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九思的生辰。

    院里的桂花早在几天前就开了,枝叶间簇簇金黄,煞是好看。

    温酒找了块黑布铺在桂花树下,许是之前少做这种事,她的精力奇佳,没隔多久就去看上一眼,黑布上收集了多少桂花,然后报于九思知道。

    她一会儿嫌风小,一会儿怪花长得牢,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地去摇了两回树枝。

    细小花朵,点点落在黑布上。

    中午时,温酒总算收集了一盒子桂花,分出一半让厨房做了盘桂花糕;剩下的被九思用来泡了坛酒,并亲手埋在了葡萄藤架旁。

    山怀略和卫宛央原本打算给九思办个生辰宴,结果被她拒绝了,原因是觉得办宴太过麻烦。

    沈与之一早就送来了两份礼物。

    温酒说:“与之公子送来得早,姑娘当时没起,他还要去府衙应卯,所以就让我把生辰礼代为转交。他还说,沈老爷和沈夫人中午的时候会过来。”

    其中一个盒子上放了张纸笺,写有九思二字。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精致清爽的美人镯。

    美人镯条杆圆细,是平常镯子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平常的手镯需要圈口和手腕贴合,而美人镯讲究的则是松垮灵动,更显得手腕纤细;也可单手戴一对,走动起来叮当轻响,寓意好事成双。

    “与之公子说,姑娘你上次听他讲了那么久的江南,心向往之而暂不能至,所以他便定了这对青白玉美人镯。祝你生辰吉乐,心想事成。”

    九思将两只镯子戴在左手腕上,晃了晃,清脆,叮当。

    阳光之下,青白环于素腕,清透润泽,更显纤纤。

    “姑娘戴着这对镯子很好看!”温酒看出她心情好,也很喜欢这个礼物,又指着桌上的另一个盒子同她说:“姑娘,与之公子没说这个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九思看了眼盒子上的纸笺,只两个字。

    小九。

    片刻之后,她便明白了,是沈与之给小九准备的生辰礼。

    说来也巧,她们的生辰也是同一日。

    九思并不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不打算看。

    她大概明白沈与之的意思,默了一会儿,拿着盒子起身进了房间。让小厮搬来一个箱子,亲手放入,再上了锁。

    温酒不解其意,帮她一起把箱子搬到了衣柜旁的架子上,才问:“姑娘,这个写着小九的盒子不打开吗?”

    九思拍了拍箱子,说:“以后再打开看吧。”

    礼物还是要亲手打开才好。

    最后,她把钥匙放在了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

    ——

    九思的生辰一过,再者就是卫宛央母亲的生辰。

    夫妻二人要回蜀中陪老人家过生辰,和九思说了好几回,她都不肯同去。

    这到了临出发的时候,夫妻二人还是放心不下。

    卫宛央忍不住又开始劝说:“九思,要不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吧,你一个人在家,我和怀略实在是不放心。”

    “嫂嫂,哥哥陪你回蜀中是因为卫伯母的生辰,这是正事。人都说蜀道难,我就不去了;家里有这么多丫环小厮在,我没事的。”

    九思都不记得这些天来,自己翻来覆去将这些话说了几遍,但她也知道哥哥嫂嫂是不放心自己,才会如此。

    “哥哥嫂嫂,不要担心我了,你们快出发吧,还有好几日的路程要赶呢。”

    这时,山怀略拿出了一本册子。

    九思伸手准备去接,没想到他转手就递给了旁边的温酒,道:“温酒,我和夫人不在家的这些时日,你每天把姑娘的一言一行记下来,等我们回来,自有奖赏。”

    他还说:“要是做得好的话,就再让夫人升一升你的月例银子。”

    温酒听到写写字就有好处,还有可能会升月例,高高兴兴地接过了册子,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记下姑娘的所有言行。

    九思眼睁睁地看着册子在两个人的手中传递,心情复杂地想,这不再是一本简单的言行录,极大可能是自己的生死簿。

    山怀略看她的表情,觉得有必要再提点她一番。

    “山九思,你给我记住,按时吃饭睡觉,我会让管家和温酒好好监督你的。”

    “其它的时间随你,看书写字、插花煮茶什么都行;要是能出门去就更好不过了,去沈府也好,逛街也行,知道了吗?”

