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矮李呼呼大睡，嘴角津液汇成尼罗河。忽而感到手臂发痒，他抬手挠了手臂上的小包，转个身咂嘴继续酣睡。
江柘枕着手臂，在暮色中异常清醒。
你这么聪明，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
乌黑深邃的双眸在夜里反复扇动。
哎，睡不着。
他起身，在玻璃盏倒了半杯凉水，一口饮尽，坐在沙发上。接着点开XX公众号，随机进入一条推文。这个公众号是王修立推荐给他的，协会会员经常会在公众号上发布一些关于抗震科研学术文章的二创解说，通俗易懂又能领悟颇多。
屏幕里密密麻麻的字眼涌入眼眶，再生动的语言，此刻也看不下去。他有些躁，急促抬手抓了把头发，从额头到发尾，哗啦一下。
他干脆出门，不料对门也啪嗒一声打开。江芜站在门口，发丝凌乱垂下，侧边微微蓬起。眼睑周围稍稍浮肿，脸庞在悠悠月光下若皎皎凝脂。
江芜刚刚做了个梦，梦里皆是南湾过往的支零破碎。醒时出了一头汗，窗帘灌满了风，屋子内没有一丝凉意。
醒来后，便难以入睡。
睡不着便去欣赏月色，数星星。
这是李栗教的方法。
李栗在育儿方面有自己独树一帜的一套方法。她将‘与其圈禁自己不安焦虑，不如坦然面对。’的生活态度贯彻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于是江家兄妹二人几十年养成了习惯。
“这么晚还不睡？”江柘问。男人的面色平和，没有什么情绪。
江柘比她会装傻充愣。此刻像个没事人一样，平静谈论，只字不提被矮李打断的场面。
仿佛几个小时前的拥抱是江芜的一场梦。
江芜伸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中途醒了，现在睡不着。”
眼睛疲惫不堪，但大脑亢奋不已。这是最令江芜无奈的睡眠状态。
“出去走走？”
江芜鲜少见过凌晨三点的城市，她的刻板印象中，应该是人烟稀少，飞鸟偶尔鸣一声，几辆长途车浑浑噩噩赶路，昼夜颠倒的标新立异少年在夜的街头“指点江山”。
但姜庄的凌晨三点，已经在苏醒。穿着荧光服的清洁工踏着三轮车，咿呀咿呀唤醒整条道。道两旁的老式小区铁门哐一声，走出几人，早餐街店铺门口停了刚从市场采购回来的小货车，电闸一提，整条街透出亮光。
“以前睡不着的时候，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直到破晓。尽头有座小桥，桥上的日出很好看。”江柘道。
江柘对于初到姜庄的过往几乎只字不提，江芜知道的都是从宋娇娇和刘三无那拼拼凑凑出的大概。
那些难寐的时刻，也许是数不尽的暗夜挣扎和无奈。
“这条路走多远啊？”江芜问，声音有些哑。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她，有时禁不住北方无论四季皆干燥的天气。
“快了。”
他们沿着小路一直走，直到抵达江柘口中的小桥。桥面前方能看见山野里若隐若现的白色动车，那头是姜庄北站始发列车的途径轨道。
列车追逐着破晓红日，蒸腾的白烟与天际的云缠绵。
他们第一次一次看了场日出。返回时，道路又换了番景象，车鸣笛声在各个大街小巷传来。
出来两个小时，江芜的身体再次发送疲惫讯号。过马路时，一辆摩托车与江芜几乎擦肩而过，江芜怔在原地，江柘赶紧牵稳她。
“抓紧了。”他弯腰，在她耳畔低语轻声，与早市的喧嚣混在一起。
江芜在平地坐过山车，整个人轻飘飘。
他就这样牵起她的手，穿过微亮的斑马线，没入渐渐拥挤的闹市之中。
