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立秋，众芳失艳，芭蕉新绿，江山换了苍色。
十三阿哥在德州行宫前飞身下马，见晚宴尚未开席，只是将近满座的臣子，舒了口气，将猎物交予属下，转身见二哥——当今的太子爷风采雍容地领着东宫属官走来，便躬身行礼，笑道：“太子哥哥”。
太子快走两步扶住：“十三弟，何必多礼。”
“太子哥哥是储君，君臣之分不可逾越。”
“昨日刚行了秋祭，今日就等不及跑出去打猎了？”太子看向十三阿哥的马队，见有一头山猪，两头花斑豹，两头白熊，二十来只兔子，打趣道：“怎么德州山野这么多兔子吗？十三弟专挑它打。”
十三阿哥爽利地命属下跪呈猎物：“正要敬献皇阿玛和太子哥哥。”
太子朗笑着摆摆手：“十三弟特意把德州小围场里的兔子都猎来了，我又怎么能做那不知趣的人来夺人之美？留着等老四回来吧。”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交情莫逆，宫中无人不知，又这位四阿哥修习佛经，不喜腥儃，唯有兔肉养胃，肯多用上几筷，所以每年秋祭后，狩猎禁忌一开，十三阿哥也不烦别人，亲自猎上数十只，挑好的送到四贝勒府去。
这次康熙皇帝南巡，十三爷就特地带了府中烹制精兔的厨子。
“四哥奉皇阿玛之命巡视黄河，算日子这两日赶不回来，臣弟只是见了野兔顺手猎下”，十三阿哥想起每年立秋后到四贝勒府上赏菊烹兔的乐事，又想到河务艰苦，四哥孤身作战，不由担心，声音也自低落。
太子爷瞧着，心说十三弟到底是刚满十六岁的孩子，喜怒形于色，又太重情义。
“河务积弊，也只有四弟这样的利剑才能斩断疮脓，这是皇阿玛重视河务，也看重四弟的意思。”太子边说边走进明堂，十三阿哥随在身后。
光禄卿奏起雅乐，群臣起身，恭迎太子，山呼千岁，太子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太子，处理事情老成熟稔，令群臣平身，又面含矜重的笑意走到为首的几位重臣面前，一一寒暄。
上首第一个便是佟国维，佟家自祖上三代随清兵入关，战功赫赫，到康熙朝时门生故吏满天下，坊间戏称“佟半朝”。
佟家女儿均嫁入宫中，极受尊宠，列为贵妃，皇上怜她无子，将德嫔所生的四阿哥抱给她抚养，贵妃爱逾亲生，悉心照料，人人都说就连德嫔待四阿哥的心也比不上。贵妃有丈夫疼宠，养子在膝，本已无憾，可惜体弱多病，在四阿哥十二岁上撒手人寰，皇上悲痛不已，追封为孝懿仁皇后，又将她的妹妹加封为贵妃，如今后位空悬，小佟贵妃代掌后印，统御后宫。
太子向来对掌握实权的佟家礼遇有加，费心地嘘寒问暖一番，见佟国维身后站着一位面生的青年，笑道：“佟中堂，这是你的儿子？”
佟国维唤过来道：“这是犬子隆科多。”
“虎父焉有犬子，令郎仪表堂堂，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犹未可知啊。现下在哪个衙门任职？”
隆科多拱手道：“回禀殿下，臣尚无官职在身。”
“哦？”太子惊讶道：“佟中堂，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令郎大好年华，却不为国效力，不是辜负了抱负和才干？是你这个当父亲的舍不得儿子为国事操劳奔波？南巡回去后，我给他找个差事历练着。”
佟国维仿佛受惊，颤颤巍巍地躬身道：“臣亦有心让他为国分忧，奈何此子才疏，性情又不善与人相处，恐怕到了衙门里办不好事，还牵累了太子的名声，实在不敢劳烦太子。”
这便是婉拒了，以佟家的势力，有心为官，又何须别人帮衬。
太子笑笑，也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一句客套话，没指望就此拉拢到佟家的支持，便依旧笑着谈论两句南来的风景，轻轻带过话题。
