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一支武备齐全且富有经验的车队，跨越六百里只不过是略有起伏的平原，难吗？
单从物资来看，不难。
但若是加上一颗未经催折的怜悯之心再来说，很难。
在经过数日劳苦，穿过一片无人区后，祝凉于黄昏时的最后一抹夕阳里见到了村庄——一片为余晖染红的断壁残垣。
由于夜间赶路可能存在的种种风险，车队决定就在此休整。
而此时，意外发生了。
两个身上只挂着几条破布，皮包骨头的可怜人从石堆里摸了出来，神色凄凄地恳请车队明天能带他们一起走，给他们一条生路。
就在祝凉大受感触，迈上前一步，想将他们扶起时，杨施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杨施脸上不曾有过分毫动容，坚决地拒绝道：“我们今夜在此地驻扎，明日就走。今晚你们可以同我们一起吃饭，但我们不会接纳你们进入车队。”
早在出发伊始，就有许多流民想随他们一同走，求得庇护，但杨施都拒绝了。
他那时还会耐心地认真解释：“突生变数，恐发不测。谁也不能保证带的粮食足够平安到达荆州，若到时粮尽则危矣。阿凉你要知道，现下这世道，容不得好人。”
可现在，只教他一个眼神过来，祝凉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祝凉的心就是这样一遍遍在生死的捶打中冷硬起来，沧州生活十余载不曾教会她的，流离之间不过数月。
在距原城百里外的山阴处，幽州军就地设营驻扎，修建防御工事。
“报——”
派出的斥候终于回来了，而且出人意料地带回了原城内粮仓和官衙的大致方位，实是天降之喜。
“传令下去，升帐！”
中军帐里，一幅粗略画着原城及周边地形的羊皮纸高挂在中央。
刘嵛面色凝重死死盯住画卷，不想漏掉丝毫的信息。
待诸位将军到齐以后，刘嵛抽出佩剑，砍向桌角：“先父在上，孤必克此城！”
此刻他眼中燃起极明亮的光焰，继续说道：“徐奉、高恪立即点上营内两百骑兵，埋伏在原城东侧山上，倘若敌军出城交战，尔等见我中军向前以后，立即冲进战场，扰乱敌军阵线。”
说着拿出案上令牌，俯视二将“速去。”
待他二人领命之后，刘嵛回身面向帐内其余诸将，公布了最后一条军令：
“张冯留在营内，时时戒备。其余各位，随孤一同征讨张源，踏平并州！”
刘嵛不得不承认，张源的确是一位可敬的对手。
当自己举兵来攻时，张源坐镇城内，毫无惧意，显然并不出城回应，抱定主意在原城死守，轻而易举便让他的谋划落了空。
原城三面环山，正处在险要关口，城墙高耸，护城河宽阔，城内又有粮仓数间。
更妙的是，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界，原城之后竟是沃野千里，并州门户，只此一城。
“这样好的条件，又有这样忠心又有才干的臣子，难怪李岐有问鼎天下的想法。”刘嵛心想。
张源据城固守，无非是抱定主意等李岐回援，城内之人都愿意固守，也不过是因为和外界的消息联通，知道李岐正节节胜利。
那倘若李岐不能回援呢？
南下由公孙归带领的幽州军传回消息：如今正在和李岐交战。
难以取胜？
这不要紧。
从最开始这支军队背负的任务，就是拖慢李岐回援的脚步。
当然，它的存在也是一种政治宣示——幽州牧刘嵛于天下首倡义兵，愿救天子于水火之中。
各位仍在观望的诸侯们，个个都做着朝廷的官，领着朝廷的俸禄，难道此时能仍冷眼旁观吗？
当一支由沧州守备军队作为主体，幽州等各地勤王军队为辅助的军事力量，在号称天子门户的沧州与李岐交战，便是他写了再多的檄文，如何渲染自己此次军事行动的正义性，都于事无补了。
且看看这位日后名扬天下的北方霸主，如今该如何面对军事和道义上的双重压力吧。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张源在城中不动，但刘嵛这边可是忙天忙地，丝毫不得闲。
组织一次又一次的袭扰攻城，想方设法地断绝原城对外的联络，不能说是毫无效果。
并且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里，幽州和并州的某些人悄悄地搭上了线。
“微子去殷，项伯归汉，皆受茅土之庆。有能弃邪从正，单食壶浆以迎王师者，封宠大小，各有品限。”
当这封劝降信伴随着李岐在沧州四战四平，难以回援的消息一同送入城内，立刻在某些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来。
