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四下，十三阿哥从太子行宫往回廊上走，临近自家住处时忽而调转了方向，向狱中走去。
今天太子话里指认八哥是幕后主使，他却不能信，八哥为人谦和温柔，出手极为谨慎，绝不会用直接下毒这样蹩脚的手段，更不用说搭上鸿胪寺卿和銮仪卫副都统两枚棋子了。
究竟是谁的手笔呢？
是九哥或者十哥，按捺不住性子，瞒着八哥做的？
是大哥？这倒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自古立长和立嫡，嫡子若去，按序齿就轮到大哥继位，他确实是最大的获利者。
可退一万步，若真是他们下的手，太子此刻恐怕已经不在了。
他心里一直有个猜测，但尚有些疑点理不清，心里烦乱，想着先到狱中看一看。
中午皇阿玛急急忙忙地下令，用意明确，就是要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四贝勒来查清此案，他也只能随着躬身入局了。
他无意于储君之位，情愿逍遥与山林江海之间，做个富贵闲王，却放不下投身在紫禁城罗网蛛丝中的四哥。
经年潮湿的德州刑房四壁上尽是斑驳的黑色印迹，踩着脚下湿粘的地砖，咯咯噔噔，两侧却无一人抬头去看，狱卒恭谨地在前掌灯领路，轻声道：“十三爷，从这里往前二十几间，都是这两天刚抓进来的，过了好几次堂审了。”
十三阿哥一一看去，大多是熟面孔，都已经动了刑，血迹斑斑，只有鸿胪寺卿和副都统，大概是看在八阿哥的面子上，受刑略轻些。
忽而停住脚步，这人受刑最重，一只眼睛像被重物碾过，已成了深暗的窟窿，拖着两条血肉模糊的腿，却是唯一一个挣扎着向灯火出爬来的人，口中喃喃地念叨。
那份求生的欲望让十三移不开脚步，十三阿哥蹲下身，问他：“你想说什么？”声音细弱如秋日的游丝，只好转头问狱卒：“他是什么人？”
“回十三爷，这是两淮盐运使衙门的押盐官王宽，宴席当天运盐来的，也同御厨房的人一块儿被抓进来的。因他不是喊冤，就是说‘回家’，恼了大人们，所以打得重些。”
十三阿哥再听，确如狱卒所说，那两个字是“回家”。这件事应当尽快了结，不能再牵连这些无辜的人了。十三阿哥下定决心，不再看这些受难的人一眼，转身向行宫而去。他要去见皇阿玛，办理这桩案子，既能早一天救出这些人，四哥也不必趟这个浑水。
更深露重，皇阿玛的寝宫还亮着灯，小太监见了十三阿哥打千道：“十三爷，圣上正和四贝勒说话，您得稍微等等。”
“四哥回来了？”十三阿哥惊讶地问，任小太监们轻轻地掸去衣裳尘土。从河道到德州行宫的路程，换马不换人跑上一天才能在这四更天赶到。
李德全从里面出来，笑呵呵地说：“圣上说是十三阿哥的声音，让老奴来请十三爷进去。”
绕过一面十六扇八宝壁障，豁然开朗，三尺高的玲珑翠玉寿桃树上挂着玉桃，里面燃着佛手香，香气滃然，流袭殿中。四哥伺候在皇阿玛身侧，都俯身细细观看案上的长轴画卷。
康熙的脸色不似这两天的阴沉，竟带着几点舒心的笑。
四哥还穿着箭袖墨色束衣，脚蹬皂地靴，显然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直接见驾了，而皇阿玛也就此留下。十三想着，止步扬声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四哥问好。”
康熙摆摆手，高兴地招呼道：“十三阿哥，来看看你四哥带回来的黄河中游河道堪舆图，比那些河道官员历年糊弄差事呈上来的要严谨细致多了，足见用心啊！有了这张图，朕就心中有数了。”
四阿哥闻言恭谨道：“皇阿玛亲政之初就在乾清宫楹柱上写下三道国策，为‘撤藩’、‘治河’和‘漕运’，连年拨上千两的银子治理，儿臣敢不用心？这张图实是府中僚属知皇阿玛的治河之诚，勠力同心才绘制出来，儿臣不敢独占功劳。”