殿外传来净鞭三响，銮仪卫肃然整队列入，明黄色的华盖倾覆而来，太子、十三阿哥及众人知道皇帝加到，跪地山呼，当今的康熙皇帝年纪刚过半百，须发半灰，精神烁烁，随和道：“南巡在外，不必过于拘礼。”
“昨日祭天的祚肉都分赏给太子、十三阿哥、佟国维、马齐以及山东巡抚——这几日扰了地方上的清静，山东官员也都辛苦了。”
鸿胪寺卿亲自捧着分好的祚肉呈给太子，几人谢恩之后，各自捧着祚肉归座。礼乐扬声，晚宴就算正式开始了，行宫特意训练的梨园子弟唱起《斩白蛇》，丝竹悠扬，优伶衣带款款地舞，气氛骤暖。
十三阿哥端起酒杯向身边的太子爷道：“太子哥哥，我先饮为敬。”就着酒味把祚肉一口吞下，胡乱地上下嚼两口，就咽了下去，眉头都没皱。
太子搓着手指，看看肥腻的生肉迟迟难以下口，苦笑道：“十三弟果然是英雄气概，这祚肉吃了几次还是没练出十三弟的本事来，我看着嘴里都发腻。”
十三笑道：“四哥说，最考验一个人的自制能力了，记得我十二岁时皇阿玛第一次赐我祚肉，四哥把奏折捧到我府上，看着我将它吃下去，若不吃，他就让府上再送两块生肉来，我生生被吓得吞下去了，也没来得及想是什么味道。后来也就惯了。”
“四哥四哥，难得他肯事事教你，也难得你肯事事听他的。”太子轻笑，话语里藏着几分羡慕。
十三阿哥最重手足之情，虽然与四阿哥最亲厚，却不肯失落了其他兄弟，听太子话中苦味，不愿装作没听见，笑着提议道：“太子哥哥，我为你作剑舞，为哥哥啖腥助兴，如何？”
太子笑而点头，十三阿哥便向皇帝请令。康熙听了也笑：“老十三的主意不错，明日就要启程，过了德州便是江苏，江南佳丽地，吴越歌舞州，那歌舞戏曲赏之不尽，不如舞剑，一人孤零零地舞剑也无趣，不如两人比试。在座哪个来与十三阿哥比剑拆招？”
一时无人响应，十三阿哥身份尊贵，倘若剑下误伤，就是滔天的大罪，若刻意相让，皇帝明眼如炬，十三阿哥又年轻气盛，恐怕也不乐意，所以，在场的沙场宿将和大内高手虽多，却没人吭声。
这时，一人从灌木阴影中大踏步走出，他站在佟国维身后，无官不能入座，向上拱手道：“奴才隆科多愿与十三阿哥切磋，以劝圣上酒兴。”
在场众人都朝这个年轻人看去，面沉似水，虎背熊腰，看得出平日里勤于练武，佟国维低声斥责两句，康熙饶有兴趣地阻拦道：“年轻人正当锋芒毕露，就让他和十三阿哥比试比试，无妨。”
十三阿哥刚刚已经随太子和佟家人打过招呼，此时才细细打量起隆科多，见他鹰眸里微微露出寒芒，非久居人下之辈，本来只是为太子哥哥解闷，当下倒不敢怠慢，取剑在手。
两人转步换位，寻找时机出手，场上为之一静。
忽而十三阿哥朝着隆科多舒朗一笑，挺剑飞刺他的肩膀，隆科多沉肩避开，剑交手倒攻十三阿哥下盘，两人一交手就成胶着之势，十三阿哥剑路正大，去势不疾不徐，而隆科多却剑势凌厉，招招攻其所必救，好像全没把对方的皇子身份放在心上。
满座大臣心下大惊，心说这隆科多也未免太过犯上，这真是不知道‘死’子怎么写，怎么真刀真枪地与阿哥交手？不少人看向皇帝，就见康熙兴致盎然地扶着座椅探身观看，而右手第一位的佟中堂也是面色沉静，毫无异样。
交至三十回合，十三阿哥已经摸清对面的路数，他长于观察，谨慎周密，这下摸清路数，反守为攻，就占了上风，将隆科多四周用剑势围得密不透风。
太子看了便知再有二十招就能取胜，放下心来，狠狠心将祚肉吞下，倒真如十三弟所说，没那么难以忍受。
果然，十三阿哥倏忽变招，反身后转，快如闪电般挑落隆科多手中的剑，大臣们见了松了一口气，已有些不够持重的小官叫起好来。
“奴才认输。”
隆科多的剑术也算得上精妙，又不曾刻意相让，更衬托出十三阿哥虽才十六岁，却武艺过人，天潢贵胄的教养严格，康熙心中欣喜，这场胜利比往常更有面子，向佟国维道：“你这个儿子不错，胆略勇武，佟家后继有人，来日让他到宫里来伴驾。”
又赏赐十三阿哥御酒，十三出了风头得了赞赏，也不见骄矜之色，不卑不亢地饮尽，向太子走去，见案上已经不见了祚肉，“太子哥哥”，正要说两句玩笑话，就见太子脸色暗淡，紧抿的嘴唇微微打颤，忙回座贴身轻喊：“太子哥哥，你，你哪里不舒服？”
