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会,流觞曲水,罗裙折扇,春意盎然。

    “那便是谢家大公子,谢子衿啊。”

    “果然一表人才。”

    姑娘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议论纷纷。

    “他旁边的姑娘是谁?”

    “不会是他的心上人吧。”

    “还没姐姐你好看,只能算得上俏皮秀丽。”

    有见过沈皎和谢子衿一起在茶馆喝茶的人道:“猜错了,那是他表妹,从京城来的。”

    “京城里的小姐?”

    那人点了点头,随即众人哗然,争先恐后上去,沈皎正和谢子衿说说笑笑,一转头便见一群小姐蜂拥而至。

    阿这?她又犯啥事了?

    在京城出现这般情况,指定是赵宝珠带着她的好姐妹来找她麻烦,沈皎虚了虚眼,可这是在常州,她想多了,这群女子许是来找她表哥的。

    于是她为了不误伤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只见那群女子直接穿过表哥,向她拥来。

    一个两个拉着她的胳膊道:“小姐来这坐,这里遮光。”

    “小姐来这,春日当空,暖阳正好,当然是来晒晒太阳,强身健体。”

    “小姐姓什么。”总算有人问到点上,姑娘们齐刷刷看来。

    “姓……沈。”沈皎不知所措道。

    “沈小姐喜欢杏花么……”

    “沈小姐这衣裳真好看,是京城流行的样式么……”

    “……”

    沈皎一个个答,表哥站在人群外抬手迷茫,随后讪讪一笑摇头。

    沈皎在常州很受欢迎,这是不同于在京城的感受,有些茫然,也有些开心。

    女儿家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如树上雀鸟,聊得无非是些衣裳的流行样式和首饰什么的,这些沈皎都不太懂,咧嘴强颜欢笑。

    游园会,无非是观景,吟诗作画。

    不一会,谢大夫人走来,沈皎抬头,见她身边跟着一个姑娘,明眸皓齿,身姿如柳,两人相谈甚欢,估计是大舅母给表哥挑得媳妇。

    走近时,沈皎起身向大舅母行了行礼,谁知她径直走过给忽略过去。

    沈皎皱眉,周围的小姐都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沈皎也没再管,坐下回方才一个姑娘的问题,转而又热闹起来。

    大舅母带着那姑娘去找谢子衿,拉着她的手道:“这是你徐表妹,莺莺,你可还记得?”

    谢子衿不记得,但碍于不可丢了人姑娘的面子,拱手道:“有点印象。”

    谢大夫人笑着道:“有便好,今日的杏花开得好看,莺莺画画最好了,快给舅母画上一幅。”

    那姑娘鞠了身,“莺莺遵命。”

    谢大夫人让下人拿了纸上来,小姐公子投去脑袋,只见那莺莺姑娘不一会儿,便将杏花画得栩栩如生。

    大舅母点头赞叹,“莺莺画得真好,有画必有诗,子衿,你上去题一首,就那句杏花微雨斜,佳人思难寐。”

    底下议论,那可是郎情妾意的诗。

    谢子衿捏拳,在母亲的命令下还是上前,他抬手在纸上写下诗,底下赞叹好字。

    沈皎也赞叹,不过也惋惜,她抬了抬眼皮懒散起身。

    她接下来得干一件坏事,将那郎情妾意的佳作给毁了,再侮辱上谢子衿几句,便任务完成。

    只见人群攒动,在公子小姐们的诧异中,沈皎走至石桌前。

    谢子衿也诧异,执着毛笔问:“表妹怎过来了。”

    沈皎心里念叨着善哉善哉,只见下一刻,沈皎一手掀翻砚台,墨水染了一树杏花,毁了一幅好画。

    众人惊呆,谢子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皎轻咳一声,双臂环在胸前,趾高气扬道:“咳咳,谢子衿,就你也配写诗……也配娶亲?如今十八,空有才子名声,实际连个功名都没有,我二叔在你这个年纪时都是探花郎了。我看你啊,也只会在这写些情情爱爱的诗,永远都不会有出息。”