康熙含笑点头：“很是。”说着坐回去，又让两个儿子也坐下。
“四阿哥忙了这一阵子，朝夕在河道上辛劳，朕本该体恤你，放两天假，但眼前这件毒害太子的案子势同水火啊。”
“儿臣已在沿途休整时看过案卷，对审讯过程略知一二，却不知当日宴席上的情形。”
“这个你问老十三，当时就在太子身侧，这两天更是把太子寝宫当成是自己的家了，过了三更等候太子安然睡下才出来，又到大牢里去看嫌犯，你辛苦，他倒也不清闲。”康熙转头笑向十三阿哥，“可问出什么来了？”
十三阿哥自知这件事不能瞒过皇阿玛的耳目，老老实实地回道：“儿臣未能问出端倪，与四哥操劳河务，又日夜不歇地赶回来相比，儿臣也可称得上清闲了。”
“倒忘了，朕光顾着看图高兴，忘了老四还没吃饭，李德全，把朕的人参养荣羹端过来。”
四贝勒谢了恩。此时才略微放松下来，向最亲近的十三阿哥报以一笑，冷暖温饱，这个弟弟总比自己还要上心。
御前不敢令君主久等，四贝勒囫囵吞枣地喝完，就听皇帝道：“朕思来想去，这案子除了你，没人敢办，你先回去休息过了晌午再去审理。”
四贝勒闻言突然跪下，让皇帝和十三阿哥都吃了一惊：“皇阿玛若当真一查到底，儿臣请缨，若只是粉饰敷衍，儿臣请另选贤明。”
话中的坚韧与郑重似有千钧的力量，仿佛这记重锤，将敲醒浸在太平盛世的颂歌里渐渐迷失的王朝。
十三阿哥望着这身影，这就是我愿生死追随的四哥，坚刚不可夺其志，泰山威压而不可使其屈服。
康熙略微失笑：“你今年也二十五了，还是这个脾气。朕这次要的就是你的锋利，放手去做。”
晌午过，开堂会审，四贝勒胤禛在殿心上坐，十三阿哥坐在左手第一，刑部尚书、侍郎和内务府总管凌普依次侧坐，先将鸿胪寺卿、御膳总管和銮仪卫副都统自狱中提来，三人素来广结善缘，这次受刑较轻，尚能支撑着站立。
刑部尚书先向阿哥行礼，听说四贝勒严厉，不敢再像前几日那样和风细雨，起身代问道：“秋祭后的晚宴上，太子殿下只食用过祚肉，乃祭祀上天后，圣上亲赏给皇子及大臣，其间经手者，看守祭坛的銮仪卫，分割祚肉的御膳总管，呈上祚肉的鸿胪寺卿，总无非是你三人指使，若不肯招，三人同罪。”
四贝勒闻言略皱眉头，对他的审法不以为然。但也不开口，翻阅着手上的案卷，任他去问。
副都统欠身：“奴才还是那些话，祚肉是祭天神物，我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脚？看守祭坛，也是多少双眼睛盯着，也没有动手脚的可能啊。奴才那天吩咐完日常工作，就随着十三爷狩猎，并不在祭坛上。”
说着急切地向十三阿哥看去，本就侠义柔肠的十三阿哥点点头：“副都统确实与我在一块儿。”
四贝勒看了弟弟一眼，不置可否，心里好笑，还没审，就挺身作证了。
接下来是御膳总管：“奴婢负责将祚肉分成五份，如副都统所言，也是多少人盯着，就算真要动手脚难道能收买了整个御膳房的人？何况，奴婢只是分成五份，也无从得知哪一份将呈给太子殿下啊！”
话音刚落，鸿胪寺卿就急切地说：“奴才冤枉！碟子经奴才的手呈送，出了事第一个就是奴才的罪，就算是找死，也没有这种找法啊！搭上全家十七口人命，这又是为什么！”他最难推诿，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泪痕泽新了血痕。
刑部侍郎道：“你可有人证物证，以证清白？”
鸿胪寺卿也不再顾及为官形象，哭诉道：“祚肉都被吃完了，哪有物证？倒霉催的，偏偏因我这一年做事勤勉，才特别提拔当了鸿胪寺的小管事，得了近身伺候主子的机会，所有人都看见这祚肉是我亲手呈给太子殿下的，哪来人证？要是祚肉还在，奴才能当着众人的面吃它十块八块！”
“休得堂上失仪！”刑部尚书呵斥一句，向上方四贝勒道：“请四贝勒裁断。”
堂上静了一瞬，四贝勒从案卷里抬头：“这就裁断了？”