太子自来雍容得体，从不会在公众场合失态，十三吓了一跳。
太子摇摇头，声音漂浮地，慢慢地低声说：“扶我到后殿，别声张。”
情势紧急，十三脑中轰然一声，蹦出“下毒”两个字来，飞速扫视宴上众人，经过一场比剑，气氛更加热烈，望去全是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也不敢再细查细看，先扶着太子起身，撑着他保持举止得体的样子往外挪。
一步一捱，十三只觉得被太子搭着的臂膀肌肤都在发寒，像刚刚过去的夏天里从冰窖取出的大块的冰，心里也一点点冷下去。
他知道太子不愿声张的用意，一来太子遇刺，会闹得臣子相互猜忌，惶惶不安；二来身在行宫，这件事传扬出去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到时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离奇的流言，引起多少变故。
十三只盼着快点捱过这段路，赶快到后殿解毒。
此时不少大臣也注意到太子搭着十三阿哥离席，只当去解酒，不敢惊扰，却不知太子到现在滴酒未沾。
眼见殿门只有一步之遥，十三阿哥略松口气，就觉手上脱力，太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近前的大臣和侍卫哗然惊起，远处席上也骤然安静，就见太子殿下半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下去，蜷缩的背影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十三阿哥在一侧扶着，汗珠如豆，面色焦急。内务府总管，也是太子奶娘的丈夫凌普最先反应过来，带人围上去，掌銮仪卫事大臣和御前带刀侍卫们也随即呼啦围拢在四周。
康熙疾步走过去，这是他花了三十年心血一手调教的最疼爱的儿子。
太子喘着重气，闭眼缓了一瞬息，觉腹内如刀饺火烫一般，强提着一口气向康熙说：“皇阿玛，我水土不服，莫惊了众人。”
这一句话，康熙已明其意，脚下一晃，幸得佟国维在一旁扶住。
朝野传闻，太子近年来一改往年的贤德，待下人非打即骂，对臣子也全无尊重，现在看来都是有心挑拨的不实之言。
康熙借着佟国维臂膀上的力量，缓声道：“太子水土不服，染了急疾，就此停驻，南巡延后。”
午后阳光微动树梢上的新芽，鸟雀惊飞，行宫内的侍卫们换班，十三阿哥闻声端起过篆字沉香炉上温好的药汤，向榻上道：“太子哥哥”。
“劳你两日守在这里，十三弟，咱们这些兄弟里，终究是你仁义。”太子从榻上起身，苍白脸色中泛着几丝血色，先从案上拿了一个枇杷，含在嘴里润到清甜生津，方接过药碗。
十三阿哥明白太子的言外之意，前天晚宴上出事，经过御医诊断，确为下毒，可太子整场宴会上只吃过那块祚肉，这祚肉是祭天所用，由銮仪卫副统领那伦看守，再由鸿胪寺卿托尔各亲手呈送太子，这两个人都与八阿哥走得近，虽然他们都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却不能打消人的疑虑。
虽然明白，却不好点破：“臣弟不擅长刑名，不能为太子哥哥分忧，只好在这里陪伴，幸好那毒有解法。”
“不擅刑名？刑部那些人顶着皇阿玛的施压审了两天，半点眉目都没有，这就是我大清专擅刑名的官员！”
十三阿哥谨慎地道：“刑部尚书为官素有清名，又有内务府总管凌普协审，想来不日就能有结果。”
“凌普懂什么审案子！我这个奶父，不过是跟着堂官后面亦步亦趋。”太子喝完药，靠回榻上，闭目匀气，压下刚刚过激的情绪，良久道：“就算审不出口供，你我也知道是谁的嫌疑。”
十三阿哥单膝跪下：“臣弟不知太子哥哥的意思。”
