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潮安索性掷笔至此,那一个个字写得含蓄而包容,却抵不过他此刻的尖锐,“陛下要臣来,不就是为了激进吗?”

    男人的脸,淡色而疏离,让人分不清是皮肤白,还是脸色差。

    他说的太过直白,以至于梅寺寒都尴尬地捋了捋胡须有些心虚,这是个人精,只是嘴巴刻薄了些,于是忍不住追问,“你打算怎么办?”

    柳潮安正想,自己竟有几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可哪怕是利用,被她利用又有何妨?

    方才的怒意渐渐淡化了许多,只留下一腔踌躇满志,可看在旁人眼里,竟像是他有些退缩不前的样子,一瞬间,脸上竟是阴晴不定。

    风谨言一直旁观着他脸色的变化,不知为何,本该忍下的话突然不想忍了,故意道,“柳大人这是怕了?”

    就如他当日问她的一样。

    他低头不语,时间一久,风谨言见他仍不说话,只当他真的怕了。

    也是,先是王云生,再是喝酒合着伙骗了几大家几十万的钱财,这次又是贺兰一门,他犯不上出头得罪贺兰家,他不傻,纵看天下能有几人不为自己着想的。

    虽如此,却因对面的人是他,便没来由地觉得可笑。

    刚要嘲讽原来当日抬棺劝谏的主儿也有怕的时候,却听那边说道,“皇亲国戚纵下行凶,那些底下的人还罢,主人却难用大刑,又不得不罚,且挑个人众密集之地,施以鞭刑。”

    梅寺寒一愣,这人莫不是疯了?鞭刑虽不重,若在众人面前,却是极丢脸面的,忍不住说:“这……谁敢打他?”

    贺兰一家亲故众多,京中各家莫不与之牵连,更何况还有宫中的太皇太后、太后在,二位皆是出自贺兰家的女子,只怕无人敢做这恶人。

    柳潮安看一眼梅寺寒,又转看风谨言,彼此审视多时,三人于权衡取舍之事上没一个是简单的,全是在算计。

    风谨言不知为何,竟有几许期盼。

    人都是自私的,她希望他能够为自己冲锋陷阵。

    此刻,也不知他想了多少,他淡淡道,“微臣去。”

    他已然担了这么个刻薄冷情的名声,还顾忌什么,索性豁出去了。

    风谨言既盼着他应承下来,却又有些担心,这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次次都与众人违逆。

    柳潮安却刷刷挥毫泼墨数笔,推置她眼前,条条罪责写的清楚分明,那一手草书行云流水一般,

    直看的人赏心悦目,又莫名引人意乱。

    风谨言看字看得走了神,却听他又轻描淡写地道,“臣还是求个名号。”

    只见他于空白纸上写下三个字,行旨官。

    他又是这样,疯魔了不成。

    到了惩戒刑罚的那天,柳潮安一大早就到了西山,着一身官服站在田间地头,倒如平日里立于庙堂之上一样,气质矜贵,举世无双。

    一班随行的人本以为他不过是走个过场,做做样子,哪知他环顾四周,音调低沉,却威严不啻帝王将相,“主家纵容,家奴自是为非作歹,以致有民上告于天听。若是不加惩治,互相仿效,愈加放肆,哪里还有王法,来人!”

    这边说着,那边就有人搬上来竹篱编的大笼子。

    柳潮安冷眼旁观,只见那些家奴各个仰头挺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为他同以往官吏一样都是软弱无能之辈,可蒙混通融,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领头的在一旁,居然还洋洋得意自报起家门来,“这位大人不知是什么官职?我们可是镇国公府上的 ,大人难道不知道太皇太后,太后?就是镇国公,还有我们家小将军,也不是你随随便便能动的!”

    领头的一叫嚣,底下的人便狐假虎威地向柳潮安身前冲,一群莽夫把他团团包围起来,誓要他低头认错。

    跟随来的张信一看势头不对,一拳一掌从人群中劈开个豁口,他既承圣命来保护柳潮安,便要做到尽职尽责,才不辱风谨言的嘱托。

    她说:“张信,朕要你好好保护他,就如同待朕一样。”