    沈皎一口气骂完,喘着气,底下人议论纷纷,这沈小姐,是哪根筋搭错了。

    谢子衿被骂得狗血淋头,皎皎今日一反常态,他不知她骂他作甚,没出息?原来他在她那是这般的。

    正当他埋头失望时,突然想起她昨天与他说得话。

    他再瞥了眼那副被毁得不像样的画,他眸光一闪,皎皎表妹如此聪明,定是在帮他抗拒这门亲事。

    她这些话亦是如此,既替他挡走桃花,又提醒他该取得功名。

    先立业再成家,眼下那些小姐们定然不会再看上他,正好给了他进京赶考的机会。

    谢子衿越发觉得,皎皎表妹真是聪慧。

    沈皎缴着帕子不敢看谢子衿的神情,她悄咪咪瞥了一眼,却见他笑着看她。

    阿这,她又干啥好事了?这次可没出任何意外!

    大舅母的脸色难看至极,像是恨不得将她打一顿,就这样一直到晚上,大舅叔和阿娘回府。

    谢兰意拧了把沈皎耳朵,“疼疼疼,阿娘。”

    沈皎直嚎,可谢兰意并不肯停歇,“跪下,快给你大舅叔和大舅母,还有你表哥认错。”

    沈皎也没理,她乖巧正要下跪,忽听表哥大声道:“此事不关表妹,皆是我的主意,是我让表妹这么做的。”

    大舅母脸气得发青,指着表哥道:“子衿,你你……你荒唐,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子衿跪下,朝高堂拱手拜了拜,“阿爹,阿娘,儿心中有愿,只想考取功名,建功立业,不想早日娶亲,还请爹娘允儿进京赶考。”

    “不可!”大舅母气得发抖,这个家,谢大夫人的话语权最重,她是国公府嫁来的女儿,下嫁得不能再下嫁,大舅叔不敢插嘴支吾,连老太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舅母罚他跪祠堂,抄祖训去,说是要跪一整夜。

    彼时,沈皎做上一碗热乎的面,谢子衿今日便没怎么吃东西,晚上定然饿得不得了,而且这件事也是因她而起。

    陆之慈走进小厨房,慢无声息的,沈皎转头拿葱时便看见一个黑影冷不丁站在窗边。

    灯光昏暗,俊逸的脸旁有一半隐于黑暗,仔细一看,脖颈上竟还沾着血。

    沈皎赶忙上前,伸手触碰到那冰冷的肌肤,蹙眉道:“你的脖子怎受伤了。”

    陆之慈垂眼,握住她白腻的手指,道了声,“脏。”

    沈皎无奈叹气,伸出另一只手抹去那道血,重声道:“不脏!”

    陆之慈像是得到愉悦,嘴角扬起笑了笑,“那是鸡血。”

    沈皎抬手,望着指上粘稠的血埋怨:“我以为那是你的,你怎么不早说,还笑!”

    陆之慈气定神闲看着沈皎,怕吓着她,这才诓骗她。

    其实那是人血,他刚杀了两个当年西陇的叛徒,没有清理干净,看来下次回来,得先去沐个浴。

    见陆之慈笑意不减,沈皎更恼了,“阿慈,你变坏了,竟会嘲笑我了。”

    陆之慈垂眸,收了笑意道:“不敢。”

    他牵引着她走到水槽,取出一瓢水,淋湿她的手指,冲刷血渍。他说得没错,这血确实脏,不该沾染在这双白嫩的手上。

    水烧开的声音响起,沈皎慌忙起身,打开锅盖。随后转头朝陆之慈笑:“想不想尝尝我的厨艺。”

    陆之慈望着她的笑靥,点了点头,“嗯。”

    沈皎捞起面,“你今天算是有口福喽。”

    她端了碗面过来,撒上葱花香气喷喷,碧绿点小面,沈皎撒完才问:“哦对了,忘了问你吃不吃葱了。”

    陆之慈将碗挪至身前,举起筷子,大口吃了一半,这才回答:“我不挑,都行。”

    其实他是不喜欢吃的,可今日他偏想尝尝。

    “想不到小姐还会煮面。”

    沈皎骄傲道:“那是当然。”

    随后她转身又去下了一手面,面条软化得快,不一会便又捞上一碗。

    陆之慈问:“小姐今日没吃饱饭么。”