刑部诸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四贝勒冷笑道：“审了这两天，就审出来这三句话，皇阿玛罢了刑部两位堂官，看来还是不够，齐尚书，你自请免职罢。”刑部尚书腿一软跪倒在地，其他两名侍郎埋头不敢说话。
四贝勒继续道：“这些案卷上说，太子殿下当晚除了祚肉未用过其它，晚宴之前又无丝毫异样，问过御医，三日内太子入口的食物汤药没有和祚肉相冲突的，再结合这三位的供词，太子所中之毒竟是与晚宴无关了？”
刚刚罢了顶头上司，左侍郎不敢再装糊涂，忙抢出来躬身回答：“臣以为，太子殿下身边太监宫女数十，皆是贴身近侍，也许是哪个起了歹心，与晚宴无关，臣请将太子近侍过堂审问。”
倒是会顺坡下驴，四贝勒向右侍郎看去：“你的看法？”
“若是有人下毒，太子爷怎会过两日便无大碍？因此，臣揣测……近日有些传闻，说太子爷转了脾气，宠信太监，有亲小人远贤臣之嫌，或许，或许是上天微示警诫。”
“好你个右侍郎！”十三阿哥站起来呵斥道：“身为重臣，以怪力乱神断案，将自己的无能推给鬼神作祟，将荒诞不经的混账话当成朝廷法度！你说的话自己相信吗！”
右侍郎伏地请罪：“臣胡言。”
“胡言？”四贝勒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刚刚的话里，有一句大可玩味，‘若是有人下毒，太子爷怎会过两日便无大碍？’无独有偶，我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一件事。”
众人糊涂了，此刻哪来的闲暇谈路上的见闻？
就听四贝勒续道：“途经黄河道上时，有一家人领了河上银钱称了半斤肉，又特意买了一小袋盐，属下见了便问，难道平日家里连盐都没有吗？那人说，家里的盐是粗劣盐，难得一家人聚在一处好好吃回肉，须得好盐才能配得上。”
有些明白过来的，神色皆变。
“如你们所说，祚肉上动手脚何其困难，变数太多，即使是有心下毒，也不会选择这么不可控的祚肉。生肉腥膻，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开口也会有人讨好地献上佐料。昨日到行宫时，我已命人连夜搜查御膳房，有几样不常见的调料已送鉴定，结论也出来了。”
提高声音向外面道：“把东西呈进来！”
两个哈哈珠子各捧了一只镶丝银匣上来，众人看去，里面一般无二都装着纯□□细的盐粒，在心里默默揣测，十三从刚刚听四哥的口吻，就已经猜到是盐上做了手脚，此刻却也看不出这两匣盐的差异。
四贝勒向哈哈珠子道：“你来通报查验结果。”
“回禀四爷，十三爷，各位大人，左边的乃是寻常的食盐，右边却是腌制腊肉所用，不可直接使用，一旦误食，一食勺便可致命，几粒可致昏厥，历来都极为小心地加以区分，御膳房内更是从不放此盐，而奴才等昨晚却在御膳房发现了这匣非食用盐。”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御膳房食材进出森严，这是怎么混进来的？不少人想到德州行宫所用的都是今年九月江南刚押送来的新盐，尚未排查就出了下毒的事，难道跟这批新盐有关？
四贝勒将众人反应记在心里，命令道：“传押盐官。”
不想鸿胪寺卿站起来回话，由于十三阿哥心软，已经给这些受刑的官员赐了座，他回道：“四爷，押盐官王宽今早已伤重不治而亡，奴才关在旁边，眼看着狱卒抬出去的。”
“死了？”
刑部尚书此时已经摘去顶戴，硬着头皮回道：“王宽被抓进来后桀骜不驯，当堂辱骂堂官，惹了众怒，审讯时量刑过重了些，听说他又自尊心强，气急之下，就病故了。奴才有罪，愿领责罚。”
十三阿哥想起昨晚让他不自觉停下脚步的那个匍匐挣扎着靠向亮光的身影，不由心下惨然。
