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听到确切的答案,片场的噪音分贝过高,场务蹲在仪器上路过,两人纷纷退一小步。而顷刻间的沉默仿佛陷入计算机归零了的尴尬境地。

    朴逸没有回答下一句话,许卿合也没有再多问。

    他是觉得她可能并不那么想知道,其实她只是不愿知道太多。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就等于拥有了通关券。

    她不想通关谁的人生,也不想和太多人保持友好关系。所以,就算没听清朴逸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无伤大雅。

    许卿合先为这段临时兴起的聊天做了终结:“估计要拍下一场戏了,你赶紧去美术组吧。”

    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神态,他嗯了声,转身离开。

    她看着高挺的背影渐行渐远,甚至小跑了几步,不知不觉地,她莫名想到他扮演小恐龙的样子,那时候的朴逸步履笨拙,套在宽厚的皮套里跳幼稚的舞蹈。

    遇见他之前,许卿合脑海中从来没产生过“她已经老了”的想法。遇见他之后,她才发现成年人的世界有块亲疏雷达,外人一旦靠近,雷达的警报会时刻警戒。

    可是朴逸没有,亲近是亲近,熟悉是熟悉,疏远是疏远,在他的世界永远不存在假装。他是比动画片还要纯粹的事物。

    许卿合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年轻真好。”

    -

    福利院的夜戏在半小时后叫停,经过协商,时间太晚孩子们需要休息,王田军虽严格可不丧心病狂,他点肯德基的外卖,勉勉强强把侄子哄好了。

    许卿合夜半打车回家,准备去洗澡前收到朴逸的消息。

    [到家了吗]

    她看着消息居然一时不知怎么回复,明明只要如实回答就行了。许卿合想了想,顺手滑出一张“OK”的可爱表情包。

    “你比我还忙?”许伊惠穿着真丝吊带睡衣,倚在门边抱着胳膊说,“昨天一直没回家,你去哪了?”

    如果她说她见到乔云了,然后她们激烈地因为童趣动画爆发争吵,恐怕下一秒微博又会炸锅吧。要是再此基础上,又知道她其实放不下童趣,还喝醉酒睡前同事家,许伊惠不仅会手撕童趣,更会手撕乔云。

    她太清楚姐姐的个性。

    “我都多大了,快三十岁的女人,有自己的乐趣啊。”

    许伊惠挑眉:“哦?什么乐趣?”

    “你别管那么多。”许卿合说,“姐,你什么时候找男朋友?”

    “你别岔开话题。”她看穿,“你呢,从小到大最不会说谎,一说谎就爱扯东扯西。你最好跟我实话实说。”

    不可能的。许卿合把包甩在沙发,“我要去洗澡了。”

    “我把浴室门锁了。”

    许卿合:“喂。”

    “前几天,你的快递太碍眼,所以我拆了。结果发现里面有样东西,特别眼熟。”许伊惠一字一句,洞悉她的每种微表情,“大型的微缩工艺品,我上网一搜发现,这是杨成纲教授的复刻作品,《在公港老城的日子》。”

    许卿合只好承认,“对,我去网上联系了一位微缩手艺人,拜托他帮忙复刻一份,做杨老师的贺礼。”

    “五年前公港老街有一场火灾,当时他正好办了场露天展览,这份作品早就销毁了。你做得再好,它也只是复刻品。”

    许伊惠说,“就像你现在通过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妄想找到以前享受动画的状态,是不可能的。”

    “姐。”

    这话未免太扎心了。

    “既然你决定从童趣辞职,那你就跟过去一刀两断,不要总是犹犹豫豫摇摆不定,活在过去的人哪有什么未来。”

    听她这样说,许卿合猛然有种慌张的情绪,她急切追问:“我的东西呢?”

