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昂的生日宴定在晚上六点钟，林意之一秒钟都未提前，六点整，她挽着赵以鸿准时走进包厢。
林意之身穿一件浅V领口米白色长裙，一宽一细两条不对称肩带上点缀着细碎金粉，在灯光下随她动作熠熠生辉。
她平直的锁骨白皙精致，头发卷了大波浪，披散在肩头，手拿一只浅绿色贝壳包，身段优雅，因为妆容极淡，气质略显冷清。
秦风香和林雍早到了，席间还有几位亲戚长辈，唯独林昂不见踪影。
林意之进来的时候，秦风香正在拨电话，看到两人走进来，一桌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的热情让林意之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嫌恶感，说到底其实都是看赵以鸿的面子，林昂该庆幸自己此刻不在，否则就连寿星都要被冷落。
赵以鸿身着黑西装，白衬衫搭浅蓝色领带，气质彬彬，斯文雅致，因为下午刚结束了一场学术会议，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
他推了晚上的学术交流活动，风尘仆仆随她而来，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全程周到礼貌，耐心同那些连林意之自己都懒得应付的人交谈。
“我已与之之订婚，各位长辈不用和晚辈客气。”赵以鸿坐在林意之身旁，手自然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之上，脸上挂着笑，语气谦和有礼。
林意之的表叔笑呵呵夸赞：“早就听闻程院士门下赵教授不仅学术造诣极高，为人更是清风峻节，谦和有礼，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倒是说得顺口，只是看着这位平时向来传统严肃的表叔说这样的奉承话，林意之忍不住一阵恶寒。
“我听说国外有名校给了赵教授终身教职的offer，可赵教授放着国外大好待遇不要，一意选择回国，这种精神，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也有人称赞林意之：“真是女大十八变，转眼间就从小姑娘出落成大美女，老林你养了个好女儿，优秀，气质又好。”
“你这话不对，谁不知道，林家姑娘打小就漂亮，那时候大院里面的男孩，个个可都是围着她转。”
说起她小时候的旧事，林意之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只顾着低头喝茶。
正说着，包厢门被推开，林昂头发凌乱，无精打采走进来，他扫了一眼席间众人，打了个哈欠，挠着头一脸不好意思：“各位叔叔阿姨好，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臭小子跑哪里去了，”林雍横眉指责，“今天是你的生日宴，你自己却迟到，还有没有规矩！”
“赶紧来坐下。”秦风香皱着额头拍了下林雍，招手示意林昂。
“昨天几个朋友给我过生日，睡得晚，一醒来就五点多了，就晚了，”林昂说着，拿起桌上酒杯举起，“我迟到了，自罚一杯。”
席间众人哈哈大笑，都说现在的小孩挺有意思，毕竟对他们而言，林昂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没人会真跟他计较。
“小孩子喝什么酒，”秦风香拉林昂坐下，跟他介绍：“这是你姐夫，订婚宴上你见过的。”
“我知道，”林昂放下酒杯乐呵呵笑着，“顾正尧的导师嘛，姐，你真厉害。”说着，还朝林意之眨眼睛，竖起大拇指。
林意之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林昂瞬间噤声。
寿星到场，晚宴正式开始，都是正统的春申菜式，席间众人吃惯了的，没什么稀奇，只是生日宴主角却不是林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以鸿身上，所有话题都是围着他。
林昂好像也并不在意，反而乐得自在似的，只闷头吃菜，要不就低头看手机。
“我是做技术的，说实在的，有时候我真感觉现在的科研跟应用是严重脱节，别看很多顶刊上的论文吹得天花乱坠，它能用吗？有些几十亿上百亿的项目，到最后不过就是水几篇论文了事，水花都没有，都这样，大家都习惯了。”
林意之的表叔喝了两杯酒，话多起来，红着脸继续侃侃而谈，“但是，前段时间科博会那回，我是真服，别看阿鸿年轻，做出来的东西放眼全球都是领先的。海奥也是倒霉，自己研发的材料，性能都没摸清楚就敢拿出来，张封现在好像都还在被调查。”
他泛红的脸上油腻腻的，泛着光，表情神秘压低声音，“而且我还听说，这事，好像还没那么简单。”