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中乍现，人流里陆续出现了中学生的身影，江芜扭头，看到了七年前的他们。
蓝白校服的少年紧紧握住姑娘的细手，穿过被雨水洗刷过的沥青路。
-
矮李日日在球馆，揽了一堆八卦事回来。听说徐光看上的那新疆姑娘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整个人那叫一个容光焕发，日日在球场孔雀开屏。
李朗和他那朋友许文拓闹了点矛盾，把徐光给吓得啊，生怕这财神爷一个不高兴就撤资。赶紧让李朗解决好。
林华小子最近好像找到路子了，想不干了，徐光劝一劝，还是留了下来。
江芜听了会儿，进房里悠哉悠哉玩开心消消乐。
实习期还剩最后两天，工作基本完成了，最后一份新闻稿已经审核通过。导师说没什么事不用再去报社，直接等实习证明就好。她便心安理得在房里躺着。
手机忽而跳出一通电话，家庭短号。她翻个身，握住手机“嗯”几声，挂掉电话。
随后，一条信息跳出来，江芜有些惊讶。
她收到了许文拓的信息：【今晚过来整理照片。】，紧接着又跳出一个酒店定位。
这家伙跟她失联了好一段时间，要不是“许文拓”三个大字占在屏幕顶端，她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好啊。
她回两个字。
瞧着江芜进房，矮李话锋一转，揪住江柘不放，压低声音盘问：“说！你俩那天半夜去哪了？”他笑得鸡贼：“李哥我就是满身欧气，晨起的时候搁窗户那可全都看见了啊……”
旁边这人却不动声色，弄得矮李恨不得模仿狗血电视剧的台词：你倒是说句话呀～！
矮李像瓜田里上蹿下跳一无所获的皮猴，索性闭着眼乱抓：“你俩不会背着我搞地下情吧？”
“想象力挺丰富啊。”
“很难不往那方面想好吗！”矮李一个白眼翻到底。
江柘盯着窗台的书本出神，“让我想想。”
矮李靠一声，复杂，真他妈复杂。
-
晚间，江芜吃过饭，往许文拓的住处去。晚饭间，矮李大厨揪着江芜搞定他的美味佳肴，实行清盘计划。江芜的肚皮涨起一块小山丘。她出了地铁站，沿着人行道慢慢走，顺道消食。
到达Ritz-，江芜在电梯口吃了闭门羹，电梯要刷房卡才能上行。
她讪讪往回走，坐在大堂沙发，给许文拓打语音电话。
酒店前台目光一直追逐着她的足迹，瞧江芜莽冲过去又折返，似乎司空见惯。
电话音乐重播第三遍时，终于接通了。
“嗯？”对方懒懒倦音。
江芜咬牙：“许文拓，没有房卡我上不去。”
几分钟后，许文拓出现在大堂。好些日子没见，许文拓看上去清瘦了不少，笑容也难掩倦色。
“好久不见啊。”
“你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江芜提起挎包，跟在许文拓身后。
少年摁下电梯上行键，懒洋洋答：“嗯，就是要让你记挂一下。”
江芜笑着嘁了声。
电梯直达顶楼，推开房门，一阵冷气往外涌。客厅与卧室几乎相连，尽头立下通顶落地窗，姜庄中心的夜景灯光show全落在这块屏上。客厅的投影仪里显示着游戏暂停界面。接通江芜的电话前，他正玩着‘塞尔达传说’。
许文拓将沙发上的switch 随手一扔，窝在沙发里，指尖拢起一张白纸，折纸飞机玩儿。
江芜放下挎包，盘腿坐在毛毯上，两人一上一下，不远不近。她将摊在茶几上的照片揽了部分到最近的一角。
一瞬间两人无话，整个套房如同无人岛，只剩照片白纸与手触碰窸窸窣窣的背景音。
“李朗那小子跟我聊了些很烦人的事儿。”窝在沙发的少年开口，打破了两人的缄默。
江芜敏锐问道：“什么事？”
