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一周，江芜抽空回了一趟南湾。
南湾近几年致力于发展新区旅游业，评选全国沿海城市最美海岸线，吸引了一众游客。车站熙熙攘攘，江芜轻车熟路，推着行李箱独自穿过拥挤的人群，形成一道独特的线。
南湾老屋在旧区一带，出租车驶入老区，渐渐变成了江芜熟悉的样子。八月底是台风盛期，前日临市登陆的台风刚离开，她按下车窗，台风尾轻抚眉目。
靠近目的地，里道被两端停得七斜八歪的摩托车和挤在墙沿的杂物阻挡了去路，车子开不进去。司机停在巷口，一口地道的南湾话招呼江芜，让她自己走进去。
江芜靠在巷子口站了会，给江柘报平安。
来南湾前一晚上，她在客厅里磨时间，思忖着如何开口。
还是江柘索性先开口：“怎么了？”
“我明天回趟南湾。”
有些突然，但在情理之中。江柘问了她列车具体时间，隔日送她到车站。高铁刚刚驶入南湾轨道，江柘的信息准点发送。
【到了。】江芜发送出去。
对方很快回复一个【好。】
行李箱轮子轱辘轱辘压着石砖路，蓦的辗上几颗碎石。石子跳出几格，在生了一排青苔的凹陷地崩碎。
转一个弯，不远处屹立着一座小洋楼。那座洋楼是上个世纪末最火爆的样式，二十年倏忽间，当年的风头已经被两侧后起的新式民楼盖过去。
连同过往美好的回忆也被近几年的不堪消磨殆尽了。
小洋楼下的大铁门旁站了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驹着背，反手伸入后背挠几下，往地上啐了口痰。他转头，看见了一个姑娘拉着行李箱前行。
见江芜越走越近，不由得打量起来。从上到下，眼神毫无遮拦。
不止是门口的男人，午后的巷子清冷，两旁敞开家门的人闻声也抬头，若有所思地瞧江芜。
江芜停在大铁门前，不搭理门口的陌生人，刚从包里掏出钥匙，大门便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经岁月洗礼，也难掩盛时俊逸姿色。
她的父亲，江胜。
“小芜？”江胜愣了，“这么快就回到了？”
江胜和江芜鲜少联系，前几日江奶奶忽然说江芜要回家了，江胜也指不准是哪天。一下子闺女出现在家门口，不免惊讶。
“这姑娘，见了长辈也不喊人。”江胜笑着面向门口的男人，又对江芜说：“这是你林叔叔。”
“林叔叔好。”
林叔叔笑，牙缝露出一排黑线：“姑娘长这么大啦？刚刚都没认出来。”
“爸爸和林叔叔去喝茶聚一聚，奶奶在里头，你们今晚一块吃啊。”
江芜淡淡应下，转身提行李入屋。江胜一瞬间有些尴尬，然后又揽过林叔叔的肩谈笑离开。
江芜走进一楼客厅，江奶奶在里屋的沙发侧卧。她板着一张脸，手里的蒲扇使劲地来回扇风。
江芜猜测这家里刚吵过一架。
行李箱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老太太。她木然朝门外看，一笑，扯起千沟万壑：“小芜，你回来啦。”
说着，手撑沙发慢慢起来，朝江芜过去。老太太年轻时跑得太勤，如今上了年纪手脚不便。
江奶奶吁气：“你这娃娃也真是不懂事，这么久才回来一次，那北方有什么好？快来，奶奶今早去市场买了鸡，煲了你最爱的椰子鸡汤！”
江芜乖乖跟在江奶奶身后进厨房，老人拿起锅盖，椰子香味溢了满屋。她的眼睛发亮，娴熟撒把盐，入汤勺搅匀，吩咐孙女道：“叫你爸今晚在家里吃，这一大锅整好够咱们三吃。”
“爸和那位林叔叔去喝茶了。”江芜答。
江奶奶听罢，鼻头哼出一气：“哪能是喝茶啊，八成是去喝酒了！林家那小子也是不成气候的东西。喝得上头了，缺胳膊少腿我可管不了他。”
江芜闷头喝了一杯铁观音，冰凉入喉。她自然知道江奶奶所指，之前江胜在酒桌上与人发生争执，被群殴。
打手皆是些上有老下有小的街头赖皮，更重侮辱，没下狠手，但江胜身体不好，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那时是大一的期末周，江芜接了江奶奶的电话，匆匆申请缓考归家。
