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弦侧过脸,见花念趴在桌子上睡着,他默默起身,将身上的被子给花念盖上。此时天色还未破晓,月明星稀。

    容弦走到窗前,本欲打开窗子,动作却是一顿,他回头看她,夜里风太冷。容弦望着她,她静静的,长发在背后顺下,一缕垂在鬓边。她的半张脸圈在胳膊里,睫毛细密。这是镇国大将军的侄女,是西隆侯的女儿,是他的恩人……容弦想不出她为什么对他好,大概本性善吧。

    容弦想到了自己如她一般年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对谁好,大概也不需要原因吧。那时他意气风发,风光无忧。家中有爱他的家人,有成百家丁奴从。取不尽的金银,用不竭的温暖。他是什么时候成了后来这样呢,被灭门的那天,他才救了一个孩童,自以为是行善积德了,却看见他的家血流尸横,家人尽去,家财尽散,家誉尽毁。那时他十六岁。他的年少以十六为终,又以十六为始,一无所有,天涯无去处。

    他不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也不愿怨天忧人。十六岁正是心高气盛之时,他曾拼死要杀人偿命,却只落得狼藉。容弦,不,应该是连烛明白了自己是多么自不量力。

    花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在容弦的身后。脖颈上的痛感仿佛还未消,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花念没说话,有点不想让他回头。他穿了一件花青色的衣裳,身姿挺拔,灯影绰绰下更衬了几分英俊。他背手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容弦回头,见花念正望自己,他将方才那厚重的深沉隐去,眼眸里怀着歉意道:“小姐受惊了。”

    “你……”花念垂眸,她想问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可他为何不可瞒她呢?

    容弦见花念愣神,想到昨夜里那样的事,好像确实是要一个解释。

    “容某自受伤,体内一直有余毒残存,容某昨夜外出饮了些酒,又引毒发,神志不清,伤了小姐,请小姐处置。”

    花念不言。

    “小姐善良不忍处罚,可容某心中过意不去,容某沦落漂泊,身无分文,不知补偿些什么才好,便给小姐跪足一个时辰吧。”

    容弦说话时神色平静,看不出他的内疚,又好像他很认真。一番话让他说的如流水顺畅,如同在心里编排了好些遍。

    容弦撩袍就要屈膝,花念却止住了:“你我是主客不是主仆,你无需跪,我亦可以不计较。”其实花念还有一句话:只望你保护好自己,不给府中添什么乱子——那样他便不会被赶出府去了。

    容弦拜谢,目送花念转身离开。他兀自低头探内力,已是枯竭殆尽了。

    花念回到房中,天方破晓,月落日升。将军府里还是静悄的,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梦。花念用手轻抚脖颈,那力道让她胆寒。她大概又知道了他的一个秘密,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疯子。花念可以赶走他,可当容弦的音容笑貌浮现,如拂面清风,又如三月阳春,花念有些不舍,却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素昧平生,他既没有对她有什么好,也没有帮过他什么,说起来救命的恩情他都未曾还过。

    容弦一如往日,去向二位夫人问了早,又闲转到府东的花圃子里。说是花圃,不过是一片草地,如今正是寒冬,自然一片荒芜,连草也寥寥。容弦却总喜欢在那里静静站好久,或是搬个小板凳坐下,一坐就是半天,若似有想不完的心事。

    今日容弦过来,却见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花念转身,回眸,看见了容弦。白日里的容弦干净清朗,仪表堂堂。容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道:“小姐也在此处,容某竟有幸与小姐有一样的兴致。”

    “我爱热闹,不喜欢这里。”花念低了低头,脚步比划什么:“这处荒了好些年,我总觉着可惜,想修整一二。”

    “小姐为何不吩咐下人去做。”

    “我乐得自己做。”花念目测了一下两棵枯树的远近,余光在容弦身上扫过,见他笑得温柔。瞒下昨夜的事是她的决定,可心中到底还是忐忑的。

    “天冷,小姐还是不要在外面久留了。”

    花念搓搓手,嗯了一声。容弦来此处本图个空旷安静,花念既在,他也便不打扰她了。花念看容弦离开的背影,一步一步都走得漂亮,一个人拄着拐杖也能走的这样从容。

    这日花念来荒草地的时候,容弦正站在那里。她脚下一停,容弦却已经看到了她。

    “容某一直等小姐来呢。”

    “等我?”

    “小姐来看。”

    花念走过去,见容弦身旁放了三只完工的木花盆,还有些没雕刻的木料。

    “小姐说要重整园子,容某不知帮得了什么忙,做了这几个花盆子,小姐或许用得上。”

    “你手上的伤好了?”