    许伊惠说得不紧不慢,嘴唇一张一翕:“我扔掉了。”

    -

    楼下的垃圾桶每天都有人固定收拾,许卿合穿着便衣人字拖,把臭烘烘的垃圾桶推翻倒地。她蹲地上生无可念,连酸臭的腐烂味没入鼻腔,也没撼动打退堂鼓的心情。

    苍蝇在头顶盘旋,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头压得低低地,抿嘴无言。

    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想起朴逸说过的——见个面有什么大不了。

    是啊,她要是不犹豫,东西是不是早送出去了。他说的对,今天就是把垃圾桶翻转,她也没法找到东西。

    那就重新买一份。

    许卿合想着把手机打开,坐在寂静无人的黑夜中,昏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她敲下的每个字,声音尤其清晰。

    盒子:[您好,我收到货了,不过出了一点小意外]

    玫瑰:[怎么了]

    盒子:[可以请你再重新做一份吗,我再拍一份?]

    玫瑰:[方便说一下发生了什么吗,据我所知物流并没有问题]

    盒子:[是我的问题]

    许卿合深呼吸,静静敲字,却没意识自己鼻腔酸酸的。

    [这份微缩是送给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但不小心被我弄丢了,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再做一份一模一样的,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他生病了,可以请你快一点吗,我可以加钱的]

    对方正在输入中。

    有时候最煎熬的东西,莫过于这几个字。

    [不]

    许卿合的手指快没力气敲字了。

    玫瑰:[不用加钱,最迟一个月,我重新做一份发给你]

    她彻底松口气,这是她今天经历的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下一秒,手机屏亮起。

    红蛋(备注):[导演说下场戏在游泳馆,地方挺远,需要我接你吗]

    -

    寒露节气的游泳馆,人还挺少的。王导包场三小时,一小时五百块,三小时一千五百块。虽没花她的钱,不过许卿合狠狠肉疼了。

    替别人心疼money的毛病就是改不掉,她秉持如上的敬业心态,认认真真地跟编剧老师探讨游泳戏的镜头美学。这是一段残酷的令人心疼的镜头。

    大概讲的是主人公毛毛被领养后第一次在学校接触游泳课,第一次游泳的他没有事先穿拖鞋,也没有带浴巾,别人光脚满场跑来跑去,他寂寥地坐在凳子上不肯脱鞋,因为脱鞋了脚会湿,他不想弄脏养父新买的鞋子,于是只好一动不动。

    适应不了下水的毛毛被同学狠狠嘲笑,赌气跟同学打架,两人身上到处是伤,因此受到停课处罚。

    这场戏在毛毛被送回福利院之前,由于游泳馆经常有队伍训练,不好约。今天好不容易约到场地,想必剧组又有一场唇枪舌战。

    许卿合只负责镜头美学,通俗点就是把画面拍好看,通过视听语言表达影片想传递的情绪。美术组负责道具设计,以及场景安排,他们今天任务其实并不多。

    按理说这场戏不难,正常情况,三小时拍完绰绰有余。

    可工作推进一小时,王导坐在摄像机后表情凝重。

    他频繁喊卡。

    并不是演得不好,而是表演痕迹太重,演技太匠气了。许卿合一早看出来了,元宝根本不适合演戏,她通过姐姐多多少少了解过元宝。

    他是童星,父亲影帝,母亲知名主持人,叔叔还是大导演。安安稳稳地人生,看起来一帆风顺。

    容许卿合揣测一下,他肯定不喜欢演戏,也并不开心。

    “卡!”

    王导带着一股肃杀语气:“所有人休息二十分钟。”

    许卿合把改好的分镜递给王导,似有似无地劝道:“要不试着减少表情镜头,缩减台词试试。”

    王导翻分镜,“你想这一段静音?”

    “可以试试呀,不会游泳的人对水只有恐惧,这是演不出来的,元宝会游泳吗?”她说。

    “他会。”

    许卿合苦恼:“这就难办了。”

    朴逸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他轻松地站在身后点评:“可以骗他,说水有两米深,你就算站起来也看不见地面,最好自己小心点,别松开扶手。”

    他补充说:“十岁小孩游过最深的泳池也就一米二。”

    许卿合心想这方法可行,但是安全系数不高。

    王导也在犹豫。

    只有朴逸弹了弹她的脑门:“我会下水护着他,呆子,难道我会拿小朋友的安全开玩笑吗。”