病床边上，她低头忍下泪水，问：“爸，以后能别喝酒了吗？”
她记得江胜点头，说以后都不喝了。
每一次，江胜给予江芜的保证皆一模一样。
夕阳线隐没在房宇，整条巷子陆续亮灯，各家厨房里的铁锅燥燥响，满城飘香。江奶奶说外头的熟食不卫生，两人在家简单弄了道青菜，在院子里的石桌吃饭。
江芜的归来让老太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老人发起牢骚来无止境，又抖落出了前几日江胜打牌输钱差点急眼儿的事。
“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丢了老脸去到牌室说和。人看在我这老太婆的面子上，才不和那家伙计较！”
真不要脸啊！还要他娘迈条老腿去拉他回来。
老人眼窝深陷，千沟万壑从眼角遍布整张铜色的脸庞，使劲地握拳敲打瘦骨嶙峋的双腿。
江芜味同嚼蜡，汤勺拿起又放下。
老人叹了口气：“你爸啊，平时死活不肯打电话给你，说不要影响孩子读书。”
江奶奶浑浊的双眸浸出一层泊，褶皱的一双枯手缓缓握住江芜的嫩手。
“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不管用啦。你是他女儿，你多说几句，他也能听进去……”
江芜仰头，远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陆离灯光在夜空中交错。
什么时候，南湾没有了星星。
-
入夜，江胜迟迟未归，江奶奶等到接近凌晨，索性不等了，回里屋歇着。
江芜在房里刷手机。矮李给她发了张图，是江柘在桌前的背影，柔软的墨发和挺拔的背在暖光灯下显得安宁。
矮李：【这木头持续两小时了，不会学傻了吧。】
江芜笑，发了一个ggbond 搞怪表情包。
微博跳出一条实时新闻，她还没来得及入眼，楼下的水缸倏忽传来沉闷的嗡声。
随后是男人嘹亮的哎哟。
又嗡的一声，男人诅骂地踢了一脚水缸。
隐隐约约又传来江奶奶的谩骂声。
江芜色变，匆匆下楼。
江胜又喝醉了，满脸潮红，摇摇摆摆站在院子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酒瓶盒子。
“小芜，我的女儿，在哪里？”江胜满脸涨红，酒在胃里翻腾，主宰了身体的机能。他几乎抬不起眼皮，半个身子靠在水缸边上。
见到江芜，江奶奶苦笑，头也不回缓缓进房。
江芜眼里闪着墨色的幽光，紧箍住妄想冲破牢笼的恶念。她咬紧嘴唇，抬起灌满了铅的腿。“爸。”
江胜迟钝地睁眼，在万花筒的尽头，恍惚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啊，小芜……
“我的乖女儿，来来来，……”
江芜沉默不语，使劲将地上的江胜扶起来，往客厅拽。
“你林叔叔啊，说他儿子，去国外什么桥留学去了……”
“切，去国外有个屁用！跟谁在这臭显摆呢！”
江胜步调不稳，在院子里走Z字线。
“小芜，爸爸跟你说啊……他以前就是个打下手的，放在整个南湾，你找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这号小人物！……”
“我跟他们说，我女儿也可厉害了！”江胜忽而高声，院子围墙里的枝叶在暗夜里颤动，“考上了个重点学校呢！”
“你以后少喝点。”江芜咬唇，牙缝里迸出一句。
江胜摆手，呢喃：“这可是好酒啊！平时都没机会喝的……”
终于迈进屋内，江胜双脚软下，江芜没稳住，连同江胜一起跌在地上。
“爸爸啊，这辈子没出息，就靠你喽……”江胜闭眼笑着，涌出半滴泪。
“小芜，小芜……”他轻轻重复着。
“嗯。”江芜应。
江胜动了动，道： “你过来，爸爸告诉你，保险柜密码是******，爸爸要是哪天出事了，你得知道……”