坐在席间的林意之原本听那些吹捧的话都倦了，表叔这些话却让她提起兴趣，她坐正身体，看向赵以鸿，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世界科技博览会那时候她也在，当时海奥科技工程师张封因为疑似携带危险品被拦下，他说材料是审核过的，可安检仪却屡屡示警，张叔叔着急，还闹了很久，最终赵以鸿出面，态度强硬，把他的嫌疑材料扣下带走。
林意之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却没想到还有后续。
而且听表叔话音，事情好像还挺严重。
“呦，姐你连这事都不知道啊，海奥的股票都跌停了你没看见吗？”林昂筷子一放，兴致勃勃说，“当时张叔叔带的那瓶材料是新材料，原本是报备过没问题的，谁知道——”
林昂笑着看向赵以鸿，“谁知道姐夫的安检仪更厉害，超前识别。海奥那个材料现在已经被公安部列入新型□□行列，而且还是一类，我就这么说，要是当时张叔叔真把那瓶材料带进去，万一还给引爆了，整个国际展览中心，就连边上的商圈，都要玩完。”
“乱说什么！”林雍冷冷瞥了林昂一眼，“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
“我说的也没错啊。”林昂脸苦巴巴的，撇了撇嘴拿起筷子做了个给嘴拉拉链的动作，继续闷头吃菜。
“所以意思是，张叔叔不知道他的材料有爆炸性能，阿鸿的安检仪却能识别出来？”虽然林意之也做过传感材料的课题，但她还是有点不太理解。
“所以我说赵教授造诣高，这才是检测的最高境界。”表叔说着举起酒杯，“来，我再敬赵教授一杯。”
“道理说起来也简单，危险品的理化性质有共通之处，只要抓住本质，做到前瞻性识别并非不可能。”赵以鸿面色温和看向林意之，耐心同她解释，“海奥那个材料性能太好，他们急于发文章，许多热力学等相关实验都没来得及做，况且它这个材料引爆条件虽不低，可一旦引爆，爆炸性能不容小觑。”
“这还只是赵教授博士期间的工作，往后必定更加大有作为。”
“是啊，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不服不行啊。”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酒杯也碰的叮当响。
林意之低下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默默捧着喝，余光不禁瞥向赵以鸿的方向。
他心里一定很不屑这样的应酬交际，看不上他们的谄媚奉承。
她见过他在EMIS会议上的模样，即便是在那样大师云集的场合，他也是云淡风轻，仿佛置身事外。
席间众人根本算不上科研工作者，他却耐心陪着说话，同林雍碰杯的时候都会谦恭起身，酒杯也刻意压低半截。
他清高，却也守约。
可他没道理不这样的，毕竟自己下周开始就要每月去一次港区，要做的比他如今多许多。
林意之偏过脸，却在移开目光的最后一刻，看到他意味分明的眼神不着痕迹投射过来。
隔着酒席喧闹的人群，他那样看她，探究、困惑、打量、好奇的眼神只短暂掠过片刻，之后举起酒杯，收回视线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林雍和秦风香似乎和赵以鸿已经很熟络，秦风香抬手帮赵以鸿夹了一只素烧鹅，瞥了眼全程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林昂，说：“要是我们家林昂有阿鸿一半、不，十分之一出息，我就烧高香了。”
林昂一脸“what”的表情，但这不妨碍秦风香继续说，“林昂这孩子马上要高中毕业，可他贪玩，心思不在学习上，阿鸿，我跟你林叔叔是打算送他出国，但具体去哪个国家、读什么专业还没定，你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我跟你林叔叔想麻烦你帮他出出主意。”
说着，又朝着林昂使了个眼色。
赵以鸿端正坐着，许是喝了酒，脸颊泛红，嗓音也有些哑：“麻烦谈不上，只是我当初是在H大读的本科，研究生才去的国外，恐怕不具有借鉴意义。”
秦风香表情顿了一下，转而笑着说：“是啊，阿鸿考得上H大，自然不必出国。”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出国读倒是也不麻烦，就是林昂这孩子从小就没离开过我们身边，忽然去那么远的地方，国外治安又不好，我总放不下心。”
“妈——”林昂一脸崩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别这样行吗。”
众人纷纷劝秦风香放宽心，说是孩子大了自然要远离父母身边，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秦风香却依旧长吁短叹，时而一脸不舍与无奈看向林昂。
一旁的林意之心里默默冷笑着，拿起水杯吞下一口口冰冷的茶水。
“我记得，”赵以鸿神色淡漠，他的话音冰冷，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威胁意味，在包厢中也格外突兀：“之之好像小学就去国外寄宿学校就读，大学毕业才回国。”