许文拓轻轻叹气，单手放飞纸飞机，飞机绕了一圈，落回江芜手边。
少年抬手撂起江芜埋颈的发丝，“关于……你呢。”
“我？”江芜愣了，不免想起上次和李朗不愉快的对话，于是有意回想他们见面到现在为数不多的对话，她明明什么也没说。
“他觉得我喜欢你。”
许文拓将这话轻轻松松说出来，饶有兴趣望着坐在毛毯上挺得笔直的背影。
江芜失笑：“怎么想的？”
姑娘到底脸皮薄，心底吞了口气，将注意力全放在凌乱的照片上。
沙发上的人点点头：“有点强词夺理的意思呢。”
“你也不问问，我怎么答得他？”许文拓慢悠悠的，不急不躁，像老练猎人游刃有余逗弄初生牛犊的无知猎物。
感情上一张白纸的她，没有娴熟的经验，去应付这样的张扬，只好顺着他问：“怎么答得？”
他却越过了这个问题，突然问：“江芜，我们算朋友吧？”
江芜伏在茶几专心致志分门别类，指尖触及一张张裹满冷气的照片，迟疑嗯了声。但在许文拓看来，只是延迟了两秒的答案。少年眉眼带笑，接着开口：“还敢不敢喝酒？”
“不敢。”江芜立即答。
“舍命陪君子呗。”少年晃动双腿，碰上江芜的手肘，后者默默然转头斜觑瘫在沙发的男子：“那得给我个理由吧？你受情伤了？”
许文拓伸手轻敲她的脑袋：“小姑娘脑子怎么总是情啊爱啊的。”
少年起身，走向投影仪旁的嵌入式酒柜，在错落的酒瓶里随手挑了瓶，起瓶塞，缓缓倒入醒酒器。
“那你又在多愁善感些什么呢？”江芜不解望着不远处的许文拓。
许文拓笑，避开她的问句：“只管喝酒好不好。”
少年不说，江芜也不再刨根问底，接过递来的酒杯，小酌一口。许文拓也跟着江芜在毛毯坐下。
“我到姜庄也挺久了。”少年饮完一杯酒，沉吟。
“是。”江芜点头，咂咂嘴，味蕾毫无预备淌入酸涩液体，慢慢回甘：“没见过你这么爱旅游的，更没见过两个月就在一个地方耗的。”
许文拓慢悠悠反驳：“我这叫换一个城市生活。”
“这么喜欢姜庄啊？”
许文拓笑得风轻云淡：“也不算很喜欢吧，至少这里没这么多虚与委蛇的人。”
“李朗就不是啊，所以总爱来找他玩儿。”
江芜不答，转而问他：“许文拓，你对于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很简单啊，真心呗。”许文拓道：“但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里，这好像是奢侈品。”
“你也是我朋友。”他掠了眼江芜，笑着补充。
江芜苦笑，不易察觉地摇头。
他们絮絮叨叨聊天聊地，江芜随机抽一张照片，许文拓便道来其中故事。后来，再一壶酒入喉，许文拓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家事，大都是和无情有关。
江芜一句句听着，洋红液体在身体流转，整个人生出一股热，心中的侠肝义胆热血充沛，开始与许文拓称兄道弟，就差桃园滴血结义。
聊着，又聊到江芜的事，姑娘将这几日心里憋着的苦水全吐出来。
姑娘比划着，拥了满怀空气。同许文拓描述那个夜晚的拥抱。
许文拓紧着道：“哟，你火箭啊。”他微仰又一杯：“后续呢？”
“没有后续。”
他们永远进一步退一步，周而复始原地踏步。
许文拓笑，“很憋屈吧？”
废话！
许文拓轻念：“我和你一样，我也很憋屈。”
江芜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没来由吐出一句：“许文拓，你得那什么眼识人啊。”
许文拓当她咿咿呀呀说胡话，倏忽凑近，开口：“江芜，你信不信我？”
江芜能看清少年的粒粒睫毛，浅棕色的眼睛，和翕动的唇瓣。大脑的反应机理被麻痹，她嘟囔一句：“你的脸怎么变大了……”