终于溃堤，江芜掩面，眼泪失控地大颗大颗掉落。
南湾近几年致力于发展新区旅游业，评选全国沿海城市最美海岸线，吸引了一众游客。车站熙熙攘攘，江芜轻车熟路，推着行李箱独自穿过拥挤的人群，形成一道独特的线。
南湾老屋在旧区一带，出租车驶入老区，渐渐变成了江芜熟悉的样子。八月底是台风盛期，前日临市登陆的台风刚离开，她按下车窗，台风尾轻抚眉目。
靠近目的地，里道被两端停得七斜八歪的摩托车和挤在墙沿的杂物阻挡了去路，车子开不进去。司机停在巷口，一口地道的南湾话招呼江芜，让她自己走进去。
江芜靠在巷子口站了会，给江柘报平安。
来南湾前一晚上，她在客厅里磨时间，思忖着如何开口。
还是江柘索性先开口：“怎么了？”
“我明天回趟南湾。”
有些突然，但在情理之中。江柘问了她列车具体时间，隔日送她到车站。高铁刚刚驶入南湾轨道，江柘的信息准点发送。
【到了。】江芜发送出去。
对方很快回复一个【好。】
行李箱轮子轱辘轱辘压着石砖路，蓦的辗上几颗碎石。石子跳出几格，在生了一排青苔的凹陷地崩碎。
转一个弯，不远处屹立着一座小洋楼。那座洋楼是上个世纪末最火爆的样式，二十年倏忽间，当年的风头已经被两侧后起的新式民楼盖过去。
连同过往美好的回忆也被近几年的不堪消磨殆尽了。
小洋楼下的大铁门旁站了一个中年男人。男人驹着背，反手伸入后背挠几下，往地上啐了口痰。他转头，看见了一个姑娘拉着行李箱前行。
见江芜越走越近，不由得打量起来。从上到下，眼神毫无遮拦。
不止是门口的男人，午后的巷子清冷，两旁敞开家门的人闻声也抬头，若有所思地瞧江芜。
江芜停在大铁门前，不搭理门口的陌生人，刚从包里掏出钥匙，大门便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经岁月洗礼，也难掩盛时俊逸姿色。
她的父亲，江胜。
“小芜？”江胜愣了，“这么快就回到了？”
江胜和江芜鲜少联系，前几日江奶奶忽然说江芜要回家了，江胜也指不准是哪天。一下子闺女出现在家门口，不免惊讶。
“这姑娘，见了长辈也不喊人。”江胜笑着面向门口的男人，又对江芜说：“这是你林叔叔。”
“林叔叔好。”
林叔叔笑，牙缝露出一排黑线：“姑娘长这么大啦？刚刚都没认出来。”
“爸爸和林叔叔去喝茶聚一聚，奶奶在里头，你们今晚一块吃啊。”
江芜淡淡应下，转身提行李入屋。江胜一瞬间有些尴尬，然后又揽过林叔叔的肩谈笑离开。
江芜走进一楼客厅，江奶奶在里屋的沙发侧卧。她板着一张脸，手里的蒲扇使劲地来回扇风。
江芜猜测这家里刚吵过一架。
行李箱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老太太。她木然朝门外看，一笑，扯起千沟万壑：“小芜，你回来啦。”
说着，手撑沙发慢慢起来，朝江芜过去。老太太年轻时跑得太勤，如今上了年纪手脚不便。
江奶奶吁气：“你这娃娃也真是不懂事，这么久才回来一次，那北方有什么好？快来，奶奶今早去市场买了鸡，煲了你最爱的椰子鸡汤！”
江芜乖乖跟在江奶奶身后进厨房，老人拿起锅盖，椰子香味溢了满屋。她的眼睛发亮，娴熟撒把盐，入汤勺搅匀，吩咐孙女道：“叫你爸今晚在家里吃，这一大锅整好够咱们三吃。”
“爸和那位林叔叔去喝茶了。”江芜答。
江奶奶听罢，鼻头哼出一气：“哪能是喝茶啊，八成是去喝酒了！林家那小子也是不成气候的东西。喝得上头了，缺胳膊少腿我可管不了他。”
江芜闷头喝了一杯铁观音，冰凉入喉。她自然知道江奶奶所指，之前江胜在酒桌上与人发生争执，被群殴。
打手皆是些上有老下有小的街头赖皮，更重侮辱，没下狠手，但江胜身体不好，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那时是大一的期末周，江芜接了江奶奶的电话，匆匆申请缓考归家。
病床边上，她低头忍下泪水，问：“爸，以后能别喝酒了吗？”