林意之抬头看他，眼睛蓦地就是一酸。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确，是她心里想了无数遍、说过无数遍、却仍时刻怀疑自己是否曾真将其宣之于口的意思——
送女儿去国外读半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学校读小学不心疼，送十六岁的儿子去国外读大学却放心不下。
她当时那样小，可父母仍然毫不犹豫将她送出国，如今却这样犹豫不舍。
赵以鸿是否想说，父母对待一双儿女这样偏私，连他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只是明面上，他不是外人，在众人眼中，他是林意之未来的丈夫，因此说这些向着她的话便更有立场许多。
秦风香显然没料到赵以鸿会这样说，她的表情肉眼可见尴尬下来，每一寸肌肉都恨铁不成钢往下拉着，却又被她强行提起。
她讪笑一声，看向林意之：“我们之之从小就优秀，不用家里操心，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第一名，那时候还学会了做翻糖蛋糕，人见人夸。哪像林昂，都快成年了还一点自制力都没有，游戏一打起来就没完。”
秦风香深深叹了口气，“就说出国读书这事，之之上了初中就能自己转机去西欧许多国家做项目，林昂哪次出国玩不都是家里安排，这次圣诞节去国外学校考察本来也想让他一个人去，到最后我跟他爸爸还是得陪着。”
“那我又没让你们陪着。”林昂满不在意，话说得吊儿郎当：“你们要是不去我还更自由。”
“你这孩子——”
“你们圣诞节要去国外？”林意之有些惊讶，打断了秦风香对林昂的责备。
“是啊，”秦风香脸上带笑看向林意之，“也是前几天决定的，过两天出发，先陪着你弟弟看看几所学校，再在那边过完圣诞玩几天就回来，你现在不住家里，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是这样。”林意之缓缓垂下眼眸，又轻声重复一遍，“原来是这样。”
“圣诞节那天是之之生日，我原是打算在赵宅给她办生日会，”赵以鸿抬手慢条斯理解开袖口，声音不咸不淡，末了，才抬眸看向秦风香和林雍，“要是这样，看来叔叔阿姨那天是没法到场了。”
林意之没办过生日会——或者说，她六岁之后，就没再办过生日会。
她生日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天。
她七岁那年的十二月十一日，林昂出生。
那时候她其实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常常见到过妈妈了，林意之只知道妈妈工作忙要加班出差，偶尔来看她，她除了发觉妈妈比从前胖了一些之外，并未察觉有什么异常。
等到平安夜，她照例躺在小床上等爸爸妈妈的生日礼物——往年都是这样，她会在生日前一天收到双份礼物，一份是圣诞老人给的，另一份则是生日礼物。
等到快十二点，林意之都已经在脑海里想象了无数种礼物的可能性，甚至她之前还在房间墙上便利贴上给了提示，可直到她睡着，都没等到本该如约而至的礼物。
林意之也不是没想到过父母可能是把她生日忘记了这个可能性，可她又笃定不会，因为今天一大早就有负责宴会的人来，将家里布置的美轮美奂，院子里甚至还安装了一架旋转木马，除了是为她办生日会，还会因为什么，爸爸妈妈又不喜欢玩旋转木马。
第二天，虚弱苍白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婴儿回到了家里——林意之才发现，原来家里已经布置好了婴儿房。
她很不知所措的看着米白色小床上躺着的那个皮又黑又皱的连眼睛都不会做睁、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看着爸爸妈妈一脸幸福告诉她：“之之，他是你弟弟，叫林昂。”
林意之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这样多了个弟弟。
明明之前说好了，她是爸爸妈妈唯一的最爱的宝贝，现在有了弟弟，她还怎么做唯一。
这天是圣诞节，父母沉浸在弟弟到来的喜悦之中，将家里布置的流光溢彩款待宾客，妈妈撑着虚弱的身体化了漂亮的妆，还穿上了细高跟鞋，就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都戴上了漂亮的金锁和明晃晃的金手镯。
檀公馆宾客如云，没人记得这天是林意之的生日。
这之后，林意之就没再办过生日会。
林意之看着赵以鸿，心绪纷乱，像是风平浪静的天骤然刮过一阵海啸，翻江倒海地，裹挟着诸多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汹涌而过。
她怪自己不该对父母仍抱有期待，可又忍不住困惑。
赵以鸿怎么会知道她生日在圣诞节，她记得自己从未说过。