    “吃得饱饱的,是表哥今日没好好吃饭,他要在祠堂跪一夜,我去给他送碗面,我先去了,不然等会面沱了。”

    沈皎不记得谢子衿爱吃不爱吃葱花,犹豫中,她索性撒了,管他爱吃不爱吃,反正不能浪费她刚切的葱。

    随后她把面放食盒子里,身后忽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沈皎转头,只见碗不知何故摔在地上,陆之慈俯身去捡。

    少年干净细长的手指握着碎瓷片,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而他平静地任由瓷片在皮肉里越陷越深,呆呆地抬头看向沈皎。

    茫然道:“流血了。”

    地上的汤汁夹杂着泥巴干涸,原来这碗面不是给他的,他只是恰巧出现在这,恰巧沈皎在给谢子衿煮面,把别人的那份给他罢了,像是他奢求得来的。

    沈皎赶忙走去,握住陆之慈的手,担忧道:“怎这么不小心,受伤了还捏着瓷片,真是个呆子。”

    她从陆之慈手中取出瓷片扔到一旁,这次换她牵引着他来到水槽旁清洗伤口。

    伤口颇深,沈皎叹气,“我去拿下纱布和药膏,你在这等着,听话昂。”

    陆之慈点头,很温顺地靠在窗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那是朱红一点,在月夜里格外夺目。

    沈皎急匆匆跑去屋子里拿纱布和药膏,又迅速跑回,她才走一会,陆之慈伤口又渗出血,她用帕子小心翼翼擦去血,抹上药膏。

    受伤的是健全的那只,沈皎第一次仔细查看这只手,失了血色的手苍白,青色的药膏沾在伤口上,除了这条新的,还有一条旧的,狰狞的旧伤,很长一条,却又像是刚伤不久。

    沈皎指尖触碰这条疤,失神道:“这条疤,是怎么来的。”

    陆之慈垂眼,淡然道:“小姐替二皇子殿下挡的那一剑,是我握住的。”

    难怪,沈皎心里喃喃,难怪那一剑只刺进了半个指甲盖的深度,可是剑那般锋利,他用手,生生握住,只怕是肉中见骨。

    烛火已快燃到底,沈皎摸着陆之慈凸起的疤痕,茫然道:“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她,沈皎不解,她以为陆之慈是憎恶她的,他那般凉薄,冷血的人,竟也会用手握剑救她,竟也会担心她的安危。

    沈皎抬头,追问道:“为何这般不管不顾地救我。”

    她迫切地询问,他这般不顾安危救她,那是不是日后他便不会杀她了。

    烛火燃尽,眼前陡然一暗,唯有月光可见模糊的轮廓。

    陆之慈也不知道,大抵是因为,若她死了,这世上便没人给他桃酥,无人在夜里打灯踏雪而来。

    自走出地窖,他观察了形形色色的人,唯有她极力隐藏,心口不一,陆之慈不知道她在隐藏什么,只知这场戏很好看,他想继续看下去。

    若这世上无她,那这人世会极其索然无趣的。

    呼吸声清晰,夜色让肌肤触觉敏感,陆之慈划过她的手指,笑了笑,“因为,阿慈舍不得小姐。”

    沈皎背脊一颤,舍……不得?

    哪……哪种舍不得?

    “小姐可看得清屋子。”陆之慈问。

    沈皎摇了摇头,她突然想起陆之慈应也看不清,于是开口回,“看不清。”

    陆之慈目光深深,他怎看不清,他在地窖里活了十七年,若说最适应的还是眼下,他起身准备去寻蜡烛,忽然一只手拽住他的衣服。

    “你去干什么。”沈皎问。

    “回小姐,阿慈去寻蜡烛。”

    沈皎又问:“你看得清?”

    “嗯。”

    沈皎松手,“不必了,厨房杂物多,我怕绊着,你既看得清就帮我把食盒子拿来,我得去祠堂找表哥了。”

    陆之慈凝视着少女的眼睛,“嗯。”

    不一会,黑影又回到沈皎身边,他提着食盒子,握起她的手,把手柄给她。可之后他的手依旧不放。

    沈皎正愣时,他说:“厨房杂物多,我带小姐出去。”

    这样也好,沈皎点了点头,她可不想摔一跤,白费了幸苦煮的面。

    屋外月色溶溶,几灯笼悬挂,还算看得清脚下的路。

    “小姐与谢公子的关系很好?”