是夜，原城许府。
“想到许公府上来，颇为不易啊。”尽管来时匆匆，举止仍难掩其国士风度。
坐下撩起头上的兜帽，显出真容来，正是高尧。
此时外头是漆黑的天幕，月黑风高恰是密谈之时。与高尧对坐的是许家家主——许为。
李岐昔年出身只能勉强称得上一般，声名不显，依靠军功得了朝中贵人赏识，入主并州，并不为这群世世代代在并州经营的世家大族所重视。
他为了立威，作局杀了许家上一代家主，两家至此结下仇怨来。
“李岐兴不义之师，犯天子威仪，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幸天意不绝国朝，使刘幽州不辞辛劳，千里来救我境。实乃百姓之福也。”
许为举杯示意高尧，一杯酒之后却一改先前的慷慨激昂，只掩袖拭泪道：“只是……张源行事素有章法，就算老朽愿为将军肝脑涂地，恐难成事。”
这就是试探，也是赤裸裸的敲诈！
便是想要两头好，也不能如此滑头。
高尧心下不爽，但面上仍是盈盈笑意，主动为许为把盏。
“许公何出此言。人言‘布衣之交，尚不相欺’，许公既约我来此，必有高策。”高尧敛容微微低下头去，只是看着自己衣襟上的暗纹。
如水般柔和的月光铺到堂前。
二人沉默片刻后，高尧主动开口道：“我主既遣我只身来此地，便是全权委命，义无二心。许公及城内诸公但有所取，我主无不供奉，请许公明言便是。”
“唉，‘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李岐乱臣贼子而已，我等迎奉义军，岂因名利？”
许为此时此刻倒显得大义凛然起来，“请将军今日连夜出城，静候我等佳音便是。”
刘嵛亲自走出帐来迎接高尧，引他入内。
饶是他们两个平时便极为亲近，此情此景也有些礼重太过，高尧连连推说：“不敢不敢。”
无奈何刘嵛热情难却，两人只得这样半推半就的进了营帐。
“静候佳音？”
刘嵛挑眉问道：“突然沉寂下来是否不好？总觉得难免会引张源怀疑，还望先生教我。”
他此时的神情极为诚挚，就那样一错不错的盯着高尧，无由得令人想起天上的鹰。
高尧被他盯得有些晃神，一时间忘了回话。
直到刘嵛轻微地拉扯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道：“突然沉寂下来自然不好，闻弦知雅意，既然许为有意来递投名状，我们自然要与他打配合。请明公自明日起加重对敌军的攻势，使其应对不暇，为城内争取胜算。”
实际上，这些日子张源并不好过。
原城府库尚有余粮，但李岐大军和并州的粮道如今为刘嵛所截断，十分令人心焦。
他的心里近日来越发感到不安：原城地势所在，易守难攻，但城外敌军的攻势一日比一日严峻。
而且更离奇的是，据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刘嵛一改往日身先士卒的作风，只稳在中军帐内。
城内也不知何时起，流传着一阵阵窃窃私语，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请于明日午夜发起总攻，我等于城内缚住张源来降。”
刘嵛紧紧攥住由城内传来的信笺，片刻后又长舒一口气，示意高尧上前查看。
“你去准备吧，明日我为先锋，劳烦了。”说罢便挥挥手让他下去。
入夜了，在军纪的约束下，全军都在一种安静却又警戒的气氛之中。
刘嵛并不说话，只是握着那封信笺发愣。
帐外巡营士兵的脚步带起一阵阵甲兵碰撞的声音，刘嵛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起身靠近昏暗的蜡烛，将手中的信燃成灰烬，又回到榻上，彻夜无眠。
这不是刘嵛首次作战，但他却难以克制地紧张，因为如今战场的成败并不在于他自己。
他和他的军队都不得不在这座高耸的城池面前屈服，他无法凭自己的实力征服它，而要把前途和命运一同寄托在城内的世家身上。
这无疑让他感到屈辱又愤恨。
这种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现代，只是在机械的工作，替别人卖命。
倘若城内世家不能控制住张源，并且自己又一次拜倒在并州的城墙之前，那么自己曾经想过的霸业宏图，还有祝凉，就都只能以自己灰溜溜的滚回幽州为结局。
不论是王权还是江山，又或是自己幻想和祝凉一起创造的未来，都会被无情的击碎。
此时此刻，在漫长到似乎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夜幕下，刘嵛勒马于军前，发起了进攻的号角。