他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维护自己。
可林意之不能表现出任何意外，她莞尔微笑，脸颊泛着娇羞的红，那样理所当然。
同意和赵以鸿签协议，除了是想要在婚姻这件事情上一劳永逸之外，林意之多少也存了些让顾正尧悔恨的心，想告诉他，看，你那样待我，有的是比你优秀更多的男人想娶我。
一样的，此刻赵以鸿的话，会不会让父母心存悔恨呢，会不会多多少少让他们觉得，没能记住女儿的生日，是他们不够称职。
父母都记不得，赵以鸿却记得，多讽刺。
林意之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为此，她愈发感激赵以鸿。
林雍和秦风香面面相觑，脸色并不好看。
林意之生日在圣诞节，很好记，但他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准时给她送上生日祝福，父母每年都有这样那样的事，理由总是“你也不在国内”，可今年她回国了，他们仍然忘记了。
“飞机好像是圣诞节那天下午五点落地，”秦风香皱着眉，跟林雍商量，“不然改签到早上？”
“我还以为老妈特意把回程机票定在圣诞节那天是为了给姐过生日呢，原来是忘了啊。”林昂一脸幸灾乐祸。
秦风香瞪了林昂一眼，看林雍点头，最终拍板，“好，那就25号一早回来，给之之过生日。”
林意之推说不必那样赶，“刚回来还要倒时差，还是先好好休息，再说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生日会也就是和朋友聚聚。”
“爸妈就过去一趟，不影响你们玩。”秦风香和颜悦色。
解决这桩事，秦风香面色和煦灿烂，笑盈盈看向赵以鸿，“难为阿鸿细心，把之之交给你，我们算是放心了，”她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又问：“就是不知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领证，虽说结婚是你们的事情，但总归两家还是要见个面，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赵以鸿眸光盛满温柔看向林意之，抬手轻扣她的手，“这要看之之的意思。”
十指一点一点紧扣，肌肤之上的温热缓缓渗透而来，他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动作让她脸热，心跳失序而不自知。
林意之心里默默感叹赵以鸿情商高，这话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回了秦风香的话，又让人感动。
席间纷纷称赞，又是催结婚，又是调侃早生贵子。
“之之，”秦风香语重心长接下话，“你跟阿鸿已经订婚了，既然互相喜欢，还是早点定下来好，妈妈不是催你生孩子，只是以过来人的经验来说，生孩子的时候越年轻恢复的越快，孩子总归要生，早生好过晚生。当初妈妈生你，半年身材就恢复了，要林昂的时候，可吃了不少苦头。”
可即便知道会吃许多苦头，还是选择了要生第二个小孩的人不也是您自己吗，林意之心想。
“我跟阿鸿已经商量好了，以后不打算要孩子。”林意之弯起眼睛，一脸柔情蜜意看向赵以鸿。
林意之的声音柔软，是那种很乖巧的语气，往常她并不会用这样的态度跟秦风香说话。
可这包含了无限的耐心的话，却并不是征求母亲建议的意味。
只是看起来这“商量”确有其事。
所有人都看着赵以鸿。
男人是，女人更是，赵以鸿的背景如今他们都有所耳闻，家大业大，又是享誉全球的科学家，他怎么会同意不要小孩，就算再迁就林意之，一个小孩也总要生的。
包厢里面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都噤声，只剩下林昂“哒哒哒”敲手机键盘的打字声音格外突兀。
觉察出哪里不对，林昂抬头：“怎么了，都不说话，结束了吗？”
林意之心里一点都不慌，本就是协议婚姻，赵以鸿配合她说这样一句话，并不难。
可情况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赵以鸿看向她，狭长的眼睛微蹙，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惊讶和困惑，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却让她的第六感警觉起来。
或许他并不会像她想象中那样配合。
两人距离近，赵以鸿的情绪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可林意之分明的感觉到了赵以鸿的在意——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意，总之，赵以鸿思考了片刻，而后才勾起唇角，看向翘首以待的众人。