“该杀！”堂后却传来皇帝的声音，“一个押盐官将致命的腌盐混到食盐送到行宫，就是诛灭十族也不为过！历数前朝重罪，没有像他这样丧心病狂的！”
康熙皇帝老来有意留个仁君的美名，很少像这样疾言厉色，说这么重的话。
四贝勒领着众人跪迎，康熙扫视堂上，面色凝重地道：“话说重了你们要说刻薄寡恩，说轻了又让人钻空子。”
众人都俯首说不敢，尽是恭谨和惶恐。康熙压抑怒火道：“王宽诛灭三族，其余发配宁古塔为奴，御膳房里的全部打发了，换人来做，命两淮盐运使罗詹即刻来行宫述职。”
十三阿哥跪前半步，“皇阿玛！”为王宽说情的话还没出口，已被四哥拉住衣袖。
殿中众人见皇帝没有扩大案情，都高呼圣恩浩荡，领命退去，转瞬间就只剩父子三人。
“老十三，还是沉不住气，你要早出生几年，这“喜怒不定”的考语也不会给胤禛了。”康熙收了怒容，平静地说，话语里倒有些玩笑的意味。
十三阿哥懵了，皇阿玛并不是真的生气？那刚刚一通怒火是做样子吗？
就听四哥再次叩首道：“正是有了皇阿玛的评语，儿臣才能及时纠错，时时自省，上位者喜怒形于色，则威不重，威不重，则不足以服众。”
康熙点点头，此子再不似当年那样急躁飘忽了，当年咋咋呼呼，如今脱胎换骨，其中的蜕变想必是有一番阵痛。倒让他生出几分不忍，或许也因此，他对几个小儿子就不似当年严苛，大多时候都任他们的本性发展。比如十三的侠义柔肠，虽有不妥，却也不愿苛责。
想到这里温声对十三阿哥道：“你要替王宽喊冤？此人身为押盐官，新盐出事，获罪不冤，你不必多说。不过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哪敢触犯天家？必是替人顶罪，朕还没有老到连这手弃卒保车都看不出来。这些年两淮盐场积弊，朕不愿多生事，隐忍不发，未料成今日之祸。现在两淮盐运使进京，朕下一道密旨，命你们到江南暗查，查出王宽背后的人，查办两淮盐务的弊病。”
两位阿哥接旨，再次感受了皇帝对此事一查到底的决心。
今天太子话里指认八哥是幕后主使，他却不能信，八哥为人谦和温柔，出手极为谨慎，绝不会用直接下毒这样蹩脚的手段，更不用说搭上鸿胪寺卿和銮仪卫副都统两枚棋子了。
究竟是谁的手笔呢？
是九哥或者十哥，按捺不住性子，瞒着八哥做的？
是大哥？这倒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自古立长和立嫡，嫡子若去，按序齿就轮到大哥继位，他确实是最大的获利者。
可退一万步，若真是他们下的手，太子此刻恐怕已经不在了。
他心里一直有个猜测，但尚有些疑点理不清，心里烦乱，想着先到狱中看一看。
中午皇阿玛急急忙忙地下令，用意明确，就是要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四贝勒来查清此案，他也只能随着躬身入局了。
他无意于储君之位，情愿逍遥与山林江海之间，做个富贵闲王，却放不下投身在紫禁城罗网蛛丝中的四哥。
经年潮湿的德州刑房四壁上尽是斑驳的黑色印迹，踩着脚下湿粘的地砖，咯咯噔噔，两侧却无一人抬头去看，狱卒恭谨地在前掌灯领路，轻声道：“十三爷，从这里往前二十几间，都是这两天刚抓进来的，过了好几次堂审了。”
十三阿哥一一看去，大多是熟面孔，都已经动了刑，血迹斑斑，只有鸿胪寺卿和副都统，大概是看在八阿哥的面子上，受刑略轻些。
忽而停住脚步，这人受刑最重，一只眼睛像被重物碾过，已成了深暗的窟窿，拖着两条血肉模糊的腿，却是唯一一个挣扎着向灯火出爬来的人，口中喃喃地念叨。
那份求生的欲望让十三移不开脚步，十三阿哥蹲下身，问他：“你想说什么？”声音细弱如秋日的游丝，只好转头问狱卒：“他是什么人？”
“回十三爷，这是两淮盐运使衙门的押盐官王宽，宴席当天运盐来的，也同御厨房的人一块儿被抓进来的。因他不是喊冤，就是说‘回家’，恼了大人们，所以打得重些。”