    待他如她,是何等的隆恩,这一份心思,恐怕也只有张信能懂。

    “大人!”他奋身冲至内圈,才看见那人在其间不惧却也不怒,长身玉立,一身文官朝服于风中翩然翻飞,其人清风霁月一般,不慌不乱。

    晨光熹微,他傲视众人,那些人摄于他的气魄并不敢贸然上前,只骂咧咧胡说八道。

    张信看柳潮安脸色如旧,才放下心来,今日在近处仔细观察这个男人,倒使他生了几分敬佩之心。

    别人不敢做的,这个人敢,别人不愿承担的,这个人担,一次次为陛下与众人争斗,这一份责任与担当,令张信忽地了然为何她会待他不同,又为何珍而重之。

    柳潮安见张信已辟开出路,挥手示意自己无碍,对面人态度恶劣,他反不与其争,只阔步前行数步,他进,那些人便退,反与他让出一条小径。

    负手立于湖畔,湖水清澈见底,他不动声色目测了水深,侧身对那人道,“贺兰一门声望显赫,你们却仗势作恶,嚣张如此,辱没了贺兰家的名声。现今,本官要治罪你们,镇国公就算知道了也理应赞同。”

    他扬袖一指领头的人,晨风拂动,吹起袍角,露出绯色内里,深红的颜色庄重而神圣,他哪里还是他,是皇权之下的利剑,明明不动声色,却令人望之生畏,“哪个是当日行凶之人?”

    正说着,由远及近跑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厉声喝道,“太皇太后懿旨!”

    这边领头的眼见有了靠山,故意挑衅说,“是我又怎样?”

    那内侍下马刚要宣旨,只见柳潮安抬手一拦,语速渐快,音量也高了几倍,居然说道,“微臣今呈上命,为行旨官,所做诸事皆有理有节,有章可循,若看了太皇太后懿旨,便是违了君命,横竖有罪,不若不看的好。”

    众人一片哗然,这姓柳的果真是不要命的主儿,可偏偏他并未听得太皇太后旨意,若说他抗旨又不是。

    柳潮安不加停歇,一气呵成吩咐底下人道,“把行凶之人装入笼中,沉入湖底。”

    这些随从虽有惧色,但因柳潮安是陛下所封的行旨官,他的命令不可不从,于是七手八脚捆人装笼。

    那边被绑的人吓得哇哇大叫,依旧不忘张扬跋扈本色,嘴里大呼小叫地喊,“姓柳的你好大胆子,敢不给太皇太后面子,镇国公定饶不了你,一准儿收拾你。”

    柳潮安不与他争论,只冰冷冷说一个字,“沉!”

    那人刚被扔进水中,不远处便由众人簇拥着走来一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镇国公贺兰瑞。

    贺兰瑞怒意勃发,大骂道,“什么人这么嚣张,敢动老夫的人?”

    柳潮安也不解释,挺身而出,二人距离不过一拳,一时间剑拔弩张,周遭掉针可闻。

    贺兰瑞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对面年轻男人居然敢口出狂言道,“下官不仅要惩治贵府家奴,还要替镇国公您行鞭刑。”

    贺兰瑞不怒反笑,反过身泰然坐在下人搬来的立凳上,对面明明还有一只,是下人们搬给柳潮安的,此时,他扬眉而笑,当着柳潮安的面,指挥下人们撤了凳子,沉沉的嗓音透着一股不屑,“就凭你也配与老夫平起平坐?还想打老夫?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想来陛下指派人自有安排,聪明人自然对着聪明人,下官愚昧无知就派到镇国公这来了!”

    “你!”贺兰瑞气得一脚踢了凳子,大喝一声,“今日老夫倒要看看你的胆量,让你打!”

    说着也不顾众人阻拦,赫然往柳潮安身前一站。

    却见柳潮安与之对峙多时,才不疾不徐命人拉过干净的席子,令贺兰瑞俯卧在上面,又拿起三十根荆条,当着一众人等的面,微微屈身,轻轻放在贺兰瑞身上,再拿起来,再放,再起。

    因贺兰瑞这边动静太大,周围早聚集了一干村民及别的官员家的奴仆,众人看了柳潮安如此行刑,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贺兰瑞满脸羞惭,须面皆红,大手一挥,厉声道,“小子,你干脆真打我一顿吧,这比挨打还难受。”

    柳潮安却不再动,忽然对其深深一拜,毕恭毕敬扶起他,镇国公急,他偏缓,语速和缓,态度礼貌而超然,“君子立德,羞于耻,小人之心,惧于痛。镇国公乃国之中流砥柱,怎会无羞耻之心?可见,是知错了!”

    说完,恭敬叩拜道,“于圣上,镇国公理当受罚,罪无可赦。于微臣,却是以下犯上,微臣自请镇国公责罚,绝无二话。”话毕,起身单手一扯,褪去朝服,只着百姓布衣,一身素白,默默沉声不语。

    贺兰瑞看着他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是一跺脚,叹气道,“罢罢罢!老夫算是怕了你!哼!”

    张信在身后远远望着他,不去打扰,若有所思。

    待镇国公和宫中内侍都走了,柳潮安才望向湖边,淡定吩咐道,“拉上来。”

    湖水清浅,死不了人,可笼子里的人却也狼狈不堪,奄奄一息,没了方才的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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