“生不生孩子，自然是能生孩子的人说了算。”
林意之身穿一件浅V领口米白色长裙，一宽一细两条不对称肩带上点缀着细碎金粉，在灯光下随她动作熠熠生辉。
她平直的锁骨白皙精致，头发卷了大波浪，披散在肩头，手拿一只浅绿色贝壳包，身段优雅，因为妆容极淡，气质略显冷清。
秦风香和林雍早到了，席间还有几位亲戚长辈，唯独林昂不见踪影。
林意之进来的时候，秦风香正在拨电话，看到两人走进来，一桌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的热情让林意之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嫌恶感，说到底其实都是看赵以鸿的面子，林昂该庆幸自己此刻不在，否则就连寿星都要被冷落。
赵以鸿身着黑西装，白衬衫搭浅蓝色领带，气质彬彬，斯文雅致，因为下午刚结束了一场学术会议，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
他推了晚上的学术交流活动，风尘仆仆随她而来，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全程周到礼貌，耐心同那些连林意之自己都懒得应付的人交谈。
“我已与之之订婚，各位长辈不用和晚辈客气。”赵以鸿坐在林意之身旁，手自然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之上，脸上挂着笑，语气谦和有礼。
林意之的表叔笑呵呵夸赞：“早就听闻程院士门下赵教授不仅学术造诣极高，为人更是清风峻节，谦和有礼，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倒是说得顺口，只是看着这位平时向来传统严肃的表叔说这样的奉承话，林意之忍不住一阵恶寒。
“我听说国外有名校给了赵教授终身教职的offer，可赵教授放着国外大好待遇不要，一意选择回国，这种精神，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也有人称赞林意之：“真是女大十八变，转眼间就从小姑娘出落成大美女，老林你养了个好女儿，优秀，气质又好。”
“你这话不对，谁不知道，林家姑娘打小就漂亮，那时候大院里面的男孩，个个可都是围着她转。”
说起她小时候的旧事，林意之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只顾着低头喝茶。
正说着，包厢门被推开，林昂头发凌乱，无精打采走进来，他扫了一眼席间众人，打了个哈欠，挠着头一脸不好意思：“各位叔叔阿姨好，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臭小子跑哪里去了，”林雍横眉指责，“今天是你的生日宴，你自己却迟到，还有没有规矩！”
“赶紧来坐下。”秦风香皱着额头拍了下林雍，招手示意林昂。
“昨天几个朋友给我过生日，睡得晚，一醒来就五点多了，就晚了，”林昂说着，拿起桌上酒杯举起，“我迟到了，自罚一杯。”
席间众人哈哈大笑，都说现在的小孩挺有意思，毕竟对他们而言，林昂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没人会真跟他计较。
“小孩子喝什么酒，”秦风香拉林昂坐下，跟他介绍：“这是你姐夫，订婚宴上你见过的。”
“我知道，”林昂放下酒杯乐呵呵笑着，“顾正尧的导师嘛，姐，你真厉害。”说着，还朝林意之眨眼睛，竖起大拇指。
林意之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林昂瞬间噤声。
寿星到场，晚宴正式开始，都是正统的春申菜式，席间众人吃惯了的，没什么稀奇，只是生日宴主角却不是林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以鸿身上，所有话题都是围着他。
林昂好像也并不在意，反而乐得自在似的，只闷头吃菜，要不就低头看手机。
“我是做技术的，说实在的，有时候我真感觉现在的科研跟应用是严重脱节，别看很多顶刊上的论文吹得天花乱坠，它能用吗？有些几十亿上百亿的项目，到最后不过就是水几篇论文了事，水花都没有，都这样，大家都习惯了。”
林意之的表叔喝了两杯酒，话多起来，红着脸继续侃侃而谈，“但是，前段时间科博会那回，我是真服，别看阿鸿年轻，做出来的东西放眼全球都是领先的。海奥也是倒霉，自己研发的材料，性能都没摸清楚就敢拿出来，张封现在好像都还在被调查。”
他泛红的脸上油腻腻的，泛着光，表情神秘压低声音，“而且我还听说，这事，好像还没那么简单。”
坐在席间的林意之原本听那些吹捧的话都倦了，表叔这些话却让她提起兴趣，她坐正身体，看向赵以鸿，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世界科技博览会那时候她也在，当时海奥科技工程师张封因为疑似携带危险品被拦下，他说材料是审核过的，可安检仪却屡屡示警，张叔叔着急，还闹了很久，最终赵以鸿出面，态度强硬，把他的嫌疑材料扣下带走。
