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江南前,四贝勒与十三阿哥在亭中摆宴,四贝勒沐浴已毕,换了家常的宽袖杭绸袍服来到亭中,梨木雕花桌上已经摆着一盘兔肉,四样清淡小菜,一碗鲈鱼羹和一碟蟹黄糕,汝窑青瓷壶中有茶香沁出,是自己最爱的熟普。

    十三弟身着短打在园中练剑,白衣箭袖,洒落出尘,他和十三弟虽是最知心的兄弟,却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甘愿投身在诡谲的权力罗网,一个疏朗于辽阔的泉山之野——是自己硬生生将他牵累入局。

    看他正练得正尽兴,不欲打扰,他却已回身几个打挺舞到了阶下,收了剑笑:“四哥,这把剑果然好,臣弟会妥善珍藏。”

    “别藏了,用着顺手就好”四贝勒替最亲近的弟弟拭去鼻尖上的汗珠,道:“接了皇阿玛的旨意匆匆忙忙赶回来,也没来得及给你带什么,幸而在河间府淘了这古剑。剑虽好,兔肉更好。”

    十三阿哥闻言低头笑了,四哥与他,纵然相隔千山万水也是记挂彼此的,纵论天家无情,却何其有幸能有如此真诚的棠棣之情。

    世人只道四哥严苛,却不知他严苛之下,待人极好,极为周到用心。这样的四哥,又怎能任他孤零零地周旋在权力场中,任他的理想陨落。

    两人叙起别后的情形,边吃边闲话,四贝勒倒了茶,恍然想起:“你是爱酒的,我虽不饮酒,你又何妨喝点儿?我自喝茶,以茶代酒。”

    自从被皇阿玛批评“喜怒不定”后,四阿哥就再不饮酒。

    十三阿哥笑着拒绝:“四哥不在行宫的日子,我喝的酒多了,整天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邀的,反倒找不出一个能陪着品茶的人。”

    四贝勒亦不拂意,眼里带出笑意,慢慢饮茶。

    “四哥,我昨晚探监时见过王宽,观其人不像是奸佞小人。”

    “斯人已去,多想无益,这件事不管他是棋子也好,是完全无辜的替罪羊也罢,都得从他入手。这些年两淮盐场每年税收只有三四十万两,远远少于康熙初年的三四百万两,猫腻不少,这次定要查出缘由。”

    “每年派过去的两淮巡盐御史都是无功而返,久而久之,朝野内外都说江南盐政就是一滩死水。”

    “就是死水,这次我也能把它搅活了。”

    “四哥总是这样自信”,十三心说,都说我心境开朗,却不知四哥才是那个凡事爱往好处想,引领我心向光明的人。又想到这两天心里悬着的事,到底要不要跟四哥挑明呢?

    十三阿哥犹豫着,半吞半吐,四贝勒见他为难,放下筷子道:“十三弟,这次回来就觉得你有心事?”

    “宫中这件案子,四哥看,是谁的嫌疑?”十三终究还是将太子的问话原封不动地来问四哥。

    四贝勒目光一顿,这件事算来算去,最有可能的是太子的苦肉计,趁着八弟留守京城,除去他手下两条臂膀,又向皇阿玛展现临危不乱的镇定和国事为重的仁心,可谓一石二鸟。

    可君臣有别,储位之尊,却是说不得。

    四贝勒半晌叹口气,玩笑说:“反正不会是十三弟。”

    十三也笑,知道四哥已经看出其中端倪,道:“不管四哥将来怎样决断,我从四哥。”

    两人相视而笑,就听太监梁九功在不远处禀报道:“两位主子爷,太子殿下有请。”

    自回来后还未与太子好好叙话,四贝勒行至太子寝宫时,满殿椒香兰芷,让人神思为之一清,药味疏淡,几不可闻,太子脸色略有些苍白,却神采奕奕地请他们入座。

    案上摆着几碟水果,新鲜悦目,是太子知道十三弟与自己今日必然聚餐,特意留出时间,等叙旧完才邀请,太子爷论能力论心思都是兄弟中的佼佼者。

    “四弟一路劳顿,回来后又忙碌辛苦,为兄到此时才为你接风,这一向可有什么为难的事?”太子面露关切,笑意却没到眼中。

    “劳太子殿下费心,诸事顺遂。”四贝勒也是官样套话带过去,静候他的正题。

    十三阿哥倒过意不去,笑道:“太子哥哥,四哥回来就问起太子哥哥的伤势,又问近日饮食,说不能相冲,正巧您就派人来请了。”

    太子眼望着十三弟笑,又看向四贝勒道:“四弟,咱们的十三弟很像小时候的你,心软,比他们兄弟更容易被感动。”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都大了。”四贝勒说得平淡。