然后，一头栽在许文拓怀里。
最后醉倒的是江芜，还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许文拓戳戳她的脸蛋，被反手啪一巴掌。
打在他的掌心。
“我没醉……”
许文拓无奈地笑了，他仰头看头顶的吊灯，视线逐渐朦胧，一道道忽大忽小的光圈在眸里跃动，像一副副面具。
像从少时起，父母自动选出三六九等，哪些人适合下一步发展，哪些人只能被拉上黄色警戒线，避而远之。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曾固执地以真心换真心，纷沓而至的，皆带着寒冷微笑，披上虚情袈裟。于是他戴上面具，身边人也戴着面具。
手拉手，在真实世界虚拟活着，成为怪物。
真情这东西，他视若珍宝，但满世界都是赝品。所以即使有什么怨言，他也没人倾述。
李朗算得上倾述的朋友，所以他总爱来姜庄。他给李朗打了个电话，李朗在球场忙生意。他在通讯录里百无聊赖地划啊划，又想起了一个姑娘。
确切地说，他不止一次想起她。
思念是一件太简单的东西，于是他晾着自己的思念。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串电话。
-
江柘赶到许文拓住处时，看见趴在沙发一动不动的姑娘。
许文拓丝毫不上脸，礼貌跟江柘道明情况。他们的单独联系不多，仅有几次都是和江芜有关。
江柘点点头，心中还是有些情绪，他踱步至江芜身边，轻轻唤她名字：“江芜。”
“能听见我说话吗？”
闷在沙发的姑娘软乎乎“嗯”了声。
“那可以自己站起来吗？”江柘柔声问，像在哄小孩儿。
又是软软一句肯定。
说罢，真的骨碌一下站起来了，下一秒跌在江柘怀里。
江柘揽紧姑娘腰际，单手提起挎包，朝许文拓告别：“麻烦你了。”
未等江柘走到电梯处，身后淡淡传来一句：“柘哥，你知不知道江芜喜欢你啊？”
江柘枕着手臂，在暮色中异常清醒。
你这么聪明，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
乌黑深邃的双眸在夜里反复扇动。
哎，睡不着。
他起身，在玻璃盏倒了半杯凉水，一口饮尽，坐在沙发上。接着点开XX公众号，随机进入一条推文。这个公众号是王修立推荐给他的，协会会员经常会在公众号上发布一些关于抗震科研学术文章的二创解说，通俗易懂又能领悟颇多。
屏幕里密密麻麻的字眼涌入眼眶，再生动的语言，此刻也看不下去。他有些躁，急促抬手抓了把头发，从额头到发尾，哗啦一下。
他干脆出门，不料对门也啪嗒一声打开。江芜站在门口，发丝凌乱垂下，侧边微微蓬起。眼睑周围稍稍浮肿，脸庞在悠悠月光下若皎皎凝脂。
江芜刚刚做了个梦，梦里皆是南湾过往的支零破碎。醒时出了一头汗，窗帘灌满了风，屋子内没有一丝凉意。
醒来后，便难以入睡。
睡不着便去欣赏月色，数星星。
这是李栗教的方法。
李栗在育儿方面有自己独树一帜的一套方法。她将‘与其圈禁自己不安焦虑，不如坦然面对。’的生活态度贯彻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于是江家兄妹二人几十年养成了习惯。
“这么晚还不睡？”江柘问。男人的面色平和，没有什么情绪。
江柘比她会装傻充愣。此刻像个没事人一样，平静谈论，只字不提被矮李打断的场面。
仿佛几个小时前的拥抱是江芜的一场梦。
江芜伸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中途醒了，现在睡不着。”
眼睛疲惫不堪，但大脑亢奋不已。这是最令江芜无奈的睡眠状态。