林意之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却没想到还有后续。
而且听表叔话音，事情好像还挺严重。
“呦，姐你连这事都不知道啊，海奥的股票都跌停了你没看见吗？”林昂筷子一放，兴致勃勃说，“当时张叔叔带的那瓶材料是新材料，原本是报备过没问题的，谁知道——”
林昂笑着看向赵以鸿，“谁知道姐夫的安检仪更厉害，超前识别。海奥那个材料现在已经被公安部列入新型□□行列，而且还是一类，我就这么说，要是当时张叔叔真把那瓶材料带进去，万一还给引爆了，整个国际展览中心，就连边上的商圈，都要玩完。”
“乱说什么！”林雍冷冷瞥了林昂一眼，“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
“我说的也没错啊。”林昂脸苦巴巴的，撇了撇嘴拿起筷子做了个给嘴拉拉链的动作，继续闷头吃菜。
“所以意思是，张叔叔不知道他的材料有爆炸性能，阿鸿的安检仪却能识别出来？”虽然林意之也做过传感材料的课题，但她还是有点不太理解。
“所以我说赵教授造诣高，这才是检测的最高境界。”表叔说着举起酒杯，“来，我再敬赵教授一杯。”
“道理说起来也简单，危险品的理化性质有共通之处，只要抓住本质，做到前瞻性识别并非不可能。”赵以鸿面色温和看向林意之，耐心同她解释，“海奥那个材料性能太好，他们急于发文章，许多热力学等相关实验都没来得及做，况且它这个材料引爆条件虽不低，可一旦引爆，爆炸性能不容小觑。”
“这还只是赵教授博士期间的工作，往后必定更加大有作为。”
“是啊，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不服不行啊。”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酒杯也碰的叮当响。
林意之低下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默默捧着喝，余光不禁瞥向赵以鸿的方向。
他心里一定很不屑这样的应酬交际，看不上他们的谄媚奉承。
她见过他在EMIS会议上的模样，即便是在那样大师云集的场合，他也是云淡风轻，仿佛置身事外。
席间众人根本算不上科研工作者，他却耐心陪着说话，同林雍碰杯的时候都会谦恭起身，酒杯也刻意压低半截。
他清高，却也守约。
可他没道理不这样的，毕竟自己下周开始就要每月去一次港区，要做的比他如今多许多。
林意之偏过脸，却在移开目光的最后一刻，看到他意味分明的眼神不着痕迹投射过来。
隔着酒席喧闹的人群，他那样看她，探究、困惑、打量、好奇的眼神只短暂掠过片刻，之后举起酒杯，收回视线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林雍和秦风香似乎和赵以鸿已经很熟络，秦风香抬手帮赵以鸿夹了一只素烧鹅，瞥了眼全程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林昂，说：“要是我们家林昂有阿鸿一半、不，十分之一出息，我就烧高香了。”
林昂一脸“what”的表情，但这不妨碍秦风香继续说，“林昂这孩子马上要高中毕业，可他贪玩，心思不在学习上，阿鸿，我跟你林叔叔是打算送他出国，但具体去哪个国家、读什么专业还没定，你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我跟你林叔叔想麻烦你帮他出出主意。”
说着，又朝着林昂使了个眼色。
赵以鸿端正坐着，许是喝了酒，脸颊泛红，嗓音也有些哑：“麻烦谈不上，只是我当初是在H大读的本科，研究生才去的国外，恐怕不具有借鉴意义。”
秦风香表情顿了一下，转而笑着说：“是啊，阿鸿考得上H大，自然不必出国。”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出国读倒是也不麻烦，就是林昂这孩子从小就没离开过我们身边，忽然去那么远的地方，国外治安又不好，我总放不下心。”
“妈——”林昂一脸崩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别这样行吗。”
众人纷纷劝秦风香放宽心，说是孩子大了自然要远离父母身边，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秦风香却依旧长吁短叹，时而一脸不舍与无奈看向林昂。
一旁的林意之心里默默冷笑着，拿起水杯吞下一口口冰冷的茶水。
“我记得，”赵以鸿神色淡漠，他的话音冰冷，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威胁意味，在包厢中也格外突兀：“之之好像小学就去国外寄宿学校就读，大学毕业才回国。”