“不是不知，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太子还是云淡风轻，“祚肉是皇阿玛所赐，传出去该说皇阿玛要毒死一手带大的儿子了。这招数背后的用心何其歹毒？你现在推说不知道我的意思，只怕是山雨欲来，将来图穷匕见的日子不远了。”
十三阿哥垂头不肯接话茬，只是说：“臣弟无能。”
“不是无能，只是不肯”，太子见敲不出这个十六岁的弟弟一句实话，也起了怒气，冷声道：“今天若是老四被下毒，你也是这个说法，臣弟无能？”
十三阿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还是不言语。
殿内死寂，半晌，太子自己笑了：“玩笑话罢了，起来吧，还要我这个病人扶你？”
说着作势拉他，待他起身，半落寞半戏谑地说：“三国里曹操有荀彧，刘备有孔明，孙家有周郎，就像老八有九弟十弟尽心追随，老四有你倾心相待，倒是我，生下来就是太子，早早地就称孤道寡了。”
十三阿哥心肠软，不怕威压，就怕示弱，听到太子这些话，不忍再加搪塞，诚恳道：“四哥和臣弟都是真心辅佐太子哥哥。我年纪轻，蒙皇阿玛带在身边教导，塞外和江南都跟着，旁人道臣弟如何受宠，臣弟却心知肚明，是皇阿玛有意从年轻的皇子里为太子挑出可堪信任的左膀右臂。长兄如父，事兄当敬，事父当孝，事君当忠，臣弟日夜不敢或忘，四哥也是这样教导我的。现在下毒一案，查无实据，仅凭私交定罪，就是皇阿玛也不会相信。”
君子可欺之以方，太子逼出了让他满意的话，正要安抚两句，就见身边的太监匆匆进来：“太子爷，内务府总管凌普大人来了。”
凌普奉命协助审案，此刻应当在刑部连夜审讯，太子和十三对视一眼，就知道他此刻前来一定是案情有了新进展，道：“让他进来。”
身为太子奶父，又执掌着“皇家的钱袋子”，数十年的尊荣却催白了他的须发，未上五十，倒好像六十开外的人，他走进来行礼，不等询问，便已说道：“皇上罢免了刑部堂官，并八百里加急命四贝勒连夜回行宫。”
手段雷霆的四贝勒被召回宫，知情人都能看出皇帝查办此案的决心。
十三阿哥在德州行宫前飞身下马，见晚宴尚未开席，只是将近满座的臣子，舒了口气，将猎物交予属下，转身见二哥——当今的太子爷风采雍容地领着东宫属官走来，便躬身行礼，笑道：“太子哥哥”。
太子快走两步扶住：“十三弟，何必多礼。”
“太子哥哥是储君，君臣之分不可逾越。”
“昨日刚行了秋祭，今日就等不及跑出去打猎了？”太子看向十三阿哥的马队，见有一头山猪，两头花斑豹，两头白熊，二十来只兔子，打趣道：“怎么德州山野这么多兔子吗？十三弟专挑它打。”
十三阿哥爽利地命属下跪呈猎物：“正要敬献皇阿玛和太子哥哥。”
太子朗笑着摆摆手：“十三弟特意把德州小围场里的兔子都猎来了，我又怎么能做那不知趣的人来夺人之美？留着等老四回来吧。”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交情莫逆，宫中无人不知，又这位四阿哥修习佛经，不喜腥儃，唯有兔肉养胃，肯多用上几筷，所以每年秋祭后，狩猎禁忌一开，十三阿哥也不烦别人，亲自猎上数十只，挑好的送到四贝勒府去。
这次康熙皇帝南巡，十三爷就特地带了府中烹制精兔的厨子。
“四哥奉皇阿玛之命巡视黄河，算日子这两日赶不回来，臣弟只是见了野兔顺手猎下”，十三阿哥想起每年立秋后到四贝勒府上赏菊烹兔的乐事，又想到河务艰苦，四哥孤身作战，不由担心，声音也自低落。
太子爷瞧着，心说十三弟到底是刚满十六岁的孩子，喜怒形于色，又太重情义。
“河务积弊，也只有四弟这样的利剑才能斩断疮脓，这是皇阿玛重视河务，也看重四弟的意思。”太子边说边走进明堂，十三阿哥随在身后。
光禄卿奏起雅乐，群臣起身，恭迎太子，山呼千岁，太子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太子，处理事情老成熟稔，令群臣平身，又面含矜重的笑意走到为首的几位重臣面前，一一寒暄。