苦寒燕赵之地，且看谁是最后的霸主！
单从物资来看，不难。
但若是加上一颗未经催折的怜悯之心再来说，很难。
在经过数日劳苦，穿过一片无人区后，祝凉于黄昏时的最后一抹夕阳里见到了村庄——一片为余晖染红的断壁残垣。
由于夜间赶路可能存在的种种风险，车队决定就在此休整。
而此时，意外发生了。
两个身上只挂着几条破布，皮包骨头的可怜人从石堆里摸了出来，神色凄凄地恳请车队明天能带他们一起走，给他们一条生路。
就在祝凉大受感触，迈上前一步，想将他们扶起时，杨施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杨施脸上不曾有过分毫动容，坚决地拒绝道：“我们今夜在此地驻扎，明日就走。今晚你们可以同我们一起吃饭，但我们不会接纳你们进入车队。”
早在出发伊始，就有许多流民想随他们一同走，求得庇护，但杨施都拒绝了。
他那时还会耐心地认真解释：“突生变数，恐发不测。谁也不能保证带的粮食足够平安到达荆州，若到时粮尽则危矣。阿凉你要知道，现下这世道，容不得好人。”
可现在，只教他一个眼神过来，祝凉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祝凉的心就是这样一遍遍在生死的捶打中冷硬起来，沧州生活十余载不曾教会她的，流离之间不过数月。
在距原城百里外的山阴处，幽州军就地设营驻扎，修建防御工事。
“报——”
派出的斥候终于回来了，而且出人意料地带回了原城内粮仓和官衙的大致方位，实是天降之喜。
“传令下去，升帐！”
中军帐里，一幅粗略画着原城及周边地形的羊皮纸高挂在中央。
刘嵛面色凝重死死盯住画卷，不想漏掉丝毫的信息。
待诸位将军到齐以后，刘嵛抽出佩剑，砍向桌角：“先父在上，孤必克此城！”
此刻他眼中燃起极明亮的光焰，继续说道：“徐奉、高恪立即点上营内两百骑兵，埋伏在原城东侧山上，倘若敌军出城交战，尔等见我中军向前以后，立即冲进战场，扰乱敌军阵线。”
说着拿出案上令牌，俯视二将“速去。”
待他二人领命之后，刘嵛回身面向帐内其余诸将，公布了最后一条军令：
“张冯留在营内，时时戒备。其余各位，随孤一同征讨张源，踏平并州！”
刘嵛不得不承认，张源的确是一位可敬的对手。
当自己举兵来攻时，张源坐镇城内，毫无惧意，显然并不出城回应，抱定主意在原城死守，轻而易举便让他的谋划落了空。
原城三面环山，正处在险要关口，城墙高耸，护城河宽阔，城内又有粮仓数间。
更妙的是，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界，原城之后竟是沃野千里，并州门户，只此一城。
“这样好的条件，又有这样忠心又有才干的臣子，难怪李岐有问鼎天下的想法。”刘嵛心想。
张源据城固守，无非是抱定主意等李岐回援，城内之人都愿意固守，也不过是因为和外界的消息联通，知道李岐正节节胜利。
那倘若李岐不能回援呢？
南下由公孙归带领的幽州军传回消息：如今正在和李岐交战。
难以取胜？
这不要紧。
从最开始这支军队背负的任务，就是拖慢李岐回援的脚步。
当然，它的存在也是一种政治宣示——幽州牧刘嵛于天下首倡义兵，愿救天子于水火之中。
各位仍在观望的诸侯们，个个都做着朝廷的官，领着朝廷的俸禄，难道此时能仍冷眼旁观吗？
当一支由沧州守备军队作为主体，幽州等各地勤王军队为辅助的军事力量，在号称天子门户的沧州与李岐交战，便是他写了再多的檄文，如何渲染自己此次军事行动的正义性，都于事无补了。
且看看这位日后名扬天下的北方霸主，如今该如何面对军事和道义上的双重压力吧。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张源在城中不动，但刘嵛这边可是忙天忙地，丝毫不得闲。
组织一次又一次的袭扰攻城，想方设法地断绝原城对外的联络，不能说是毫无效果。
并且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里，幽州和并州的某些人悄悄地搭上了线。
“微子去殷，项伯归汉，皆受茅土之庆。有能弃邪从正，单食壶浆以迎王师者，封宠大小，各有品限。”
当这封劝降信伴随着李岐在沧州四战四平，难以回援的消息一同送入城内，立刻在某些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来。
是夜，原城许府。
“想到许公府上来，颇为不易啊。”尽管来时匆匆，举止仍难掩其国士风度。
坐下撩起头上的兜帽，显出真容来，正是高尧。