林意之抬头看他，眼睛蓦地就是一酸。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确，是她心里想了无数遍、说过无数遍、却仍时刻怀疑自己是否曾真将其宣之于口的意思——
送女儿去国外读半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学校读小学不心疼，送十六岁的儿子去国外读大学却放心不下。
她当时那样小，可父母仍然毫不犹豫将她送出国，如今却这样犹豫不舍。
赵以鸿是否想说，父母对待一双儿女这样偏私，连他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只是明面上，他不是外人，在众人眼中，他是林意之未来的丈夫，因此说这些向着她的话便更有立场许多。
秦风香显然没料到赵以鸿会这样说，她的表情肉眼可见尴尬下来，每一寸肌肉都恨铁不成钢往下拉着，却又被她强行提起。
她讪笑一声，看向林意之：“我们之之从小就优秀，不用家里操心，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第一名，那时候还学会了做翻糖蛋糕，人见人夸。哪像林昂，都快成年了还一点自制力都没有，游戏一打起来就没完。”
秦风香深深叹了口气，“就说出国读书这事，之之上了初中就能自己转机去西欧许多国家做项目，林昂哪次出国玩不都是家里安排，这次圣诞节去国外学校考察本来也想让他一个人去，到最后我跟他爸爸还是得陪着。”
“那我又没让你们陪着。”林昂满不在意，话说得吊儿郎当：“你们要是不去我还更自由。”
“你这孩子——”
“你们圣诞节要去国外？”林意之有些惊讶，打断了秦风香对林昂的责备。
“是啊，”秦风香脸上带笑看向林意之，“也是前几天决定的，过两天出发，先陪着你弟弟看看几所学校，再在那边过完圣诞玩几天就回来，你现在不住家里，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是这样。”林意之缓缓垂下眼眸，又轻声重复一遍，“原来是这样。”
“圣诞节那天是之之生日，我原是打算在赵宅给她办生日会，”赵以鸿抬手慢条斯理解开袖口，声音不咸不淡，末了，才抬眸看向秦风香和林雍，“要是这样，看来叔叔阿姨那天是没法到场了。”
林意之没办过生日会——或者说，她六岁之后，就没再办过生日会。
她生日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天。
她七岁那年的十二月十一日，林昂出生。
那时候她其实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常常见到过妈妈了，林意之只知道妈妈工作忙要加班出差，偶尔来看她，她除了发觉妈妈比从前胖了一些之外，并未察觉有什么异常。
等到平安夜，她照例躺在小床上等爸爸妈妈的生日礼物——往年都是这样，她会在生日前一天收到双份礼物，一份是圣诞老人给的，另一份则是生日礼物。
等到快十二点，林意之都已经在脑海里想象了无数种礼物的可能性，甚至她之前还在房间墙上便利贴上给了提示，可直到她睡着，都没等到本该如约而至的礼物。
林意之也不是没想到过父母可能是把她生日忘记了这个可能性，可她又笃定不会，因为今天一大早就有负责宴会的人来，将家里布置的美轮美奂，院子里甚至还安装了一架旋转木马，除了是为她办生日会，还会因为什么，爸爸妈妈又不喜欢玩旋转木马。
第二天，虚弱苍白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婴儿回到了家里——林意之才发现，原来家里已经布置好了婴儿房。
她很不知所措的看着米白色小床上躺着的那个皮又黑又皱的连眼睛都不会做睁、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看着爸爸妈妈一脸幸福告诉她：“之之，他是你弟弟，叫林昂。”
林意之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这样多了个弟弟。
明明之前说好了，她是爸爸妈妈唯一的最爱的宝贝，现在有了弟弟，她还怎么做唯一。
这天是圣诞节，父母沉浸在弟弟到来的喜悦之中，将家里布置的流光溢彩款待宾客，妈妈撑着虚弱的身体化了漂亮的妆，还穿上了细高跟鞋，就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都戴上了漂亮的金锁和明晃晃的金手镯。
檀公馆宾客如云，没人记得这天是林意之的生日。
这之后，林意之就没再办过生日会。
林意之看着赵以鸿，心绪纷乱，像是风平浪静的天骤然刮过一阵海啸，翻江倒海地，裹挟着诸多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汹涌而过。
她怪自己不该对父母仍抱有期待，可又忍不住困惑。
赵以鸿怎么会知道她生日在圣诞节，她记得自己从未说过。
他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维护自己。
