。这个星球上大概没人比你更了解莫利教授的代码。你读读，不懂的地方咱们下次再去问他。下周我还打算拜访莫利教授，你跟我一起。”
沈昱毕业后再没见过莫利，对这个提议有十分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博士没能毕业，现在也没做出什么事业，无颜面对恩师；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想念教授。沈昱自幼丧母，父亲又忙于军务，说起来从小到大没什么亲密的长辈。帝国科技大学十年间他与莫利教授几乎日日见面，不仅觉得教授是恩师，更觉得教授像个和蔼可亲的爷爷。这些年他有很多经历想要与教授分享。
施密特和沈昱两人对着伪代码大眼瞪小眼一周，终于承认两个臭皮匠比不过一个诸葛亮。最终带着做了密密麻麻注释的代码再次造访莫利教授。
莫利住在帝国科技大家属院，房子很老，面积不大，但附近设施便利。莫利教授丧偶多年，子女也早就自立门户，大多数时候独居，便没想过改善居住条件。
当年研究院成立的时候，骨干成员很多都住在帝国科技大家属院，市政府便开通了专线巴士。虽然这些年新人已经替代了老人，但巴士没取消，沈昱和施密特就借着这个便利省了自己开车——大学城附近人口密集，空中导航的复杂程度堪比霍布斯难题。
沈昱上学时莫利教授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在学校教工宿舍有自己的房间。沈昱只来过莫利教授家七八次，印象里都是过节的时候莫利教授请实验室的同学们来家吃饭。
下了巴士还要步行一小段距离，倒是施密特比沈昱这个做了八年莫利的博士生的人更熟悉路线。
沈昱和施密特并排走着，开了个话头：“您最近常来莫利教授家吗？”
施密特的语气有点无奈：“倒也不算很经常。天网出问题之后一周一次吧。你毕业之后没多久莫利教授就提交了退休申请。他毕竟三百多岁了，体检指标里处处都是红灯，科技大也不好强留。要是能去他办公室找他，谁乐意到家里来招人烦？”
沈昱点点头。教授退休他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还没去阿尔法，在地球上家里蹲死磕霍布斯难题。虽然他总觉得自己无颜再去见教授，但私底下还默默关注着教授的动态。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教授家门口。施密特摁了下带全息摄像头的门铃，把沈昱拉进摄像头的范围，对着虚空点头致意：“莫利教授，我带沈昱来看您了。”
门里沉默了好一阵。沈昱有点担心地转头看施密特：“老师最近还好吗？”
施密特没说话，拍拍沈昱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
过了足足十分钟，莫利教授才穿着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来开门，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不要早上来，我还睡觉呢。”
已经是十一点多，在研究所都不算很早的上班时间，竟然还扰了退休人士的清梦。沈昱都有点嫉妒莫利的退休生活了。
施密特好脾气地报以歉意一笑：“上次您说自己住懒得做饭，我这次特意挑了午饭时间，还点了外卖，是您上次提过的伊斯坦布尔烤鸭。你们师生叙完旧可以顺便一起吃饭。”
莫利有点不情愿地把门口等成了两朵蘑菇的二人让进门，上下打量了下沈昱，简短点评：“瘦了。”
沈昱在自己八年的导师面前竟然生出些生疏和拘谨。他低着头用余光环顾了下老光棍莫利乱糟糟的客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科技大食堂伙食太好。阿尔法星舰不太行。”
沈昱当兵的事儿莫利听说过，但具体在哪里服役不是公开信息，他也没打听过。此时听到大名鼎鼎的阿尔法星舰，莫利教授扬眉，毫不客气地问：“新闻说阿尔法星舰被星盗劫持，死了一半人。你属于活下来的那一半？”
沈昱目光躲闪地点了点头：“星盗心狠手辣，活下来的恐怕不到一半。星盗首领布兰登原本下令把我们全部星际流放，是……一个朋友帮了忙，我才能带着被流放的人平安返回。”
莫利年纪虽大，思维依然十分敏捷，迅速抓住重点：“一个朋友？”
这确实解释不清。沈昱有点支支吾吾：“是我在军校的时候的班主任。您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她的大名在部队里能止小儿夜啼。她叫维多利亚，星盗舰队指挥官。阿尔法星舰就是她劫持的。”
天网上线之后，阿波罗帝国就没有了军事机密这个概念。因为只要有人想到叛国这件事，天网就会立马处决此人。不过军事信息有公开和非公开两种。公开信息是新闻媒体上可以看到的，非公开信息就是沈昱现在讲的这些只有内部人士熟悉的事情。有些帝国不想让平民百姓知道的事情也会打上机密的标签，不过沈昱下飞船之后没人跟他说过什么事情算是机密，他就法无禁止皆可为了。
施密特一直在尽心扮演一朵不会说话的蘑菇，把时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师生二人，但听到维多利亚四个字终于沉不住气：“维多利亚放了你们？她不是星盗的核心人物？”还有一个疑问是他没说出口的：沈昱甚至把她称为朋友？！
沈昱点点头：“何止是核心人物，她还是星盗头领布兰登的女儿。是她背着她父亲给了我一艘星舰，让我带着阿尔法的人回来。”
布兰登教授叛逃之后名字似乎成了半个禁忌，年轻一辈除了历史书上学到的布兰登忘恩负义罪大恶极，对布兰登没啥具体的概念。可是莫利教授年逾三百，当年在帝国科技大和布兰登本人共事过。他对布兰登明显更感兴趣：“布兰登截走阿尔法的目的是什么？”
沈昱挠挠头，有点吃不准地说：“一开始好像是想要用人质换一颗宜居星球给星盗落脚。我们404大队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得逞？后来我们炸掉了那颗小行星。”
“以布兰登的为人，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吧？”问这话的倒不是跟布兰登真的有交情的莫利，而是从没见过布兰登的施密特。也难怪他有此一问，毕竟教科书上可是把布兰登描写成了杀人无算的大魔头。