此时外头是漆黑的天幕，月黑风高恰是密谈之时。与高尧对坐的是许家家主——许为。
李岐昔年出身只能勉强称得上一般，声名不显，依靠军功得了朝中贵人赏识，入主并州，并不为这群世世代代在并州经营的世家大族所重视。
他为了立威，作局杀了许家上一代家主，两家至此结下仇怨来。
“李岐兴不义之师，犯天子威仪，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幸天意不绝国朝，使刘幽州不辞辛劳，千里来救我境。实乃百姓之福也。”
许为举杯示意高尧，一杯酒之后却一改先前的慷慨激昂，只掩袖拭泪道：“只是……张源行事素有章法，就算老朽愿为将军肝脑涂地，恐难成事。”
这就是试探，也是赤裸裸的敲诈！
便是想要两头好，也不能如此滑头。
高尧心下不爽，但面上仍是盈盈笑意，主动为许为把盏。
“许公何出此言。人言‘布衣之交，尚不相欺’，许公既约我来此，必有高策。”高尧敛容微微低下头去，只是看着自己衣襟上的暗纹。
如水般柔和的月光铺到堂前。
二人沉默片刻后，高尧主动开口道：“我主既遣我只身来此地，便是全权委命，义无二心。许公及城内诸公但有所取，我主无不供奉，请许公明言便是。”
“唉，‘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李岐乱臣贼子而已，我等迎奉义军，岂因名利？”
许为此时此刻倒显得大义凛然起来，“请将军今日连夜出城，静候我等佳音便是。”
刘嵛亲自走出帐来迎接高尧，引他入内。
饶是他们两个平时便极为亲近，此情此景也有些礼重太过，高尧连连推说：“不敢不敢。”
无奈何刘嵛热情难却，两人只得这样半推半就的进了营帐。
“静候佳音？”
刘嵛挑眉问道：“突然沉寂下来是否不好？总觉得难免会引张源怀疑，还望先生教我。”
他此时的神情极为诚挚，就那样一错不错的盯着高尧，无由得令人想起天上的鹰。
高尧被他盯得有些晃神，一时间忘了回话。
直到刘嵛轻微地拉扯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道：“突然沉寂下来自然不好，闻弦知雅意，既然许为有意来递投名状，我们自然要与他打配合。请明公自明日起加重对敌军的攻势，使其应对不暇，为城内争取胜算。”
实际上，这些日子张源并不好过。
原城府库尚有余粮，但李岐大军和并州的粮道如今为刘嵛所截断，十分令人心焦。
他的心里近日来越发感到不安：原城地势所在，易守难攻，但城外敌军的攻势一日比一日严峻。
而且更离奇的是，据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刘嵛一改往日身先士卒的作风，只稳在中军帐内。
城内也不知何时起，流传着一阵阵窃窃私语，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请于明日午夜发起总攻，我等于城内缚住张源来降。”
刘嵛紧紧攥住由城内传来的信笺，片刻后又长舒一口气，示意高尧上前查看。
“你去准备吧，明日我为先锋，劳烦了。”说罢便挥挥手让他下去。
入夜了，在军纪的约束下，全军都在一种安静却又警戒的气氛之中。
刘嵛并不说话，只是握着那封信笺发愣。
帐外巡营士兵的脚步带起一阵阵甲兵碰撞的声音，刘嵛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起身靠近昏暗的蜡烛，将手中的信燃成灰烬，又回到榻上，彻夜无眠。
这不是刘嵛首次作战，但他却难以克制地紧张，因为如今战场的成败并不在于他自己。
他和他的军队都不得不在这座高耸的城池面前屈服，他无法凭自己的实力征服它，而要把前途和命运一同寄托在城内的世家身上。
这无疑让他感到屈辱又愤恨。
这种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现代，只是在机械的工作，替别人卖命。
倘若城内世家不能控制住张源，并且自己又一次拜倒在并州的城墙之前，那么自己曾经想过的霸业宏图，还有祝凉，就都只能以自己灰溜溜的滚回幽州为结局。
不论是王权还是江山，又或是自己幻想和祝凉一起创造的未来，都会被无情的击碎。
此时此刻，在漫长到似乎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夜幕下，刘嵛勒马于军前，发起了进攻的号角。
苦寒燕赵之地，且看谁是最后的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