上首第一个便是佟国维，佟家自祖上三代随清兵入关，战功赫赫，到康熙朝时门生故吏满天下，坊间戏称“佟半朝”。
佟家女儿均嫁入宫中，极受尊宠，列为贵妃，皇上怜她无子，将德嫔所生的四阿哥抱给她抚养，贵妃爱逾亲生，悉心照料，人人都说就连德嫔待四阿哥的心也比不上。贵妃有丈夫疼宠，养子在膝，本已无憾，可惜体弱多病，在四阿哥十二岁上撒手人寰，皇上悲痛不已，追封为孝懿仁皇后，又将她的妹妹加封为贵妃，如今后位空悬，小佟贵妃代掌后印，统御后宫。
太子向来对掌握实权的佟家礼遇有加，费心地嘘寒问暖一番，见佟国维身后站着一位面生的青年，笑道：“佟中堂，这是你的儿子？”
佟国维唤过来道：“这是犬子隆科多。”
“虎父焉有犬子，令郎仪表堂堂，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犹未可知啊。现下在哪个衙门任职？”
隆科多拱手道：“回禀殿下，臣尚无官职在身。”
“哦？”太子惊讶道：“佟中堂，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令郎大好年华，却不为国效力，不是辜负了抱负和才干？是你这个当父亲的舍不得儿子为国事操劳奔波？南巡回去后，我给他找个差事历练着。”
佟国维仿佛受惊，颤颤巍巍地躬身道：“臣亦有心让他为国分忧，奈何此子才疏，性情又不善与人相处，恐怕到了衙门里办不好事，还牵累了太子的名声，实在不敢劳烦太子。”
这便是婉拒了，以佟家的势力，有心为官，又何须别人帮衬。
太子笑笑，也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一句客套话，没指望就此拉拢到佟家的支持，便依旧笑着谈论两句南来的风景，轻轻带过话题。
殿外传来净鞭三响，銮仪卫肃然整队列入，明黄色的华盖倾覆而来，太子、十三阿哥及众人知道皇帝加到，跪地山呼，当今的康熙皇帝年纪刚过半百，须发半灰，精神烁烁，随和道：“南巡在外，不必过于拘礼。”
“昨日祭天的祚肉都分赏给太子、十三阿哥、佟国维、马齐以及山东巡抚——这几日扰了地方上的清静，山东官员也都辛苦了。”
鸿胪寺卿亲自捧着分好的祚肉呈给太子，几人谢恩之后，各自捧着祚肉归座。礼乐扬声，晚宴就算正式开始了，行宫特意训练的梨园子弟唱起《斩白蛇》，丝竹悠扬，优伶衣带款款地舞，气氛骤暖。
十三阿哥端起酒杯向身边的太子爷道：“太子哥哥，我先饮为敬。”就着酒味把祚肉一口吞下，胡乱地上下嚼两口，就咽了下去，眉头都没皱。
太子搓着手指，看看肥腻的生肉迟迟难以下口，苦笑道：“十三弟果然是英雄气概，这祚肉吃了几次还是没练出十三弟的本事来，我看着嘴里都发腻。”
十三笑道：“四哥说，最考验一个人的自制能力了，记得我十二岁时皇阿玛第一次赐我祚肉，四哥把奏折捧到我府上，看着我将它吃下去，若不吃，他就让府上再送两块生肉来，我生生被吓得吞下去了，也没来得及想是什么味道。后来也就惯了。”
“四哥四哥，难得他肯事事教你，也难得你肯事事听他的。”太子轻笑，话语里藏着几分羡慕。
十三阿哥最重手足之情，虽然与四阿哥最亲厚，却不肯失落了其他兄弟，听太子话中苦味，不愿装作没听见，笑着提议道：“太子哥哥，我为你作剑舞，为哥哥啖腥助兴，如何？”
太子笑而点头，十三阿哥便向皇帝请令。康熙听了也笑：“老十三的主意不错，明日就要启程，过了德州便是江苏，江南佳丽地，吴越歌舞州，那歌舞戏曲赏之不尽，不如舞剑，一人孤零零地舞剑也无趣，不如两人比试。在座哪个来与十三阿哥比剑拆招？”
一时无人响应，十三阿哥身份尊贵，倘若剑下误伤，就是滔天的大罪，若刻意相让，皇帝明眼如炬，十三阿哥又年轻气盛，恐怕也不乐意，所以，在场的沙场宿将和大内高手虽多，却没人吭声。
这时，一人从灌木阴影中大踏步走出，他站在佟国维身后，无官不能入座，向上拱手道：“奴才隆科多愿与十三阿哥切磋，以劝圣上酒兴。”