    “对了,你要是愿意,去沈府住也行,我前几天同伯父伯母说过了的。”

    卫宛央接过话茬,“别听你哥哥说这么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九思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哥哥嫂嫂,你们真的该出发了。”

    两人见她应下,便上了马车,启程回蜀中。

    等马车驶远后,九思带着府上的人进了门,摆摆手说:“你们都忙去吧,不用管我。”

    众丫环小厮得了话,就退散开了。

    九思偏头,见温酒在旁边盯着自己看,疑惑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温酒晃了晃手里的册子,“姑娘,你忘了?我现在可是要靠写字赚钱的人;所以,我得时刻看着你。”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些,听得九思顿感头疼,劝道:“温酒,哥哥骗你的。你想想,他是个商人,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赚到他的钱呢?”

    温酒摇头不赞同这话,眼神中满是信任,“姑娘,商人重信,公子肯定不会骗我的。”

    她翻开册子,又拿出一支笔,一副要写的架势。

    “从现在起,姑娘切记谨言慎行,我要开始记录了。”

    “你哪来的笔?”九思愕然。

    温酒微微一笑,正色道:“为了姑娘能够谨言慎行,为了完成公子安排的任务,府里的人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九思不明其意,温酒伸手示意她往前走走看。

    九思依言往前走,真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隔一段距离,便置有笔墨。

    她看得一头雾水,甚至在想,这种安排会不会已经占据了山家的各个角落。

    “这一路上什么时候放了这么多笔墨?我记得刚才出去送哥哥嫂嫂的时候,都还没有。”

    温酒但笑不语。

    九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不那么好的想法,盯着她试问道:“不会是因为我吧?”

    温酒满脸真诚,笑着夸她说:“姑娘真聪明,一猜就对。”

    九思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小喜到小悲再到大悲,不死心地策反她,“温酒,要不你弃暗投明好了,我也可以给你好处啊;你每天就随便写点什么上去,哥哥不会发现的。”

    温酒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谁叫公子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她作势又要翻开册子,“姑娘,你这句话,我准备写上去……”

    九思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顺便合上了册子,勉强笑道:“我说笑的,怎么能当真呢?”

    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身,安安分分地回院子。

    温酒哪见过自家姑娘这幅吃瘪的模样,强忍笑意,故意板着脸跟在她身后。

    ——

    马车出城后,上了官道。

    卫宛央仍觉不妥,问身旁的山怀略,“九思一个人在家,真的没问题吗?”

    “宛央,你别担心了,我不是让管家和温酒盯着她吗?她本就不爱出门,呆在家里没事儿的。”山怀略握住她的手,又安抚道:“我昨天也和与之说过了,若九思不去沈府住,让他有时间就来家里看看九思;还有伯父伯母都在呢,你就放心吧。”

    卫宛央刚才还只是有点担心,听到他说沈与之,这下竟直接叹起气来,“你还不知道与之,九思说什么,他都说好。”

    山怀略忍不住打趣她说:“你这般不放心,那九思以后有喜欢的人了,要离开我们怎么办?夫人不会打算抛下我,跟着九思去住她隔壁吧?”

    “这不还没到那个时候嘛。”宛央嗔他,反问道:“再说了,你不担心?”

    “担心啊,可你刚才不也说没到那个时候。”山怀略搂着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或者,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她要是同意,我们就给她招个赘婿如何?挑个最好的,或是挑个她喜欢的;左右我养得起,这样也就不用担心别人家养不好她了。”

    他说罢,见卫宛央垂眸沉思,不免失笑,“夫人,你这会儿就在想给九思挑个什么样的夫婿了吗?”