她记得江胜点头，说以后都不喝了。
每一次，江胜给予江芜的保证皆一模一样。
夕阳线隐没在房宇，整条巷子陆续亮灯，各家厨房里的铁锅燥燥响，满城飘香。江奶奶说外头的熟食不卫生，两人在家简单弄了道青菜，在院子里的石桌吃饭。
江芜的归来让老太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老人发起牢骚来无止境，又抖落出了前几日江胜打牌输钱差点急眼儿的事。
“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丢了老脸去到牌室说和。人看在我这老太婆的面子上，才不和那家伙计较！”
真不要脸啊！还要他娘迈条老腿去拉他回来。
老人眼窝深陷，千沟万壑从眼角遍布整张铜色的脸庞，使劲地握拳敲打瘦骨嶙峋的双腿。
江芜味同嚼蜡，汤勺拿起又放下。
老人叹了口气：“你爸啊，平时死活不肯打电话给你，说不要影响孩子读书。”
江奶奶浑浊的双眸浸出一层泊，褶皱的一双枯手缓缓握住江芜的嫩手。
“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不管用啦。你是他女儿，你多说几句，他也能听进去……”
江芜仰头，远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陆离灯光在夜空中交错。
什么时候，南湾没有了星星。
-
入夜，江胜迟迟未归，江奶奶等到接近凌晨，索性不等了，回里屋歇着。
江芜在房里刷手机。矮李给她发了张图，是江柘在桌前的背影，柔软的墨发和挺拔的背在暖光灯下显得安宁。
矮李：【这木头持续两小时了，不会学傻了吧。】
江芜笑，发了一个ggbond 搞怪表情包。
微博跳出一条实时新闻，她还没来得及入眼，楼下的水缸倏忽传来沉闷的嗡声。
随后是男人嘹亮的哎哟。
又嗡的一声，男人诅骂地踢了一脚水缸。
隐隐约约又传来江奶奶的谩骂声。
江芜色变，匆匆下楼。
江胜又喝醉了，满脸潮红，摇摇摆摆站在院子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酒瓶盒子。
“小芜，我的女儿，在哪里？”江胜满脸涨红，酒在胃里翻腾，主宰了身体的机能。他几乎抬不起眼皮，半个身子靠在水缸边上。
见到江芜，江奶奶苦笑，头也不回缓缓进房。
江芜眼里闪着墨色的幽光，紧箍住妄想冲破牢笼的恶念。她咬紧嘴唇，抬起灌满了铅的腿。“爸。”
江胜迟钝地睁眼，在万花筒的尽头，恍惚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啊，小芜……
“我的乖女儿，来来来，……”
江芜沉默不语，使劲将地上的江胜扶起来，往客厅拽。
“你林叔叔啊，说他儿子，去国外什么桥留学去了……”
“切，去国外有个屁用！跟谁在这臭显摆呢！”
江胜步调不稳，在院子里走Z字线。
“小芜，爸爸跟你说啊……他以前就是个打下手的，放在整个南湾，你找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这号小人物！……”
“我跟他们说，我女儿也可厉害了！”江胜忽而高声，院子围墙里的枝叶在暗夜里颤动，“考上了个重点学校呢！”
“你以后少喝点。”江芜咬唇，牙缝里迸出一句。
江胜摆手，呢喃：“这可是好酒啊！平时都没机会喝的……”
终于迈进屋内，江胜双脚软下，江芜没稳住，连同江胜一起跌在地上。
“爸爸啊，这辈子没出息，就靠你喽……”江胜闭眼笑着，涌出半滴泪。
“小芜，小芜……”他轻轻重复着。
“嗯。”江芜应。
江胜动了动，道： “你过来，爸爸告诉你，保险柜密码是******，爸爸要是哪天出事了，你得知道……”
终于溃堤，江芜掩面，眼泪失控地大颗大颗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