“出去走走？”
江芜鲜少见过凌晨三点的城市，她的刻板印象中，应该是人烟稀少，飞鸟偶尔鸣一声，几辆长途车浑浑噩噩赶路，昼夜颠倒的标新立异少年在夜的街头“指点江山”。
但姜庄的凌晨三点，已经在苏醒。穿着荧光服的清洁工踏着三轮车，咿呀咿呀唤醒整条道。道两旁的老式小区铁门哐一声，走出几人，早餐街店铺门口停了刚从市场采购回来的小货车，电闸一提，整条街透出亮光。
“以前睡不着的时候，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直到破晓。尽头有座小桥，桥上的日出很好看。”江柘道。
江柘对于初到姜庄的过往几乎只字不提，江芜知道的都是从宋娇娇和刘三无那拼拼凑凑出的大概。
那些难寐的时刻，也许是数不尽的暗夜挣扎和无奈。
“这条路走多远啊？”江芜问，声音有些哑。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她，有时禁不住北方无论四季皆干燥的天气。
“快了。”
他们沿着小路一直走，直到抵达江柘口中的小桥。桥面前方能看见山野里若隐若现的白色动车，那头是姜庄北站始发列车的途径轨道。
列车追逐着破晓红日，蒸腾的白烟与天际的云缠绵。
他们第一次一次看了场日出。返回时，道路又换了番景象，车鸣笛声在各个大街小巷传来。
出来两个小时，江芜的身体再次发送疲惫讯号。过马路时，一辆摩托车与江芜几乎擦肩而过，江芜怔在原地，江柘赶紧牵稳她。
“抓紧了。”他弯腰，在她耳畔低语轻声，与早市的喧嚣混在一起。
江芜在平地坐过山车，整个人轻飘飘。
他就这样牵起她的手，穿过微亮的斑马线，没入渐渐拥挤的闹市之中。
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中乍现，人流里陆续出现了中学生的身影，江芜扭头，看到了七年前的他们。
蓝白校服的少年紧紧握住姑娘的细手，穿过被雨水洗刷过的沥青路。
-
矮李日日在球馆，揽了一堆八卦事回来。听说徐光看上的那新疆姑娘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整个人那叫一个容光焕发，日日在球场孔雀开屏。
李朗和他那朋友许文拓闹了点矛盾，把徐光给吓得啊，生怕这财神爷一个不高兴就撤资。赶紧让李朗解决好。
林华小子最近好像找到路子了，想不干了，徐光劝一劝，还是留了下来。
江芜听了会儿，进房里悠哉悠哉玩开心消消乐。
实习期还剩最后两天，工作基本完成了，最后一份新闻稿已经审核通过。导师说没什么事不用再去报社，直接等实习证明就好。她便心安理得在房里躺着。
手机忽而跳出一通电话，家庭短号。她翻个身，握住手机“嗯”几声，挂掉电话。
随后，一条信息跳出来，江芜有些惊讶。
她收到了许文拓的信息：【今晚过来整理照片。】，紧接着又跳出一个酒店定位。
这家伙跟她失联了好一段时间，要不是“许文拓”三个大字占在屏幕顶端，她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好啊。
她回两个字。
瞧着江芜进房，矮李话锋一转，揪住江柘不放，压低声音盘问：“说！你俩那天半夜去哪了？”他笑得鸡贼：“李哥我就是满身欧气，晨起的时候搁窗户那可全都看见了啊……”
旁边这人却不动声色，弄得矮李恨不得模仿狗血电视剧的台词：你倒是说句话呀～！
矮李像瓜田里上蹿下跳一无所获的皮猴，索性闭着眼乱抓：“你俩不会背着我搞地下情吧？”
“想象力挺丰富啊。”
“很难不往那方面想好吗！”矮李一个白眼翻到底。
