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从蜀中回来已有几日,还没去见过沈父沈母。

    正好今天,山怀略和卫宛央又陪着卫瑾,出门四处游玩去了;她便带上温酒去善学斋看看。

    两个人快到善学斋的时候,九思叫温酒买了几个糖人,拿去给那六个学生。

    “小齐,过来。”

    这个小齐就是九思第一次来的时候,在窗外看到的那个不听课的男孩;可能是那次在窗外给他留了阴影,现在他见到九思,都还有点儿怵。

    小齐刚招惹完一个同学,从屋里大笑着跑出来,闻言立马收起笑容,乖乖地走了过来。

    九思接过温酒手里的一把糖人,弯腰递给了他,说:“你去把这些糖人分给每个人,可以吗?”

    小齐原本以为她要训自己,结果是让吃糖人,瞬间就高兴了,大声道:“我这就去,谢谢九思姐姐。”

    他拿着糖人,蹦蹦跳跳地去分给其他五个人。

    九思确定每个学生都拿到了糖人,不会因此发生争执,才转身去偏房找沈父沈母。

    “伯父,伯母。”

    九思到了偏房门口,先朝里面唤了一声。

    “九思来了?”是沈父的声音。

    九思这才抬脚进门。

    沈母招呼她坐到了自己旁边的凳子,问:“这一趟去蜀中玩得开心吗?”

    九思连连点头,拣了几件趣事说给他们听。

    两个人一脸笑意地听她讲完。

    “九思,你前几天让与之带回来的酒,我和你伯母都很喜欢。”

    沈母打趣道:“可不是嘛,你伯父他往日一次都只喝两杯的,要不是我收得快,那一坛子酒就全到他那儿去了。”

    九思好奇地看着沈父,问:“伯父,真的吗?”

    “别听你伯母瞎说,我喝酒有分寸的。”沈父无奈地笑了笑,这后一句话是对沈母说的。

    “哥哥的朋友昨天来拜访他,我就把剩下的那坛蜜酒拿给他们喝了。我的酒馆里没有这几种酒,伯父伯母要是喜欢,我去其他酒馆酒楼看看有没有?”

    沈母摇头说不用,调侃道:“自从九思你开了酒馆,我和你伯父还没喝过其他家的酒呢。”

    他们并不是真有多爱此酒,只不过因为是孩子的一番心意,自然比其他的酒香。

    九思一想确实如此,也回以玩笑话,说:“谢谢伯父伯母,一直以来照顾我的小本生意。”

    每隔一段时间,沈与之便会在半闲酒馆买些酒带回家;他不饮酒,自是为了沈父沈母偶尔对酌准备的。

    九思一直不肯收沈与之的酒钱,可架不过沈父沈母坚持,沈与之索性在酒馆帐上存了些钱,也就没有每次买酒时,酒钱被推来推去的事了。

    沈父沈母每天为六个学生的课业烦恼,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善学斋;是以,酒馆开业到现在,他们也只去过几回。

    “伯父伯母不照顾你的生意,还能照顾谁?”沈母嗔笑她。

    桌上放着几张竹纸,九思问:“伯父伯母刚才在忙什么?”

    沈母说起此事很是头疼,将几张纸转了个方向,方便她看。

    “你伯父让他们默写三字经,从人之初写到不知义共十四句。我们还算着此事不难,应该是都能完成得很好;刚才收上来一看,简直是惨不忍睹。”

    九思闻言一看,第一张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她又翻看了后面的纸,有的字越写越大,有的越写越小,更有甚者写得太重,纸上的字已经晕染成了一个个墨团。

    她暗道伯母用‘惨不忍睹’一词来形容,确实贴切。

    “伯母,那现在要怎么办?让他们重写吗?”