    陆之慈忽然问,他望着天边的月。

    “还不错。”沈皎点了点头,谢表哥没什么心机,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与他在一块玩,挺轻松。

    陆之慈不知为何,想问许多事情,临到口关,只凝视着沈皎,缓缓开口,“小姐喜欢与他在一起?”

    沈皎毫不犹豫答:“是挺喜欢的。”

    陆之慈慢悠悠点头,道了句身为奴仆该说的话,“小姐喜欢便好,谢公子才貌双全,是个良人,若小姐能与他共结良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若旁边是小满,定兴高采烈地说,于是陆之慈牵起嘴角,笑了笑。

    可那笑意渗着丝怪异,让这春夜不知不觉寒了些许。

    沈皎只觉今日月光惨白,她叹了口气,讪讪笑道:“阿慈何时与那些奴才般,喜欢打趣主子,乱点鸳鸯谱。”

    沈皎喜欢玩,谢表哥带她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但谢表哥终究是要入仕途的,条条规矩下,这样的开心日子不多。

    谢表哥是个良人,但于沈皎而言,却不算个良人。

    再说了,大舅母怎可能让她嫁给表哥,而她对于表哥也只是兄妹之情,知己之情。

    沈皎昂头,“阿慈若再乱点鸳鸯谱,我就给你讨个媳妇。”

    陆之慈歪头,“好啊,小姐想把谁讨给我。”

    沈皎一愣,没想到他还真应下了。陆之慈喜欢阿姐那是板上钉钉的事,眼下定是想讨阿姐。

    沈皎叹气,可怜地拍了拍他的肩。

    “阿慈啊,这感情的事呢,得慢慢来,多看看,常州和京城有许多适龄的姑娘,这三条腿的□□不好找,但姑娘很多啊。”

    陆之慈目光呆愣,似疑惑不解,看着沈皎苦口婆心的样子。

    沈皎以为那是倔强听不进话,大言不惭道:“实在不行,你看看你家小姐,虽名声不好了些,长得也没阿姐好看,也不温柔,没风趣也没雅兴,但也生得可爱,会煮面是不是。”

    语罢沈皎还眨了两下眼,总而言之,她得让陆之慈知道,这世间女子众多,何必挂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不对,阿姐那么好看,那么温柔,是一棵好树,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人。

    当然陆之慈也不错,今日个仔细一看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这两条小须须在风中飘,有一种凄惨美,日后也有权有势。

    可是这情之一字奇妙,阿姐不喜欢陆之慈,那就是不喜欢么。

    念至此,沈皎皎又郑重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月下,女子容颜姣好,红樱桃似的唇弯起,明眸如泉水清澈,在夜色中目不转睛盯着他。

    夜朦胧,满园春色依是关不住,常州的人酣睡,四周寂静,春色在看不见处,无人察觉处,肆意生长。

    陆之慈呆滞地望眼前的少女,他瞳孔微缩,少女昂起头是多么张扬与坚定。

    看看她,看看这京城顶尊贵的小姐,吴兴沈氏的小姐,无论名声有多不好,那也是香饽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存在。

    她身上的脂粉很香,比园子里所有花都要香,比陆之慈闻过的所有味道都要好,因为那是千金所供,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沈氏捧在手心的千金大小姐。

    而此刻,小姐笑着道:“嗐,阿慈你这不回话,也太伤人心了。”

    转而,沈皎失落低头,心中自嘲,这也忒伤人心了,她就那么让人难评么,她沈皎好歹小时候也是被隔壁府的小公子送过花的,只是后来那小公子跟沈茹月屁股后面去了,听说亲手编了个花圈给她。

    想至此,沈皎心里更难受了,她不会死之前,都遇不上一个心意相通的俊俏公子吧,好歹也让她风流一会再死啊。

    她才不想一直跟在萧容景后面,还有那陆之慈,等她钓个男人,杀她再不迟啊。

    一想到这,沈皎愤愤地瞪了陆之慈一眼,转身便走。

    独留陆之慈在后面,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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