十三阿哥再听，确如狱卒所说，那两个字是“回家”。这件事应当尽快了结，不能再牵连这些无辜的人了。十三阿哥下定决心，不再看这些受难的人一眼，转身向行宫而去。他要去见皇阿玛，办理这桩案子，既能早一天救出这些人，四哥也不必趟这个浑水。
更深露重，皇阿玛的寝宫还亮着灯，小太监见了十三阿哥打千道：“十三爷，圣上正和四贝勒说话，您得稍微等等。”
“四哥回来了？”十三阿哥惊讶地问，任小太监们轻轻地掸去衣裳尘土。从河道到德州行宫的路程，换马不换人跑上一天才能在这四更天赶到。
李德全从里面出来，笑呵呵地说：“圣上说是十三阿哥的声音，让老奴来请十三爷进去。”
绕过一面十六扇八宝壁障，豁然开朗，三尺高的玲珑翠玉寿桃树上挂着玉桃，里面燃着佛手香，香气滃然，流袭殿中。四哥伺候在皇阿玛身侧，都俯身细细观看案上的长轴画卷。
康熙的脸色不似这两天的阴沉，竟带着几点舒心的笑。
四哥还穿着箭袖墨色束衣，脚蹬皂地靴，显然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直接见驾了，而皇阿玛也就此留下。十三想着，止步扬声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四哥问好。”
康熙摆摆手，高兴地招呼道：“十三阿哥，来看看你四哥带回来的黄河中游河道堪舆图，比那些河道官员历年糊弄差事呈上来的要严谨细致多了，足见用心啊！有了这张图，朕就心中有数了。”
四阿哥闻言恭谨道：“皇阿玛亲政之初就在乾清宫楹柱上写下三道国策，为‘撤藩’、‘治河’和‘漕运’，连年拨上千两的银子治理，儿臣敢不用心？这张图实是府中僚属知皇阿玛的治河之诚，勠力同心才绘制出来，儿臣不敢独占功劳。”
康熙含笑点头：“很是。”说着坐回去，又让两个儿子也坐下。
“四阿哥忙了这一阵子，朝夕在河道上辛劳，朕本该体恤你，放两天假，但眼前这件毒害太子的案子势同水火啊。”
“儿臣已在沿途休整时看过案卷，对审讯过程略知一二，却不知当日宴席上的情形。”
“这个你问老十三，当时就在太子身侧，这两天更是把太子寝宫当成是自己的家了，过了三更等候太子安然睡下才出来，又到大牢里去看嫌犯，你辛苦，他倒也不清闲。”康熙转头笑向十三阿哥，“可问出什么来了？”
十三阿哥自知这件事不能瞒过皇阿玛的耳目，老老实实地回道：“儿臣未能问出端倪，与四哥操劳河务，又日夜不歇地赶回来相比，儿臣也可称得上清闲了。”
“倒忘了，朕光顾着看图高兴，忘了老四还没吃饭，李德全，把朕的人参养荣羹端过来。”
四贝勒谢了恩。此时才略微放松下来，向最亲近的十三阿哥报以一笑，冷暖温饱，这个弟弟总比自己还要上心。
御前不敢令君主久等，四贝勒囫囵吞枣地喝完，就听皇帝道：“朕思来想去，这案子除了你，没人敢办，你先回去休息过了晌午再去审理。”
四贝勒闻言突然跪下，让皇帝和十三阿哥都吃了一惊：“皇阿玛若当真一查到底，儿臣请缨，若只是粉饰敷衍，儿臣请另选贤明。”
话中的坚韧与郑重似有千钧的力量，仿佛这记重锤，将敲醒浸在太平盛世的颂歌里渐渐迷失的王朝。
十三阿哥望着这身影，这就是我愿生死追随的四哥，坚刚不可夺其志，泰山威压而不可使其屈服。
康熙略微失笑：“你今年也二十五了，还是这个脾气。朕这次要的就是你的锋利，放手去做。”
晌午过，开堂会审，四贝勒胤禛在殿心上坐，十三阿哥坐在左手第一，刑部尚书、侍郎和内务府总管凌普依次侧坐，先将鸿胪寺卿、御膳总管和銮仪卫副都统自狱中提来，三人素来广结善缘，这次受刑较轻，尚能支撑着站立。
刑部尚书先向阿哥行礼，听说四贝勒严厉，不敢再像前几日那样和风细雨，起身代问道：“秋祭后的晚宴上，太子殿下只食用过祚肉，乃祭祀上天后，圣上亲赏给皇子及大臣，其间经手者，看守祭坛的銮仪卫，分割祚肉的御膳总管，呈上祚肉的鸿胪寺卿，总无非是你三人指使，若不肯招，三人同罪。”