在场众人都朝这个年轻人看去，面沉似水，虎背熊腰，看得出平日里勤于练武，佟国维低声斥责两句，康熙饶有兴趣地阻拦道：“年轻人正当锋芒毕露，就让他和十三阿哥比试比试，无妨。”
十三阿哥刚刚已经随太子和佟家人打过招呼，此时才细细打量起隆科多，见他鹰眸里微微露出寒芒，非久居人下之辈，本来只是为太子哥哥解闷，当下倒不敢怠慢，取剑在手。
两人转步换位，寻找时机出手，场上为之一静。
忽而十三阿哥朝着隆科多舒朗一笑，挺剑飞刺他的肩膀，隆科多沉肩避开，剑交手倒攻十三阿哥下盘，两人一交手就成胶着之势，十三阿哥剑路正大，去势不疾不徐，而隆科多却剑势凌厉，招招攻其所必救，好像全没把对方的皇子身份放在心上。
满座大臣心下大惊，心说这隆科多也未免太过犯上，这真是不知道‘死’子怎么写，怎么真刀真枪地与阿哥交手？不少人看向皇帝，就见康熙兴致盎然地扶着座椅探身观看，而右手第一位的佟中堂也是面色沉静，毫无异样。
交至三十回合，十三阿哥已经摸清对面的路数，他长于观察，谨慎周密，这下摸清路数，反守为攻，就占了上风，将隆科多四周用剑势围得密不透风。
太子看了便知再有二十招就能取胜，放下心来，狠狠心将祚肉吞下，倒真如十三弟所说，没那么难以忍受。
果然，十三阿哥倏忽变招，反身后转，快如闪电般挑落隆科多手中的剑，大臣们见了松了一口气，已有些不够持重的小官叫起好来。
“奴才认输。”
隆科多的剑术也算得上精妙，又不曾刻意相让，更衬托出十三阿哥虽才十六岁，却武艺过人，天潢贵胄的教养严格，康熙心中欣喜，这场胜利比往常更有面子，向佟国维道：“你这个儿子不错，胆略勇武，佟家后继有人，来日让他到宫里来伴驾。”
又赏赐十三阿哥御酒，十三出了风头得了赞赏，也不见骄矜之色，不卑不亢地饮尽，向太子走去，见案上已经不见了祚肉，“太子哥哥”，正要说两句玩笑话，就见太子脸色暗淡，紧抿的嘴唇微微打颤，忙回座贴身轻喊：“太子哥哥，你，你哪里不舒服？”
太子自来雍容得体，从不会在公众场合失态，十三吓了一跳。
太子摇摇头，声音漂浮地，慢慢地低声说：“扶我到后殿，别声张。”
情势紧急，十三脑中轰然一声，蹦出“下毒”两个字来，飞速扫视宴上众人，经过一场比剑，气氛更加热烈，望去全是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也不敢再细查细看，先扶着太子起身，撑着他保持举止得体的样子往外挪。
一步一捱，十三只觉得被太子搭着的臂膀肌肤都在发寒，像刚刚过去的夏天里从冰窖取出的大块的冰，心里也一点点冷下去。
他知道太子不愿声张的用意，一来太子遇刺，会闹得臣子相互猜忌，惶惶不安；二来身在行宫，这件事传扬出去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到时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离奇的流言，引起多少变故。
十三只盼着快点捱过这段路，赶快到后殿解毒。
此时不少大臣也注意到太子搭着十三阿哥离席，只当去解酒，不敢惊扰，却不知太子到现在滴酒未沾。
眼见殿门只有一步之遥，十三阿哥略松口气，就觉手上脱力，太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近前的大臣和侍卫哗然惊起，远处席上也骤然安静，就见太子殿下半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下去，蜷缩的背影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十三阿哥在一侧扶着，汗珠如豆，面色焦急。内务府总管，也是太子奶娘的丈夫凌普最先反应过来，带人围上去，掌銮仪卫事大臣和御前带刀侍卫们也随即呼啦围拢在四周。
康熙疾步走过去，这是他花了三十年心血一手调教的最疼爱的儿子。
太子喘着重气，闭眼缓了一瞬息，觉腹内如刀饺火烫一般，强提着一口气向康熙说：“皇阿玛，我水土不服，莫惊了众人。”
