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郡的群峰最阴,淮河之处有一处良田美地,此地披山傍水、日照充足,却因位置偏僻而罕有人至。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位四处旅游的行者发现此处,或许是觉得此处颇具灵气,便在此处安身,春种秋收。一年年过去,一座小庙便就此坐落。

    半山腰的小村子对于这座落成的庙显示出了非比寻常的热情,时常有善男信女来此参拜。

    这些人中,一位老妪最是虔诚,甚至常年的跪拜伤了腿脚,她却日日参佛不曾缺席。她的小儿子是村中的泥瓦匠,见母亲执意如此,便为庙里筑了两间厢房,供腿脚不便的老母歇息。在老妇肉身归尘后,两间厢房留存至今。

    而后,流民成匪,村子里的人或是被流寇所杀或是成为流寇,早已空空荡荡。无人参佛,这佛堂连着两间厢房就闲置了下来。

    即便如此,这几十年前的砖房也比边上黑风寨里那些歪歪扭扭的草房子标致得多。

    云羞真在一大早便被瞿凤仙带到了厢房门口,好不容易见到久违的阳光,门前却站着一个并不令人愉快的人——那个黑风寨的白胡子军师。

    他问她三个问题,一是为何要绑她两次,二是为何敢绑她,三是等会想吃什么。

    她的回答则是不知,不知与金箔燕窝和红烧鲫鱼。

    军师点点头,便让她进去,还说里面的人会将一切解释给她。

    她推开门,长长的睫毛微颤。

    “蒹葭。”云羞真看着眼前的人,声音微不可闻颤抖。

    “殿下,人已经拿来了。”

    “宣。”云付手指摸索着瓷杯,神色淡淡,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宣!”

    “宣!”

    随着声音一点点由近传远,裘邺的身影逐渐清晰。

    “参见大司马。”福王是云付的爵位,而同时云付的正职乃是掌管全国兵马的大司马,乃是裘邺的直隶大上司,所以他行的是军礼。

    “裘少君请起,免去这些繁文缛节了。”云付话是温柔,面上的表情却像是阴沉得像滴得出水。“据赵相说,是你找到了小女的踪迹?”

    “是。”裘邺看着他,面上尽是犹豫之色。

    “大胆裘邺,竟敢勾结山贼绑架郡主!”云付还没有说话,云付身后的幕僚却瞬间发难。

    云付摆摆手,示意他住嘴。

    “多嘴。”随即云付面色稍缓,看向裘邺。

    “裘少君,明人不说暗话。我与你们及州向来不睦,你此举不由让人多想。青峰郡是青州人的老家,连青州军队都找不到的人,被你找到了。这是你裘少君少年英明呢?还是说,这是及州终于醒悟,将我的女儿如同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扔出来呢?”

    裘邺避开他的目光,挥袍跪下。

    “此时事关及州与云女君,在大司马面前裘邺不敢有瞒。邺倾慕云女君许久,自知身份卑微,并非良配,故此前多番推诿。但听闻女君有难,邺无法坐视不管,于是亦带人搜寻。机缘巧遇让下官发现了一处寨子的据点,放暗哨潜伏打探,竟然得到了女君的消息。此皆邺一人所为,与及州无关。”裘邺一拜,抬起头看着云付。

    云付知道他的话说着是机缘巧合,但恐怕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再看少年的眼底乌青,目光炙热,瞧着不像有假。

    云付连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裘少君既然找到小女,那便是我们云家的恩人。当受我一拜。”云付将要作揖,裘邺与幕僚皆出声阻拦,这才作罢。

    云付又辞退了左右,留裘邺一人说话。

    夜深露重,裘护在青州王府门口看见自家少君终于出来了,心中不由转忧为安。

    二人上了马车。

    “裘护,集结我们的人手,往黑风寨去。要会攀岩的。”

    “诺。不过我们此行所带的人不多,是否要向青州多借些人。”

    “不,只要我们的人,要可信的,最多三十人。”

    “——诺。”裘护虽然惊讶,但他知道自家少君想必自有打算,自己只管做事便好。

    裘邺将脸侧向一边,此刻嘴角才露出些轻松的弧度,一切都如同他计划的一般。

    云付既然住在青王府,那青王府必定是铁桶一块,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云付的眼睛。那绸布必定交不到赵相的手上便被云付截获,在查到赵辛夷后,便会找到自己。

    而自己与赵辛夷的未婚夫妻关系会再一次提醒云付,此时一条妙计就摆在了云付面前。

    云付既然想让云羞真藏起来,哪有机会会再合适过此刻呢?既然想找一个人看护着她,什么人能合适得过一心痴恋她却能自持把握的“自己”呢?