四贝勒闻言略皱眉头，对他的审法不以为然。但也不开口，翻阅着手上的案卷，任他去问。
副都统欠身：“奴才还是那些话，祚肉是祭天神物，我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脚？看守祭坛，也是多少双眼睛盯着，也没有动手脚的可能啊。奴才那天吩咐完日常工作，就随着十三爷狩猎，并不在祭坛上。”
说着急切地向十三阿哥看去，本就侠义柔肠的十三阿哥点点头：“副都统确实与我在一块儿。”
四贝勒看了弟弟一眼，不置可否，心里好笑，还没审，就挺身作证了。
接下来是御膳总管：“奴婢负责将祚肉分成五份，如副都统所言，也是多少人盯着，就算真要动手脚难道能收买了整个御膳房的人？何况，奴婢只是分成五份，也无从得知哪一份将呈给太子殿下啊！”
话音刚落，鸿胪寺卿就急切地说：“奴才冤枉！碟子经奴才的手呈送，出了事第一个就是奴才的罪，就算是找死，也没有这种找法啊！搭上全家十七口人命，这又是为什么！”他最难推诿，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泪痕泽新了血痕。
刑部侍郎道：“你可有人证物证，以证清白？”
鸿胪寺卿也不再顾及为官形象，哭诉道：“祚肉都被吃完了，哪有物证？倒霉催的，偏偏因我这一年做事勤勉，才特别提拔当了鸿胪寺的小管事，得了近身伺候主子的机会，所有人都看见这祚肉是我亲手呈给太子殿下的，哪来人证？要是祚肉还在，奴才能当着众人的面吃它十块八块！”
“休得堂上失仪！”刑部尚书呵斥一句，向上方四贝勒道：“请四贝勒裁断。”
堂上静了一瞬，四贝勒从案卷里抬头：“这就裁断了？”
刑部诸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四贝勒冷笑道：“审了这两天，就审出来这三句话，皇阿玛罢了刑部两位堂官，看来还是不够，齐尚书，你自请免职罢。”刑部尚书腿一软跪倒在地，其他两名侍郎埋头不敢说话。
四贝勒继续道：“这些案卷上说，太子殿下当晚除了祚肉未用过其它，晚宴之前又无丝毫异样，问过御医，三日内太子入口的食物汤药没有和祚肉相冲突的，再结合这三位的供词，太子所中之毒竟是与晚宴无关了？”
刚刚罢了顶头上司，左侍郎不敢再装糊涂，忙抢出来躬身回答：“臣以为，太子殿下身边太监宫女数十，皆是贴身近侍，也许是哪个起了歹心，与晚宴无关，臣请将太子近侍过堂审问。”
倒是会顺坡下驴，四贝勒向右侍郎看去：“你的看法？”
“若是有人下毒，太子爷怎会过两日便无大碍？因此，臣揣测……近日有些传闻，说太子爷转了脾气，宠信太监，有亲小人远贤臣之嫌，或许，或许是上天微示警诫。”
“好你个右侍郎！”十三阿哥站起来呵斥道：“身为重臣，以怪力乱神断案，将自己的无能推给鬼神作祟，将荒诞不经的混账话当成朝廷法度！你说的话自己相信吗！”
右侍郎伏地请罪：“臣胡言。”
“胡言？”四贝勒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刚刚的话里，有一句大可玩味，‘若是有人下毒，太子爷怎会过两日便无大碍？’无独有偶，我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一件事。”
众人糊涂了，此刻哪来的闲暇谈路上的见闻？
就听四贝勒续道：“途经黄河道上时，有一家人领了河上银钱称了半斤肉，又特意买了一小袋盐，属下见了便问，难道平日家里连盐都没有吗？那人说，家里的盐是粗劣盐，难得一家人聚在一处好好吃回肉，须得好盐才能配得上。”
有些明白过来的，神色皆变。