江柘盯着窗台的书本出神，“让我想想。”
矮李靠一声，复杂，真他妈复杂。
-
晚间，江芜吃过饭，往许文拓的住处去。晚饭间，矮李大厨揪着江芜搞定他的美味佳肴，实行清盘计划。江芜的肚皮涨起一块小山丘。她出了地铁站，沿着人行道慢慢走，顺道消食。
到达Ritz-，江芜在电梯口吃了闭门羹，电梯要刷房卡才能上行。
她讪讪往回走，坐在大堂沙发，给许文拓打语音电话。
酒店前台目光一直追逐着她的足迹，瞧江芜莽冲过去又折返，似乎司空见惯。
电话音乐重播第三遍时，终于接通了。
“嗯？”对方懒懒倦音。
江芜咬牙：“许文拓，没有房卡我上不去。”
几分钟后，许文拓出现在大堂。好些日子没见，许文拓看上去清瘦了不少，笑容也难掩倦色。
“好久不见啊。”
“你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江芜提起挎包，跟在许文拓身后。
少年摁下电梯上行键，懒洋洋答：“嗯，就是要让你记挂一下。”
江芜笑着嘁了声。
电梯直达顶楼，推开房门，一阵冷气往外涌。客厅与卧室几乎相连，尽头立下通顶落地窗，姜庄中心的夜景灯光show全落在这块屏上。客厅的投影仪里显示着游戏暂停界面。接通江芜的电话前，他正玩着‘塞尔达传说’。
许文拓将沙发上的switch 随手一扔，窝在沙发里，指尖拢起一张白纸，折纸飞机玩儿。
江芜放下挎包，盘腿坐在毛毯上，两人一上一下，不远不近。她将摊在茶几上的照片揽了部分到最近的一角。
一瞬间两人无话，整个套房如同无人岛，只剩照片白纸与手触碰窸窸窣窣的背景音。
“李朗那小子跟我聊了些很烦人的事儿。”窝在沙发的少年开口，打破了两人的缄默。
江芜敏锐问道：“什么事？”
许文拓轻轻叹气，单手放飞纸飞机，飞机绕了一圈，落回江芜手边。
少年抬手撂起江芜埋颈的发丝，“关于……你呢。”
“我？”江芜愣了，不免想起上次和李朗不愉快的对话，于是有意回想他们见面到现在为数不多的对话，她明明什么也没说。
“他觉得我喜欢你。”
许文拓将这话轻轻松松说出来，饶有兴趣望着坐在毛毯上挺得笔直的背影。
江芜失笑：“怎么想的？”
姑娘到底脸皮薄，心底吞了口气，将注意力全放在凌乱的照片上。
沙发上的人点点头：“有点强词夺理的意思呢。”
“你也不问问，我怎么答得他？”许文拓慢悠悠的，不急不躁，像老练猎人游刃有余逗弄初生牛犊的无知猎物。
感情上一张白纸的她，没有娴熟的经验，去应付这样的张扬，只好顺着他问：“怎么答得？”
他却越过了这个问题，突然问：“江芜，我们算朋友吧？”
江芜伏在茶几专心致志分门别类，指尖触及一张张裹满冷气的照片，迟疑嗯了声。但在许文拓看来，只是延迟了两秒的答案。少年眉眼带笑，接着开口：“还敢不敢喝酒？”
“不敢。”江芜立即答。
“舍命陪君子呗。”少年晃动双腿，碰上江芜的手肘，后者默默然转头斜觑瘫在沙发的男子：“那得给我个理由吧？你受情伤了？”
许文拓伸手轻敲她的脑袋：“小姑娘脑子怎么总是情啊爱啊的。”
少年起身，走向投影仪旁的嵌入式酒柜，在错落的酒瓶里随手挑了瓶，起瓶塞，缓缓倒入醒酒器。
“那你又在多愁善感些什么呢？”江芜不解望着不远处的许文拓。
许文拓笑，避开她的问句：“只管喝酒好不好。”
少年不说，江芜也不再刨根问底，接过递来的酒杯，小酌一口。许文拓也跟着江芜在毛毯坐下。
“我到姜庄也挺久了。”少年饮完一杯酒，沉吟。
“是。”江芜点头，咂咂嘴，味蕾毫无预备淌入酸涩液体，慢慢回甘：“没见过你这么爱旅游的，更没见过两个月就在一个地方耗的。”
许文拓慢悠悠反驳：“我这叫换一个城市生活。”
“这么喜欢姜庄啊？”
许文拓笑得风轻云淡：“也不算很喜欢吧，至少这里没这么多虚与委蛇的人。”