沈昱点头，露出些羞惭的神色：“星盗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作为报复，他们大概想要杀死404大队所有人，让我们感染了一种未知病毒。当时整个星舰死伤过半，安雅将军已经昏迷，是我挺不住认输求救的。”
“后来呢？他们就这么轻易把你们救了然后放回来了？”莫利教授难得展现出了一些他这个年龄已经很少有的好奇心。
沈昱皱了皱眉头：“他们救了我们，提了另外一个莫名其妙的诉求。说是要求阿波罗帝国广播公开冻土病毒死亡人数、阿波罗帝国每年的军费投入和天网上线之后自动处决的人数。这些都是公开数据，安将军觉得要求提得莫名其妙，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布兰登被当面强硬拒绝，才彻底决定把幸存的阿尔法船员星际流放。没想到维多利亚和布兰登之间也有些貌合神离。维多利亚安排安将军拖住了布兰登，又给了我一艘星舰和抗宇宙射线药物，帮我们回家。”
莫利教授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布兰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当年他因为反对天网叛逃，现在也算吃到没有天网的苦果。自己的女儿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跑人质。不过他的要求确实奇怪……冻土病毒，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死了多少人早已盖棺定论，他又翻出来这些做什么？”
沈昱摇摇头：“布兰登说了一些很夸张的数据，类似于当年欧罗巴星死亡五亿人口之类的。欧罗巴是一颗新殖民星球，总人口不过七八亿，五亿可是百分之七十。我们作为帝国军人，当然不会受星盗胁迫就广播一些不实数据，所以安将军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施密特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臭名昭著的叛徒布兰登有什么大阴谋，没想到就是编造些数据。要我说如果广播了这些数据就能救阿尔法星舰上的人，那广播一下倒也无妨。谁还会去真的相信呢？不过知道咱们的人民子弟兵默默为我们把这些荒唐玩意挡在域外，甚至愿意牺牲生命，让咱们帝国人民实实在在地感觉安全和自豪。”
沈昱点点头，补充道：“更何况后来除了安将军没能平安回来，当时的人质大部分也平安返回了地球。”
施密特在这件事上展现了一个帝国人应有的义愤填膺：“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布兰登作恶作久了，连他的亲女儿都对他阳奉阴违。我看星盗被彻底消灭也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莫利教授依然皱着眉头：“你们真的是因为这位被你称作朋友的维多利亚网开一面才能回到地球？既然布兰登不得人心，这位维多利亚听上去又有便宜行事的权利，为什么她还留在自由站？”
沈昱倒是没想过这么多，一时间被问住了：“也许大方向上他们父女依然是相和的？”
施密特总算抓住个机会把话题引到天网：“这事儿确实奇怪，所以上面才着急让我们修复天网漏洞。阿尔法星舰上回来的人质，除了沈昱和一个能复制一款欺骗天网的设备的代码的人，其余都暂时留在了边境上一颗最近开始开发的星球上的看守所。天网漏洞一天没法修好，我们就一天不能信任这些回来的人。谁知道他们在星盗那接受过什么样的洗脑？星盗这么轻易就让他们回来，没准玩得是特洛伊木马进城。没有可靠的天网系统，布兰登的女儿都能和布兰登离心离德，谁知道这些从星盗那回来的人会怎么样呢。”
沈昱也皱起了眉头，心中升起个疑惑。没有天网，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原意为帝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呢？这个想法刚刚在心中窜起来，他脑海中自动警铃大作。这是精卫中心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附和施密特道：“可不是？所以我更会尽心尽力修复天网，为了战友们能早日安心回家。”
莫利教授依然眉头紧锁，神色复杂地抬眼看了看沈昱：“如果星盗当真对他们进行过洗脑，他们的脑电波现在又不被天网准确读取，那一旦天网漏洞彻底修复，你的战友们……”
沈昱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思索了一瞬间，正要答话，施密特却抢了先：“如果他们相信星盗的狗屁玩意，那被人道毁灭是咎由自取，和我们修不修复天网有什么关系？就算天网永远没法修复，人民警察也一定能发现他们思想的异端。”
沈昱和莫利教授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就在此时，窗户上突然哗啦一声，一架黑色的小型无人机撞碎了玻璃。在场三人谁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枚子弹精准射入莫利教授的太阳穴。
子弹极小，搭载神经毒素直达大脑，传说中在感到痛苦之前就丧失意识了，是人道毁灭的一种方式，弹孔甚至没流什么血。莫利教授维持着坐姿，脸上没有什么痛苦或者惊讶的神色，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沈昱和施密特两人都懵了。这是二人生平第一次见天网直接清除别人。就算沈昱在阿尔法星舰上经历了这么多，阅死人无数，也足足花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沈昱一把扶住莫利教授开始栽倒的身体，不知所措地望向大老板施密特。
施密特爆了句粗口：“这他妈叫我的天网修复项目怎么推进？”
话音未落，门被“嘭”地一声暴力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