    卫宛央回神,看向他,认真道:“我觉得,你刚才说的也是个办法……”

    山怀略见她果然想到远处去了,忙拉回正题,“夫人,此事为时尚早,等以后再说。你呢,现在就想想回蜀中的事,我们给岳母大人过完生辰后再待几天,你也可以和你那些朋友好好叙叙旧。”

    “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见到父亲母亲了。”卫宛央点了点头,手和他相握着。

    山怀略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肩上,“所以,你现在就先休息,我们还有十日的路程要赶。”

    奉元至蜀中约有一千五百八十里,马车需行十一日。

    卫宛央依言阖眼。

    山怀略微微偏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自己也闭了眼假寐。

    ——

    山怀略和卫宛央离开已有几天了,九思过得也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的惬意;身边有个随时拿出册子记录言行的温酒,还有一个按时出现提醒她吃饭的管家,九思实在是笑不出来。

    此时,她正坐在葡萄藤架下,看院里的丫环照料她昨天买回来的那盆昙花。

    卖花的人说,这花养了三年,然而绽放到凋落,只有夜间短短的两个时辰。

    昙花一现,纵得刹那美丽,也让人难以忘怀

    所以 ,九思买下,等待那一瞬间。

    温酒端着托盘进院来。

    “姑娘,这是与之公子早上路过时送来的,说等你醒了,再给你吃。”

    沈与之知晓,也分辨得清两个山九思有异;但习惯使然,他见到一些东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九,再买下来送给她。

    而现在,小九不在,只是九思。

    吃食他照常买,其他可存放的东西,例如首饰物件之类,他便会买上两份不同的。

    “什么东西?”九思问。

    温酒看了眼碟子,是淡黄似金的片状小食;摇头不知,将碟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九思拿起一片咬了口,外表酥脆,内里软糯,又把盒子递向温酒。

    温酒吃后,也赞:“好吃,姑娘你说,这个怎么做的啊?”

    “熟芋切片,研了香榧杏仁为碎末,和酱拖面,油炸而成,叫酥黄独。”九思说完,又拿了一片。

    “姑娘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温酒惊讶。

    “我昨天不是让你给我找了本食谱,随便看看打发时间嘛,里面刚好就有这个的做法。”

    温酒点头,原来如此。

    九思让她把剩下的,分给院里的丫环小厮尝尝。

    温酒端着空碟子回到九思面前。

    九思擦了手,问她:“分好了?那我们出门一趟。”

    温酒疑惑,“姑娘,我们要去哪儿?”

    “吃了沈与之送来的东西,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去过伯父伯母办的善学斋。”

    温酒恍然,开玩笑说:“与之公子送来的吃食竟还有这等功效,能让人记起事情。”

    九思笑笑,她觉得这小食不错,改天问问沈与之,是在哪家铺子买的。

    ……

    马车到了沈府门口,门房告诉她,沈父沈母一早就去了善学斋,要晚上才会回府。

    于是,九思让车夫驾车再去善学斋。

    甫一到善学斋门口,便听见从里传出稚嫩的童声,参差不齐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她拉着温酒轻手轻脚地进了大门,弯着腰走到大开着的窗户下,探出头往里面瞧。

    课堂里,六张书案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三排,正对着夫子讲桌;坐着三男三女,共六个学生。

    几个学生左不过六七岁的垂髫年纪,正是静不下来的时候。

    沈父正在教他们读《三字经》,他读一句,几个学生跟读一句,还是读得七零八碎,并不整齐。

    沈父站在第二排的书桌旁念着书,所以并未发现身后第一排,左边的那个学生没有认真听讲。

    男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恰好就和在窗外偷看的九思视线对了个正着。

    九思愣过一瞬,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伸出食指指了自己的眼睛,又指了下那男孩,用口型说了句读书。

    这学生被人当场发现上课不认真,吓得赶紧捧起了书,他没有听到沈夫子刚才教到了哪一句,只好胡乱地张张嘴不出声,装出跟读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这学生又偷偷地瞟了眼还在窗外的九思,以为她是沈夫子新请来的女夫子,再不敢造次,认真地跟读起来。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

    终于,九思满意地点了头,悄悄地从窗边退开了。

    沈母正坐在课堂外,侧边的凉亭里写着什么,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些竹纸。

    九思走近,轻声唤道:“伯母。”

    沈母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笔,抬头看了过来,眉眼都带了笑,“九思,快过来。”

    她说着把笔放在笔搁上,略略地理了理桌上的纸张。

    九思看每张纸上都只写了几个字,就问:“伯母写这些来做什么用?”