“李朗就不是啊，所以总爱来找他玩儿。”
江芜不答，转而问他：“许文拓，你对于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很简单啊，真心呗。”许文拓道：“但在我生活的那个地方里，这好像是奢侈品。”
“你也是我朋友。”他掠了眼江芜，笑着补充。
江芜苦笑，不易察觉地摇头。
他们絮絮叨叨聊天聊地，江芜随机抽一张照片，许文拓便道来其中故事。后来，再一壶酒入喉，许文拓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家事，大都是和无情有关。
江芜一句句听着，洋红液体在身体流转，整个人生出一股热，心中的侠肝义胆热血充沛，开始与许文拓称兄道弟，就差桃园滴血结义。
聊着，又聊到江芜的事，姑娘将这几日心里憋着的苦水全吐出来。
姑娘比划着，拥了满怀空气。同许文拓描述那个夜晚的拥抱。
许文拓紧着道：“哟，你火箭啊。”他微仰又一杯：“后续呢？”
“没有后续。”
他们永远进一步退一步，周而复始原地踏步。
许文拓笑，“很憋屈吧？”
废话！
许文拓轻念：“我和你一样，我也很憋屈。”
江芜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没来由吐出一句：“许文拓，你得那什么眼识人啊。”
许文拓当她咿咿呀呀说胡话，倏忽凑近，开口：“江芜，你信不信我？”
江芜能看清少年的粒粒睫毛，浅棕色的眼睛，和翕动的唇瓣。大脑的反应机理被麻痹，她嘟囔一句：“你的脸怎么变大了……”
然后，一头栽在许文拓怀里。
最后醉倒的是江芜，还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许文拓戳戳她的脸蛋，被反手啪一巴掌。
打在他的掌心。
“我没醉……”
许文拓无奈地笑了，他仰头看头顶的吊灯，视线逐渐朦胧，一道道忽大忽小的光圈在眸里跃动，像一副副面具。
像从少时起，父母自动选出三六九等，哪些人适合下一步发展，哪些人只能被拉上黄色警戒线，避而远之。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曾固执地以真心换真心，纷沓而至的，皆带着寒冷微笑，披上虚情袈裟。于是他戴上面具，身边人也戴着面具。
手拉手，在真实世界虚拟活着，成为怪物。
真情这东西，他视若珍宝，但满世界都是赝品。所以即使有什么怨言，他也没人倾述。
李朗算得上倾述的朋友，所以他总爱来姜庄。他给李朗打了个电话，李朗在球场忙生意。他在通讯录里百无聊赖地划啊划，又想起了一个姑娘。
确切地说，他不止一次想起她。
思念是一件太简单的东西，于是他晾着自己的思念。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串电话。
-
江柘赶到许文拓住处时，看见趴在沙发一动不动的姑娘。
许文拓丝毫不上脸，礼貌跟江柘道明情况。他们的单独联系不多，仅有几次都是和江芜有关。
江柘点点头，心中还是有些情绪，他踱步至江芜身边，轻轻唤她名字：“江芜。”
“能听见我说话吗？”
闷在沙发的姑娘软乎乎“嗯”了声。
“那可以自己站起来吗？”江柘柔声问，像在哄小孩儿。
又是软软一句肯定。
说罢，真的骨碌一下站起来了，下一秒跌在江柘怀里。
江柘揽紧姑娘腰际，单手提起挎包，朝许文拓告别：“麻烦你了。”
未等江柘走到电梯处，身后淡淡传来一句：“柘哥，你知不知道江芜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