    沈父点头说是,“我正打算去让他们重写一遍。”

    “你去?”沈母直摇头,不赞同道:“省省吧。”

    沈父随和,平时这几个学生犯了错,都是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讲道理。两个人里,一向是沈母唱白脸。

    渐渐地,这几个学生发现就算犯了错,沈夫子也不会真生气,最多就是责骂上两句,所以愈发有恃无恐。

    九思自告奋勇地开了口:“伯父伯母,要不我去看他们写吧。”

    两个人心里都还在思考是对方去,还是自己去让学生重写更好,闻言都看了过来。

    沈母转念一想,反正几个学生都挺喜欢九思的,让她去试试也无妨,转头看向沈父,“要不就让九思去试试?正好我们聊聊这几个学生的优缺点,以便往后因材施教。”

    沈父沉思片刻,点了头。

    于是,九思拿着这六张默写的三字经,去了平时学生上课的课堂。

    她拿着笔搁在桌上敲了两下。

    “肃静!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六个学生还算听话,不再嬉闹,回了自己的课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好奇地望着九思。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夫子讲桌的位置。

    九思端坐着,一脸肃色地扫视了一圈。

    众学生从未见过九思如此严肃,她只是平时突然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提醒他们认真念书听讲,但都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一下,哪像现在这般正颜厉色。

    九思当然是装的。

    她想的是,伯父伯母大部分时候都是和颜悦色,好好把话说与他们听;那自己就装成凶神恶煞,来面对他们。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果然在几个学生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局促不安和忐忑,岁才开了口,“你们今天默写了三字经,是吗?”

    底下的学生见她终于开口,齐声答是。

    九思点点头,又问:“那你们觉得自己写得如何?”

    这下没人应声了,就算认为自己写得不错的学生,一时也不敢轻易回答这话。

    “这么安静?你们都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吗?”

    在一片沉默中,九思接着说:“我在门口就能听见你们的笑声,我以为你们都写得很好,才会玩得这么开心。”

    “是不会吗?还是沈夫子没教过?”

    她这一问有两声细若蚊蝇的回答。

    “会。”

    “沈夫子教过的。”

    九思似是不满意只有这点底气不足的声音,追问道:“我听着只有一两个人说会,所以其他人不会吗?是沈夫子只教了他们两个人吗?”

    “会。”这下回答的声音倒是整齐了。

    九思方才满意作罢,将桌上的三字经一张张排开摆放,每张的问题便一目了然。

    她说:“既然每个人都学过,那现在一一上来领自己的那张纸,把自己默写的问题或者错处说与我听。自省对了就回自己的位置,然后重新默写一份;不然的话……”

    她突然停了下来,又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番。

    其实,她根本没想过不然的话要怎么样,她记得之前听许悠然抱怨过,话本里总是有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最让人抓耳挠腮地难受。

    众学生年纪尚小,果然被吓唬住了,个个面如死灰,不敢第一个上前。

    九思也不急,抱臂看着,等他们主动上来。

    学生窃窃私语,推来推去,最后,把平时学得最好的小芸推到了第一个。

    九思拿起小芸的那份看了,算是当中写得不错的,递给了她。

    “说吧。”

    小芸接过纸,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诚实地摇了摇头,说:“九思姐姐,我没看出来。”

    九思小小地提醒了一下,“你再仔细看看,比如错字什么的。”

    经她提醒,小芸果然发现了一个错字,“断机杼的杼少了一点?”

    九思嗯了声,点头道:“你的问题就是这个杼字,少写了一点;杼,从木,予声,本义为织布机的梭子。你是不会写,还是粗心忘记了?”

    小芸难为情地低下头,很小声地说:“忘记了。”

    “既然这次忘记了,那就要好好记住,下次别再忘。你其他的写得很好,字也不错,下去重写吧。”

    小芸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拿着纸回到自己的课桌,开始默写起来。

    “下一个。”

    小齐噌的一下站起来,走到了九思的桌前。

    九思看了他一眼,从中找出他的那一张,就是九思之前看的那张墨团,不免头疼到皱眉头。

    “说吧。”

    等小齐看清纸上的东西后,一下瞪大了眼睛,他默写的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懊恼道:“应该是我写得太重了,我交上去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九思看他一脸笃定,追问道:“还有呢?”

    小齐挠挠头,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错。

    “我且不知道你那些墨团是不是全对,就这四个能看清的字里面的俱字,你就少写了一横。”

    “你下去重新写的时候,力度轻一些;字要写清楚,也要写得对。”

    小齐忙不迭点头。

    接着就是第三个,第四个……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学生小彦,九思平时就注意到他少言寡语的,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课桌前。

    九思把最后的一张纸递给他,“你说说吧。”

    小彦心跳如鼓地接过纸,觑了眼九思,小声地试问道:“字写得不好?”