    “这是给里面那几个学生摹写用的。”

    九思了然点头,笑着把刚才的事说与她听。

    沈母哑然失笑,这学生念书不认真被撞了个正着,现在心里指不定慌成什么样。

    “伯母,现在私塾里只有伯父一个夫子吗?”九思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别的人。

    “现在只带这几个学生开蒙,你伯父一个人绰绰有余,之后再做打算。”沈母说罢,又同她开玩笑说:“九思想不想做女夫子?”

    “我学得不精,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她说。

    虽然这几个学生现在学的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这些开蒙书,但九思实在应付不了喜欢嬉戏玩闹的孩子。

    “我还是站在窗外,让他们专心念书来得容易。”

    沈母被她逗笑了,说:“这个作用可是没有束脩的。”

    九思状若思考般托着下巴,慢悠悠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做这事儿。”

    “九思心里有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

    这话不像是随口一问。

    可她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不知道。”

    “你年纪还小,一时不知道也没关系。”沈母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在这世间的某些地方,女子自出生以来就拘于深闺,直至出嫁。她们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能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甚至根本不知对方的样貌品性。可能如何?她们根本就不能如何;若是不嫁,便会沦为集矢之的,指责的原因便是,被世人奉为圭臬的女大当嫁。”

    “她们出嫁后,便不再是家中女儿的身份。她们需要侍奉公婆、照顾丈夫、再为夫家延续香火;做个好媳妇、好妻子、再到好母亲,这便是她们的一生。”

    “若公婆慈爱、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生活过得舒心,也算是顺遂好事。反之,则全是不幸……世人常弄反因果关系,继而到了最后,女子遭遇到的不幸,便都会被说成是她们自己的过错。可女子何错之有,她们从未,或是很少有过选择。”

    “九思,人的每一岁都只有一次,过去的就不会再来,要在最好的年纪,做想做的事情,知道吗?”

    九思难以言表此刻的心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其实还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九思这么大的时候,老是缠着伯母要果脯糕点吃,还记得吗?”沈母伸手比了个和桌子一样的高度,笑着说起了以前的事,“伯母那时候就想把九思哄来,做我家的姑娘,每次让你与之哥哥拿上吃的去找你,准能把你带回沈家来。可你这丫头每回一吃完零嘴,就吵着闹着要回家,半点不认人,谁都哄不了你。”

    九思笑了笑,她有着小九大概的记忆,所以这些事是何情绪,她便也能感受一二。

    “后来,我们一家搬来了奉元,你父母……”沈母意识到不对,连忙转了口:“我担心你和怀略,想着要他带你来奉元,可没想到怀略这个倔脾气,把我们都蒙在鼓里,自己放弃科考学起了商,还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可我转念一想,他既决定承担起山家的责任,我们唯有尊重,我只好经常带着你与之哥哥去看你;好在后来,怀略总算听进了我的话搬来奉元,又和你嫂嫂成了亲,看到你们现在过得不错……就放心了。”

    她没说谁就放心了,可九思怎会听不出来。

    谁都可以放心了。

    九思原是旁观之人,旁观他们所有人的回忆和感情。

    可此时,她用着小九的身份,承了小九的过往,感知从前未曾体会的意义。

    她,已是这故事中的人。

    “伯母。”

    沈母眼眶湿润,伸手揽过九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们家九思要平安快乐到一百岁才好。”

    她自然也发现九思最近有些不同,她想,小姑娘又长大了一岁,有些变化也属常事。

    “夫人。”

    沈父的声音从课堂里传来,打断了二人。

    “和你说了这么多,都忘了还有事情没做。”沈母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整理起桌上的竹纸。

    “伯母,我先回去了,替我向伯父问好。”

    九思稍稍平复了心情,起身打算离开,不耽误他们的正事。

    她也要回去好好想想,沈母的这番肺腑之言。

    “好,路上慢点。”

    沈母目送着九思出了善学斋的大门,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拿着一沓纸去了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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