这一句话，康熙已明其意，脚下一晃，幸得佟国维在一旁扶住。
朝野传闻，太子近年来一改往年的贤德，待下人非打即骂，对臣子也全无尊重，现在看来都是有心挑拨的不实之言。
康熙借着佟国维臂膀上的力量，缓声道：“太子水土不服，染了急疾，就此停驻，南巡延后。”
午后阳光微动树梢上的新芽，鸟雀惊飞，行宫内的侍卫们换班，十三阿哥闻声端起过篆字沉香炉上温好的药汤，向榻上道：“太子哥哥”。
“劳你两日守在这里，十三弟，咱们这些兄弟里，终究是你仁义。”太子从榻上起身，苍白脸色中泛着几丝血色，先从案上拿了一个枇杷，含在嘴里润到清甜生津，方接过药碗。
十三阿哥明白太子的言外之意，前天晚宴上出事，经过御医诊断，确为下毒，可太子整场宴会上只吃过那块祚肉，这祚肉是祭天所用，由銮仪卫副统领那伦看守，再由鸿胪寺卿托尔各亲手呈送太子，这两个人都与八阿哥走得近，虽然他们都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却不能打消人的疑虑。
虽然明白，却不好点破：“臣弟不擅长刑名，不能为太子哥哥分忧，只好在这里陪伴，幸好那毒有解法。”
“不擅刑名？刑部那些人顶着皇阿玛的施压审了两天，半点眉目都没有，这就是我大清专擅刑名的官员！”
十三阿哥谨慎地道：“刑部尚书为官素有清名，又有内务府总管凌普协审，想来不日就能有结果。”
“凌普懂什么审案子！我这个奶父，不过是跟着堂官后面亦步亦趋。”太子喝完药，靠回榻上，闭目匀气，压下刚刚过激的情绪，良久道：“就算审不出口供，你我也知道是谁的嫌疑。”
十三阿哥单膝跪下：“臣弟不知太子哥哥的意思。”
“不是不知，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太子还是云淡风轻，“祚肉是皇阿玛所赐，传出去该说皇阿玛要毒死一手带大的儿子了。这招数背后的用心何其歹毒？你现在推说不知道我的意思，只怕是山雨欲来，将来图穷匕见的日子不远了。”
十三阿哥垂头不肯接话茬，只是说：“臣弟无能。”
“不是无能，只是不肯”，太子见敲不出这个十六岁的弟弟一句实话，也起了怒气，冷声道：“今天若是老四被下毒，你也是这个说法，臣弟无能？”
十三阿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还是不言语。
殿内死寂，半晌，太子自己笑了：“玩笑话罢了，起来吧，还要我这个病人扶你？”
说着作势拉他，待他起身，半落寞半戏谑地说：“三国里曹操有荀彧，刘备有孔明，孙家有周郎，就像老八有九弟十弟尽心追随，老四有你倾心相待，倒是我，生下来就是太子，早早地就称孤道寡了。”
十三阿哥心肠软，不怕威压，就怕示弱，听到太子这些话，不忍再加搪塞，诚恳道：“四哥和臣弟都是真心辅佐太子哥哥。我年纪轻，蒙皇阿玛带在身边教导，塞外和江南都跟着，旁人道臣弟如何受宠，臣弟却心知肚明，是皇阿玛有意从年轻的皇子里为太子挑出可堪信任的左膀右臂。长兄如父，事兄当敬，事父当孝，事君当忠，臣弟日夜不敢或忘，四哥也是这样教导我的。现在下毒一案，查无实据，仅凭私交定罪，就是皇阿玛也不会相信。”
君子可欺之以方，太子逼出了让他满意的话，正要安抚两句，就见身边的太监匆匆进来：“太子爷，内务府总管凌普大人来了。”
凌普奉命协助审案，此刻应当在刑部连夜审讯，太子和十三对视一眼，就知道他此刻前来一定是案情有了新进展，道：“让他进来。”
身为太子奶父，又执掌着“皇家的钱袋子”，数十年的尊荣却催白了他的须发，未上五十，倒好像六十开外的人，他走进来行礼，不等询问，便已说道：“皇上罢免了刑部堂官，并八百里加急命四贝勒连夜回行宫。”
手段雷霆的四贝勒被召回宫，知情人都能看出皇帝查办此案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