    “还有呢?”

    小彦摇摇头,不说话。

    “你不是字写得不好,只是越写越小,到最后小得都快成一团墨了。”九思说完,看着面前沉默腼腆的人,又缓了缓语气道:“你写字就大大方方地写,学堂的纸写得下字,也容得下错。若是错了,改正过来就好,这没什么的。”

    “好好地把每个字写得差不多大小,也争取写得全对,知道吗?”

    小彦捏着纸,极轻地嗯了一声。

    九思把所有人的问题说完后,拍了拍桌子,清声提醒道:“好了,现在给你们一刻钟的工夫重写一遍,每个人都要好好写,知道吗?”

    “知道了。”

    一刻钟后,九思起身到各个课桌验收成果,连同之前写的那六张整理好,便出了门。

    温酒早等在门口,一见她出来,就拉着她说了起来,“姑娘,我从没见你这么凶过。”

    九思回想了下,问:“是吗,那你觉得有没有震慑住他们?”

    温酒重重点头,“当然了,我在窗外看着,都觉得他们被吓愣住了。”

    九思满意点头,“这样的话,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姑娘,什么目的啊?”温酒很好奇。

    “装模作样的目的。”

    “呃,就是装装样子吓住他们吗……”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沈父沈母待的偏房。

    “伯父,伯母,我回来了。”

    沈父沈母原本担心九思应付不过来,也偷偷站在课堂门外去瞧过,得见九思严肃认真地让每个人上来走一遭的场景。

    沈母打趣她说:“女夫子刚才好生严厉,我看着都怵。”

    九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着伯父伯母平时对他们那么温柔,所以就装得凶一点。”

    沈父找出同一人前后两份默写的三字经,两相对比,笑道:“这样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他说罢,又递给沈母看。

    沈母看过,也点头赞同,“看来还是九思能降住他们。”

    “伯母之前不是说,这个作用给不了束脩吗?”九思说起之前沈母开玩笑的话,连连摇头道:“我可再也不干了,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已经是个坏人了。”

    “你这丫头,这么久了还记得呢。”沈母拍了拍她的头,笑说:“九思想要多少束脩?伯母把自己那半份给你。”

    “算了吧,伯母都只有半份,要是给我的话,可就一点都没有了。”

    沈母瞥了眼还在对比每个人前后两份默写的沈父,意有所指道:“是啊,我天天这么辛苦,还只有半份束脩。”

    沈父一顿,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放下手里的纸,辩道:“夫人说什么呢?我那份不也是你管着的,我哪里还有?”

    沈母心里受用,哼笑一声不再看他,转说:“九思在这儿吃过饭再回去吧,伯母做两个你爱吃的菜。”

    “好啊,我陪伯母去吧。”

    沈母看了眼她身上的精致衣裙,摇头笑了,“我们家九思穿得这么好看,可不能沾上烟火气,你就坐着玩一会儿,伯母很快就好。”

    “我还想说去旁边偷学伯母两招的。”九思说着玩笑。

    “好好好。”沈母不免失笑,点头答应了,又转对沈父道:“你别在这儿看了,学生可都在课堂等着的。”

    沈父嗯了声,依着沈母的话,拿着书本出了偏房。

    “让你看看伯母的手艺。”沈母拉着九思去了厨房。

    善学斋雇有厨娘,负责沈父沈母和六个学生的午饭,这会儿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沈母说自己想做两个菜,让她帮忙打下手。

    过了一会儿,沈母挽起袖子准备炒菜,怕九思的衣服沾上油烟,催她出去,等着吃饭。

    九思见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就只好出来了。

    ……

    吃饭时,六个学生坐了长桌,沈父沈母还有九思坐了旁边的圆桌。

    九思忽然发现,这几个学生原来是能安静下来的;不吵不闹,乖乖坐着吃饭。

    好景不长,他们一吃完了饭,就如同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嬉戏玩闹。

    沈父沈母俨然已经习惯,表情都没变过。

    沈母只照常扬声提醒了一句,“盘中餐不可浪费,待会儿我会一一检查。”

    六个学生听了这话,一如往常地跑回桌边检查了自己的碗,确定自己没有浪费后,又跑去玩了。

    徒留九思一个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不由得感叹,自己果然不是做夫子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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