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谨言几乎是一夜无眠,卯时一过,众臣上朝。

    她端坐在高高的金銮座上,居然不带丝毫疲态,傲然俯视群臣。

    一旁站立的小内侍一个个宣今日的上疏赐告,“定远侯身体不适,上述天听,恳请……”

    “平南节度使身体不适……”

    “礼部侍郎身体不适……”

    风谨言目无表情,不见半分慌张无措,似一切如常,又或者说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这些人是商量好一起给她难堪。

    昨夜这些人看似都归府未出,可定远侯府后门停着一辆马车,车上静静坐着几人。

    车内混着浓厚的酒气以及似有似无的药香,三更声落,却始终不闻言语响,最后还是王云生耐不住性子问道,“侯爷,她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延闭目沉思,不言不语,由他在一旁焦躁不安。

    坐在车尾的孙启方犹豫了一下,一掩袖子里的醒酒石,叹气道,“信泽公,陛下究竟何意?”

    耶律延这才用手蘸了杯中茶,一下两下涂于双目,剩下的茶也不喝弃在一边,茶能明目,可再清明之目也有看不明白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他这次真的是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王云生冷哼一声,把袍袖甩得生响,声音里满是戾气,“依我看,不如彻底撕破脸。”

    耶律延睨他一眼,沉声道,“你我兵马有多少?又有几分胜算?师出无名,为了区区几十万两就背负天下骂名,王大人可想过值不值?”

    孙启方也颔首道,“正是,信泽公说的对,小不忍则乱大谋。只不知该如何做?”

    耶律延转望他,半天才摇摇头,“亲家也糊涂了!能怎么办?你难道为这点子钱和那小丫头拼命不成?给她就是了。”

    其余人跟着唏嘘感叹,却也并无他法,王云生临走前冲着耶律延道,“这窝囊气侯爷就忍了?钱财事小,失了颜面声名却大。”

    耶律延重又阖目养神一般,不再理他,王云生气得一跺脚,恨恨地走了。

    直到车马无声,耶律延这才缓缓睁眼,一撩车帘,只见天上星宿闪耀,周遭寂然无声,他咳了一声,轻声喊,“洪儿。”

    耶律洪阳一直侍立车旁,听父亲一唤,忙答应道,“父亲。”

    耶律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道,“咱们家就安安静静等,看她做什么,她做什么,咱们都不动。”

    耶律洪阳一脸茫然,任人宰割不是父亲的脾气,血性之人怎会突然如此隐忍克制。

    知他不解,车内的人方重重一叹,“她不好糊弄。咱们不求进,只□□。你别忘了,封号可世袭,为父这一辈子啊,活得既风光,又窝囊……”

    耶律洪阳理解父亲难处,不禁悲从中来,“父亲……”

    耶律延朝他摇摇手,示意他无碍,又道,“我如今也没了野心,她若不动我封号,钱财兵马全拿走也无妨。三代还宗,我得让我孙子沿袭爵位,光明正大重姓咱们家的姓氏,我死了也能同高家的列祖列宗一起,能有人供奉。”

    耶律洪阳心中早已酸涩难忍,看着对面年迈父亲的脸,他一生东征西讨,叱咤风云,却仅为了一个如此卑微的目标经营,可悲可叹,却又令人心疼。

    耶律延目光昏黄无亮,虚无缥缈看着远边一处,喃喃低语,“这次你媳妇生了儿子,他自生下就可姓高,得记得我们是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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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内侍又念,“鸿胪寺少卿柳潮安身体不适……”

    风谨言本无表情的脸突然微动,眼内的光一闪而过,他又凑的什么热闹,这是……和她置气?

    心中冷笑,这世上真就没他不敢做的事情了。

    到第二天,内侍再读,“鸿胪寺少卿柳潮安身体不适……”

    风谨言本能地眉心微蹙,她实没想到,原来这人竟这么有脾气。

    第三天,内侍忍不住看风谨言一眼,又读“鸿胪寺少卿柳潮安身体不适……”

    风谨言不知为何突然就影响了心情,一口气憋在胸口难以疏解,烦躁不安一下子冲至脑顶,居然脱口而出,“退朝!”

    话出口,便再难收回。

    众臣心里有数,嘴上都不敢说,只梅寺寒退朝后追至武英殿。

    风谨言也知她方才乱了阵脚,刚想辩白,却见对面梅寺寒脸色沉重,郑重递上一本。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没接,只想等他解释,却见他面色越来越凝重,缓缓将奏本放在跟前。

    她便知是出了大事,果不其然,对面老丞相叹气道,“有人击了登闻鼓。”

    风谨言心里突地咯噔一沉,有民告冤,是她这个做皇帝的有责。

    她拿起奏本,御史台弹劾的人写的清清楚楚,事件经过也是明明白白。

    梅寺寒怕她心思过于单纯简单,忍不住越礼提醒道,“这告御状的人也未必简单。”