    这一次与刘琏的较量,自己赢定了。

    裘邺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怎么会在这里?”云羞真看着眼前的蒹葭,只感觉自己简直要喘不过气。

    她不敢想,那是摆在面前的最简单的结论,她不想,也不相信。

    蒹葭看着她,向以往一样,温和而顺从的目光,只是眼中的明媚尽数化为了悲伤。

    她向前走,渐渐低下头不再看云羞真,绕到她身后,将门关上了。

    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我原本不叫蒹葭。”

    “殿下,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

    突如其来称谓上的转换,令她更加心慌。

    “记得,九岁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病还没好,父亲带你到我的床前告诉我,以后由你来照顾我。”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刚进云府,温婉她们都不喜欢我。但是女君却对我很好,从不让我干重活,待我如同妹妹一样。”

    “是啊,你和温婉不同,她们总是有些怕我的,你却跟我的妹妹一样。”云羞真轻笑,面上的笑脸却比哭还难看。

    “不过,我不是蒹葭,我也不是你的妹妹。我比你还要大两岁。”蒹葭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却没忍住还是撇开脸。

    她话说得很快,快得像有什么人在追赶着她似的,“在进云府之前,我在皇宫里服侍。然后我被贵人选中,进入了啼夜阑。我在啼夜阑的第一个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的,就是在您的身边,看着您。”

    啼夜阑是大厉民间相传的间谍机构,一向为大人止小儿啼用,这个云羞真知道。不过对她以及大多数人来说这更像一个恐怖元素,谁都没想过它竟然真实存在。

    云羞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蒹葭继续说了下去:“大司马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强权之上还有强权,臣子之上还有陛下。”

    “可你是蒹葭。”

    “什么?”蒹葭一下被打断,抬头看向她。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宫中派出来盯着我的。可你不只是皇宫的暗哨,你是蒹葭,陪伴我六年日日夜夜的蒹葭。这永远不会变。”

    云羞真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得分外清晰。

    蒹葭再一次撇开脸,吸吸鼻子,低着头走向梳妆台。

    “女君,让奴婢再为您梳洗吧。”

    “好。然后我们会前往帝都,天子脚下,对吗?”

    蒹葭低下的头微点。

    “那为我梳妆吧,去那样繁华的地方,要好看一些才好。”

    二人一时无言。室内的香薰升起缕缕香烟,随着清晨的雾气飘散游荡,布满房间的每个角落。

    过了许久。

    镜中人眉若远山,齿如瓠犀,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后,与靛青外袍上墨色的刺绣融在一起。云羞真起身,耳边的步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郡主请移步外院,那里有车马等着我们。”

    黑风寨临水的峭壁边,裘邺面向身后的三十人,“赵大、苏苟、陈齐文。”

    “有。”

    “你们领队八人一队,往北东西方搜寻。如我之前所说,杀一人赏一金,寻得郡主者再有重赏。”

    众人面上肃然,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欲望。

    裘护见状心底叹气,既然要瞒住云郡主北上的事实,那这些人只怕都不能留。那些金条只会是战死的抚恤金罢了。

    “上!”一声令下,八人抛出飞爪借力上山。

    “再上!”又是八人。

    “再上!”

    。。。。

    等到裘邺上山,他连忙带人往南边的小庙奔去,他早就预测刘琏必定将云羞真从唯一干净的厢房转移。

    而其他人,连同周边的六人,势必利欲熏心视人命为目的。杀人者,一旦杀心过重,就无法再藏匿,再也身不由己。

    届时黑风寨乱成一团,他再与裘护浑水摸鱼,直接将云羞真带下山。

    庙外,他听见厢房中传出女子的声音,真是来得正好。

    云羞真却还不知道暗处有人藏匿,蒹葭搀着她的手,二人的袖子交叠在一起,云羞真突然感觉自己的手中被塞进硬硬一个东西,她强忍转头的冲动,一边小心翼翼将东西收进宽大的衣袖。

    小庙不大,二人很快就走到了门口,只见十余人立在牛车边,驾车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

    蒹葭松开云羞真的手。

    “逃!”一个字掷地有声地从她口中冒出。

    一个拎着大刀的男人首先反应过来,上前要拉住云羞真。

    蒹葭挥右手,细细的妆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迷住了男人的眼睛。瞬间,她踢向男人的脆弱处,左手袖中的凤头簪此时成了杀人的利器,直直插在男人的大动脉上。

    这一切都进行的太快,众人都呆愣片刻。

    蒹葭拔出簪子,颈脉的血喷涌而出。血洒满了她半张脸,溅了身边的云羞真一身。

    “靠,这贱人将成老二杀了,大伙上啊!”不知是谁出声将众人拉回现实。

    “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蒹葭几乎是吼了出来,“走啊!”

    云羞真眼眶一红,她深深看向蒹葭。拎着裙子向悬崖边跑去。

    立于黑风寨的最高处,刘琏随手将蒲桃塞进嘴里嚼烂,即使汁水沾染了胡子也不以为意。

    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一切,嘴里念念有辞,“竟然这么选吗?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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