可林意之不能表现出任何意外，她莞尔微笑，脸颊泛着娇羞的红，那样理所当然。
同意和赵以鸿签协议，除了是想要在婚姻这件事情上一劳永逸之外，林意之多少也存了些让顾正尧悔恨的心，想告诉他，看，你那样待我，有的是比你优秀更多的男人想娶我。
一样的，此刻赵以鸿的话，会不会让父母心存悔恨呢，会不会多多少少让他们觉得，没能记住女儿的生日，是他们不够称职。
父母都记不得，赵以鸿却记得，多讽刺。
林意之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为此，她愈发感激赵以鸿。
林雍和秦风香面面相觑，脸色并不好看。
林意之生日在圣诞节，很好记，但他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准时给她送上生日祝福，父母每年都有这样那样的事，理由总是“你也不在国内”，可今年她回国了，他们仍然忘记了。
“飞机好像是圣诞节那天下午五点落地，”秦风香皱着眉，跟林雍商量，“不然改签到早上？”
“我还以为老妈特意把回程机票定在圣诞节那天是为了给姐过生日呢，原来是忘了啊。”林昂一脸幸灾乐祸。
秦风香瞪了林昂一眼，看林雍点头，最终拍板，“好，那就25号一早回来，给之之过生日。”
林意之推说不必那样赶，“刚回来还要倒时差，还是先好好休息，再说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生日会也就是和朋友聚聚。”
“爸妈就过去一趟，不影响你们玩。”秦风香和颜悦色。
解决这桩事，秦风香面色和煦灿烂，笑盈盈看向赵以鸿，“难为阿鸿细心，把之之交给你，我们算是放心了，”她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又问：“就是不知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领证，虽说结婚是你们的事情，但总归两家还是要见个面，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赵以鸿眸光盛满温柔看向林意之，抬手轻扣她的手，“这要看之之的意思。”
十指一点一点紧扣，肌肤之上的温热缓缓渗透而来，他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动作让她脸热，心跳失序而不自知。
林意之心里默默感叹赵以鸿情商高，这话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回了秦风香的话，又让人感动。
席间纷纷称赞，又是催结婚，又是调侃早生贵子。
“之之，”秦风香语重心长接下话，“你跟阿鸿已经订婚了，既然互相喜欢，还是早点定下来好，妈妈不是催你生孩子，只是以过来人的经验来说，生孩子的时候越年轻恢复的越快，孩子总归要生，早生好过晚生。当初妈妈生你，半年身材就恢复了，要林昂的时候，可吃了不少苦头。”
可即便知道会吃许多苦头，还是选择了要生第二个小孩的人不也是您自己吗，林意之心想。
“我跟阿鸿已经商量好了，以后不打算要孩子。”林意之弯起眼睛，一脸柔情蜜意看向赵以鸿。
林意之的声音柔软，是那种很乖巧的语气，往常她并不会用这样的态度跟秦风香说话。
可这包含了无限的耐心的话，却并不是征求母亲建议的意味。
只是看起来这“商量”确有其事。
所有人都看着赵以鸿。
男人是，女人更是，赵以鸿的背景如今他们都有所耳闻，家大业大，又是享誉全球的科学家，他怎么会同意不要小孩，就算再迁就林意之，一个小孩也总要生的。
包厢里面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都噤声，只剩下林昂“哒哒哒”敲手机键盘的打字声音格外突兀。
觉察出哪里不对，林昂抬头：“怎么了，都不说话，结束了吗？”
林意之心里一点都不慌，本就是协议婚姻，赵以鸿配合她说这样一句话，并不难。
可情况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赵以鸿看向她，狭长的眼睛微蹙，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惊讶和困惑，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却让她的第六感警觉起来。
或许他并不会像她想象中那样配合。
两人距离近，赵以鸿的情绪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可林意之分明的感觉到了赵以鸿的在意——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意，总之，赵以鸿思考了片刻，而后才勾起唇角，看向翘首以待的众人。
“生不生孩子，自然是能生孩子的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