    自古民不可告官,自上而下等级森严,壁垒分明,若是告了,便是以下犯上,先不论结局,上来便是几十大板,打过了才说官司如何。

    一个平头百姓,如何知道这官司怎么个打法。

    风谨言默声,这告御状的草民背后有没有人指使已是无关紧要,她只知这次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

    “陛下,倒也不必气,这本子老臣故意压下来,但总要解决,只是……”梅相欲言又止,止住了话,却止不住眼神,频频看她脸色。

    只是,这牵扯到皇亲国戚的案子便不好解,刑不上大夫,何况是北夷赫赫功勋的贺兰家。

    梅寺寒一生为官,深谋远虑久矣,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终还是不忍心,少不得直言相告,“只是找一个能出头的人,不易。”

    论律法,沾染了人命当罚甚至当诛,可满朝文武又有哪个人愿意惹这个是非。

    风谨言明知故问,声威犹如沉雷滚滚,不因她是女子便少了君王霸气,“怕什么?”

    梅寺寒迫于现实,实话实说,“还不是因为她。”

    风谨言冷哼一声,几欲控制不了自己,别说手,连身子都随着抖起来。

    他们怕她,又习惯了讨好她。

    后面的话,却是越说越急,“谁无亲故,偏要朕做坏人,他们来做好人?”

    风谨言虽震怒,但心里却未尝不怕,这些人是宁愿失了君心,也不敢得罪贺兰一家。

    不只朝里、宫中,军中更是只知有贺兰家,不知有皇帝,她的玉玺反不及贺兰家的虎符来的管用。

    等她定了定神,梅相才试探着说:“倒有一人不卑不亢,可当此任。”

    奇怪的是,他一说,风谨言便知他说的是何人。

    只是……她几不可察地摇摇头,这人故意躲了三天了。

    正这时,殿外有人通禀,“鸿胪寺少卿柳潮安求见。”

    “恕臣自作主张了。”梅寺寒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

    风谨言不禁失笑,如今他倒要梅相邀了才肯来,好大的面子。

    那人进殿见了礼,居然敢直接问她,“陛下,钱都拿到了?”

    她一怔,他原是这么看她的,她就势利到如此地步?

    嘴上也不想解释,故意作财迷心窍的样子,点头道,“收到了!这班子人装病不到,钱倒是准时。”

    他抬眼一撩,又怎么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她故意咬文嚼字,“装病”两个字就怕他听不见,就怕他听不懂,讽刺之心昭然若揭,这才对,她这个人必是睚眦必报的才像她。

    梅寺寒轻咳了几声,示意她开口,可哽在喉咙里的话艰涩难言,还未脱口就足以让人汗颜,一旦说了,她同梅相便是预谋已久,算计好了骗他来。

    她张嘴又闭上,攒了好久勇气,说的却是,“记得你那日曾说分田,又是个什么法子?”

    梅寺寒忽转过头来看她,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一低头,心想,陛下啊陛下,你这绕来绕去的,还不如从盘古开天说起。

    柳潮安不知底细,听她问,只当她诚心诚意想听,上前拿笔蘸了墨,稍加思索也不落座,只弯腰曲背一字一字认真写着,嘴上说:“一户耕种之田当有定数,或几十,或上百……”

    风谨言见他写得尽责,自己反不好意思再欺骗人,只得嗫嚅道,“眼前有一件事。”

    柳潮安笔下未停,只轻飘飘回,“说。”

    本是大不敬的言语,他说了,她居然也忍下了,连梅相都未觉出任何不妥。

    她盯着他头顶的发,乌黑如墨,垂下的发丝飘在额前,挡了他的视线,一瞬她差点要亲手捋起那一缕发,手指微张又紧紧蜷缩起来,终是一动未动。

    此时,他倒不像是臣子,更似她儿时的夫子,她背不出书文,夫子便会打她的手板儿,与其说是紧张,倒更像是充斥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敬畏之心。

    一阵凉风吹过,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说话渐近常态,只简单告诉他因地界不明,两边人吵打起来,出了人命,有人告了御状。

    柳潮安见她堪堪停在要紧处,料她必有为难之处,便猜被告的自是大有来头。

    他仍在写,故意不问,她抬眼看他一下,再一下,见他始终不问,自顾低声说,“告的是镇国公。”

    他写字的手一顿,知道此刻除了她,连梅相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连眼皮都没抬,淡然说道,“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上不行,下不效。领头之人,必要重罚。”

    风谨言反而迟疑不言语了,倒是那人似是不满意,鼻子里轻轻的哼声那样不明显,她偏就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她一直在仔细窥探着他。

    “也不必太过激进。”她说的犹犹豫豫,又虚伪做作,其实不过就是心虚,方才气短。

    他索性掷笔至此,那一个个字写得含蓄而包容,却抵不过他此刻的尖锐,“陛下要臣来,不就是为了激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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