    “已不碍事了。小姐看看这花盆合不合心。”

    “我若要用,去买就是了。”

    “容某做的这几只,做了沥水和叠放的设计,虽不比外面卖的好,也是几分心意。”

    “你还会做木工。”

    “容某自幼家贫,父亲就靠做木工养活一家人。”

    “那你又因何学琴呢?”

    “一次有人托我父亲做琴,我觉的好玩,哭着喊着一心要学。父亲为了供我学琴,更是日夜操劳。”容弦说这话,心里想起儿时父亲要自己学琴,自己哭着喊着不愿学,父亲就装作抬手打他,下人们赶忙来劝。

    花念俯身端起一只仔细瞧,花纹精细,确实好看。 “小先生真好学,现在学有所成了,也算不负家里的操劳。这些天我正看一话本,里面那小少爷可是父亲怎么说都不愿学琴。”

    容弦太阳穴抽了一下,赶紧扭过话题:“小姐若看得上眼,容某便再做几只。”

    “这几只就够了,不劳烦你。”

    “容某反正闲来无事,怎敢当劳烦二字。”容弦将拐杖放到一旁,就势坐在身后的石墩上继续加工那木料,又道:“也算是容某赔罪了。”

    花念觉得容弦拿她当小孩子哄,却也确实心中好受了些,静静看容弦雕花样。

    曹夫人叫花迄寻花念,花迄转悠了一大圈也不见妹妹踪影,无奈去问花芷。花芷寻思了一下,轻笑道:“去看看是不是和小琴师在一处。”

    花迄挠挠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跑去找小琴师干什么——”便又往外走了。到了客房,一看竟没有人,花迄问一个路过的侍女,侍女答说在后面园子看见小姐和小先生了。

    “阿呦,还真在一处。”花迄嘟囔。

    花迄寻到二人时,二人正背对他并肩坐着。黑衣的小先生坐得端正,低着头手里做什么,白衣的小姑娘比他低了半个头,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花迄“嘶”了一下,叫道:“小崽,干什么呢!”

    花念撇嘴冲他喊:“你再叫我小崽试一试!”

    “小——崽——”花迄扬声。

    “你……”花念站起身,抢来容弦手中的小刀就往花迄这边跑。

    “唉唉唉,正事儿——有正事儿!”

    花念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叔母叫你去呢,商量过两日宫里开延欢宴,咱们家就派你去施展才艺了啊——”

    “你怎的不去?”

    “我不会啊。”花迄无辜。

    “不会可以学啊。”

    “我……诶,容先生,你也在呢……”花迄避开花念。

    容弦正站在一旁看热闹,上前向花迄行了个礼:“容某也在。”

    花迄看看花念,又看看容弦,花念知道他又要说乱七八糟的,先开口道:“我去找叔母了。”

    “那——容某也先去做活了。”

    花迄尴尬:……

    花念一听叔母说才艺的事就犯难,她自幼出身侯门,乐舞书画倒是都会上一二,不过都是会而不精,若要说拿到宫里去给皇上皇后那么多世家大族看,还真是有些生涩。

    “延欢宴每载一回必是大办,多少人想去施展才华都没门呢,你倒是不愿去。”徐夫人见花念苦脸,打趣道。

    “要是不让我出丑,我当然高兴去了……”花念环住花芷的胳膊,“姐姐你多才多艺的,你代我去嘛。”

    “去年是芷儿去的,这是个好事儿才叫你们姐妹轮番去的。”曹夫人道。

    “是啊,念儿,延欢宴不比旁的,这延欢宴是京都最大的皇宴,你去露露面只会有好处的。”花芷也在一旁道。

    花念在众人你言我语的连哄带劝下终于算是同意去延欢宴了。

    “正好咱们府中有一位琴师,让他好好教教你琴艺,或者你想吹笙也好,让你叔父给你请最好的师傅教。”

    “正是呢,我一会儿就去找容先生说这事儿去。”花芷见妹妹点头愿意去,高兴道。

    “念小崽!”花迄人未至声已到。

    “咋咋呼呼的这孩子。”徐夫嗔怪道。

    “花念不是要去延欢宴上施展才艺吗,我将容先生请来了,由他给你精进一番技艺准有用!”说话间花迄进来,身后跟着容弦。

    容弦向花念勾了勾嘴角,又向两位夫说:“容某自入府里,不曾做些什么以报知遇之恩,如若能帮上忙,是容某求之不得的。”

    花念看着容弦,见他神色平常,语气诚恳,如若自己换作是花芷,他也愿意帮这忙的吧。曹夫人很满意,放心让容弦陪花念弹琴去。花念抿唇,与容弦一道出去了。她本犹豫是弹琴好还是吹笙好,如此一来倒也不必做这选择了。花念有点紧张,又有点隐隐的快乐。

    容弦随在花念身侧,见她不言语,不知想些什么。他本是没想到有这事的,不过这样也好,待他考虑考虑法子,看能不能随花念同入宫去。

    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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