“如你们所说，祚肉上动手脚何其困难，变数太多，即使是有心下毒，也不会选择这么不可控的祚肉。生肉腥膻，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开口也会有人讨好地献上佐料。昨日到行宫时，我已命人连夜搜查御膳房，有几样不常见的调料已送鉴定，结论也出来了。”
提高声音向外面道：“把东西呈进来！”
两个哈哈珠子各捧了一只镶丝银匣上来，众人看去，里面一般无二都装着纯□□细的盐粒，在心里默默揣测，十三从刚刚听四哥的口吻，就已经猜到是盐上做了手脚，此刻却也看不出这两匣盐的差异。
四贝勒向哈哈珠子道：“你来通报查验结果。”
“回禀四爷，十三爷，各位大人，左边的乃是寻常的食盐，右边却是腌制腊肉所用，不可直接使用，一旦误食，一食勺便可致命，几粒可致昏厥，历来都极为小心地加以区分，御膳房内更是从不放此盐，而奴才等昨晚却在御膳房发现了这匣非食用盐。”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御膳房食材进出森严，这是怎么混进来的？不少人想到德州行宫所用的都是今年九月江南刚押送来的新盐，尚未排查就出了下毒的事，难道跟这批新盐有关？
四贝勒将众人反应记在心里，命令道：“传押盐官。”
不想鸿胪寺卿站起来回话，由于十三阿哥心软，已经给这些受刑的官员赐了座，他回道：“四爷，押盐官王宽今早已伤重不治而亡，奴才关在旁边，眼看着狱卒抬出去的。”
“死了？”
刑部尚书此时已经摘去顶戴，硬着头皮回道：“王宽被抓进来后桀骜不驯，当堂辱骂堂官，惹了众怒，审讯时量刑过重了些，听说他又自尊心强，气急之下，就病故了。奴才有罪，愿领责罚。”
十三阿哥想起昨晚让他不自觉停下脚步的那个匍匐挣扎着靠向亮光的身影，不由心下惨然。
“该杀！”堂后却传来皇帝的声音，“一个押盐官将致命的腌盐混到食盐送到行宫，就是诛灭十族也不为过！历数前朝重罪，没有像他这样丧心病狂的！”
康熙皇帝老来有意留个仁君的美名，很少像这样疾言厉色，说这么重的话。
四贝勒领着众人跪迎，康熙扫视堂上，面色凝重地道：“话说重了你们要说刻薄寡恩，说轻了又让人钻空子。”
众人都俯首说不敢，尽是恭谨和惶恐。康熙压抑怒火道：“王宽诛灭三族，其余发配宁古塔为奴，御膳房里的全部打发了，换人来做，命两淮盐运使罗詹即刻来行宫述职。”
十三阿哥跪前半步，“皇阿玛！”为王宽说情的话还没出口，已被四哥拉住衣袖。
殿中众人见皇帝没有扩大案情，都高呼圣恩浩荡，领命退去，转瞬间就只剩父子三人。
“老十三，还是沉不住气，你要早出生几年，这“喜怒不定”的考语也不会给胤禛了。”康熙收了怒容，平静地说，话语里倒有些玩笑的意味。
十三阿哥懵了，皇阿玛并不是真的生气？那刚刚一通怒火是做样子吗？
就听四哥再次叩首道：“正是有了皇阿玛的评语，儿臣才能及时纠错，时时自省，上位者喜怒形于色，则威不重，威不重，则不足以服众。”
康熙点点头，此子再不似当年那样急躁飘忽了，当年咋咋呼呼，如今脱胎换骨，其中的蜕变想必是有一番阵痛。倒让他生出几分不忍，或许也因此，他对几个小儿子就不似当年严苛，大多时候都任他们的本性发展。比如十三的侠义柔肠，虽有不妥，却也不愿苛责。
想到这里温声对十三阿哥道：“你要替王宽喊冤？此人身为押盐官，新盐出事，获罪不冤，你不必多说。不过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哪敢触犯天家？必是替人顶罪，朕还没有老到连这手弃卒保车都看不出来。这些年两淮盐场积弊，朕不愿多生事，隐忍不发，未料成今日之祸。现在两淮盐运使进京，朕下一道密旨，命你们到江南暗查，查出王宽背后的人，查办两淮盐务的弊病。”
两位阿哥接旨，再次感受了皇帝对此事一查到底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