    许卿合眨了眨眼,抬手抚额,她说:“我知道你不是。”

    王导望着两人你来我往,蛮有端倪地笑了一笑,他愉快地说:“就这样吧。”

    正式开拍,许卿合站在摄影师身后,与美术助理共同指导镜头的推进,她看见角落的一侧,朴逸换好泳衣,不同上次的打篮球,这次他的肌肤纹理,脉络健体,犹如古树盘根错节的筋。这样看,他也不瘦,反倒符合网上的脱衣有肉,穿衣显瘦。

    她与他遥望对视,朴逸轻轻抬手,许卿合蓦地眉心一跳。

    王导却在此刻夸了一句:“这小子应该女人缘不错。”

    -

    骗人的戏码果然奏效,游泳馆这一part可以收工了。许卿合抱好浴巾朝朴逸走去,她想他是中途算进来的,估计没准备换洗衣物,谁知道刚好走过去——

    朴逸就开始脱衣服。

    四目相对的瞬间,许卿合别过头,她把浴巾递给他:“你先擦一下,别感冒了。”

    他接过浴巾,从容大方地往脖子擦:“你保持这个姿势不累吗。”

    难不成正大光明地侵.犯你的肉.体吗。

    许卿合:“没事。”

    朴逸轻笑,听起来小坏:“你害羞?”

    激将法有用,特别是对许卿合。她还真就把脸转过来,要笑不笑地盯着他,目光大方地打量他。

    “你居然能憋那么久,怎么做到的。”她说。

    朴逸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小的时候,我不会游泳。老师跟我说,人最惜命的瞬间是游泳的时候,他说别怕死,你在水下死不了,你想死,你身体也不让。久而久之,我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埋水里,一开始疯狂呛水,后来习惯水的存在,游泳也就学会了。”

    许卿合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她对着蔚蓝的深水,说:“你老师没说全,游泳是一项健康的运动,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学,把自己驾于危险之上,是不理智的。”

    “学不会游泳没关系啊,你有救生圈。但人溺水的那一刻,确实会疯狂地寻找浮木,害怕就那样沉下去,再也不能呼吸。”

    朴逸听着她的话,不知不觉放下浴巾,敞开腿坐,两手撑在腿部,勾腰试问许卿合:“你会游泳吗?”

    “我讨厌游泳。”许卿合不想再提游泳了。

    “我教你怎么样,”朴逸慢慢说,“当下次来游泳馆,我不会再想憋气,你也不再讨厌游泳。”

    “想游泳就痛痛快快地游,不想游了就套救生圈在水里打转。”

    “那么多选择,何必把自己框死。”

    许卿合转头望向朴逸,怔然地回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很小很小的事。

    父亲出车祸之后,家中的大小事均由许伊惠打理,她们的母亲在半年后改嫁,给了两姐妹一笔钱,什么也没要,直接离开公港再也没回来。

    姐姐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她那个年纪不该有的压力。许卿合只有尽全力的听话,她们是亲姐妹,她知道姐姐不会抛弃她,她也知道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可只有那么一次,她感到害怕。

    当时姐姐工作不顺,许卿合高考填志愿,许伊惠要她选一个稳定的,考公考编相对轻松的专业,可是许卿合选了一个最不赚钱的冷门———艺术学院的动画专业。

    兄弟姐妹与父母最大的区别在于,她们不会强硬地干涉你的人生,起码那时候不会。

    许伊惠得知她被录取成功,也不知是无心还是随口。

    她说——

    “你要是失败了,你姐我没钱给你兜底,你要知道我们没爸也没妈,你不能什么都指望你老姐我吧,你要是选定这个专业,最好给我狠狠做出一番成就。”

    后来她成功了,每当脑海闪过一丝丝放弃的念头,许卿合就会被这句话抽打脊背,她不能休息也不能够让姐姐失望。

    现在想想,那不过是她开玩笑说出来的话,她并没有真的不管她。

    所以,那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芝麻大点,不足挂齿。

    “姐姐,给个准信。”朴逸唤醒失神的她,重复一遍,“我教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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