    这其中似乎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十三阿哥心想。

    “是啊,若是小时候,接了皇阿玛的密旨,也许早早地就来向我这个二哥辞行吧?我也好备下你们爱吃的,尽兄长的职责。”

    太子的话语里有三分怒火,三分悲凉,似乎要喷礴而出,又生生压抑住。

    四贝勒眉眼不动,十三阿哥见事情涉及皇阿玛的密旨,也不好再开口。

    太子冷笑道:“你们心知肚明,江南也不用去了,直接抓了我审问就是。”

    四贝勒打定主意不开口,任他去发疯。

    “你们自然认为这件事是我自导自演,”太子见拿捏不住,嘴角牵出颓败的笑,“不错,一开始的确如此,我带了毒药去晚宴上,混着祚肉吃下去,一是为了挽回皇阿玛的印象,二是除去老八的死党,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阻止南巡。江南盐场经不起皇阿玛的眼。”

    这一句始料未及,四贝勒和十三阿哥都是始料未及,怔在当场。

    太子心知只有实话才能得到两位弟弟的帮助,斟酌着说:“江南最不能看的就是盐务,你们不用这样看我,我能拿多少?中间层层盘剥,那些官员侵吞的不比我少。只是我既然跟他们伸了手,就不能不庇护一二。”

    “能让太子施展苦肉计也要捂住的,不会是小疮口吧?”

    “四弟,你就是太较真,五十步与百步,迈出一步就是结党营私。”太子不喜欢他说话不留余地,如今有求于他,也只能忍耐。

    “既然盐务有问题,为何您要在盐上做手脚?这不是吸引皇阿玛的注意吗?”十三阿哥刚刚听到“盐”就觉得不对,此刻才理清思绪。

    “十三弟细致”,太子阴沉道:“这就是整件事情最让我寝食难安的地方。我的计划里,最后的审讯结果应当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这种事情真要安到老八头上,皇阿玛恐怕不会相信,反倒起疑心,所以,最好就是不了了之,让皇阿玛心中对老八有个疑虑就够了。”

    却不想,半路杀出一匣腌盐来,费尽心思要遮掩的盐务反倒被推到了最前台。

    四贝勒这才理清了事情的真相。当下沉默不语,脑海中浮现出八弟温润如玉的模样来,绵里藏针,顺势而为,这倒真像是他的手笔。

    十三阿哥想到手足相残,祸起萧墙,天家皇位之争,终究不能幸免,心中惨然。

    “所以我说,你们要去查江南的盐务,不如直接去回禀皇阿玛,省得跑这一趟。”

    这是逼着他们表态。

    十三阿哥也恼了太子这副近乎无赖的样子,道:“太子哥哥,你这么说,这么做,到底是想求生还是求死?”

    “我想求生,可老八他们不给我活路,四弟,十三弟,你们是我的臂膀,把那些握有证据的盐官都杀了!我就活了!可能吗?!”太子灌了一杯酒,狠戾化为惨然:“不是我不想活,是生下来就是太子,没人给我活路。”

    “我三岁开蒙,皇阿玛建无逸院,无逸无逸,就是告诫我不能有半刻的懈怠,每次累了抬头,就只能看到无逸院中刻意种下的五谷,又是在告诫我不忘百姓之苦。十五岁参与朝政,六部轮了个遍,哪一天不是坐着处理政务直到子时?皇阿玛一笑,六部官员夸我勤恪而有明君风范,皇阿玛皱个眉头,他们就吞吞吐吐,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现在诸位弟弟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搜罗党羽、落井下石,等着抓我的错处,看我的笑话,皇阿玛的意思也一天天难以捉摸了,前段时间下诏申斥了叔姥爷索额图,当真提防起所谓“太子党’。好啊!我倒要看看,皇阿玛是不是就想找借口废了我!”

    太子额头青筋崩起,渐渐语无伦次。

    “你们也不用费事去江苏查办了,勒索官员、克扣公款,还有装病玩女人,这些都是我做的,你们带我去见皇阿玛,让他趁早废了我!”

    见十三弟眼中含泪,呆呆地看着自己,拉起他的手紧握,从疯狂变为颓丧:“十三弟,谁要是知道未来,给我指一条必活的路,我宁愿舍弃一切照着走。”

    “我已经不知道哪条路能活,哪条路是死胡同了。就像困在暗巷里的老鼠,人拿木棍戳一下,往左边跑听到猫叫,往右边跑是世人的嘲笑声。”

    就算是算计也罢,终究不忍见太子哥哥如此,十三阿哥看向四贝勒,眼中有恳切的哀求。

    这次下江南暗访,只要四哥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替太子哥哥遮掩过去。

    四贝勒看着状似狂乱的太子,这人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湮没海底,岸上围观者中有的在叫好,有的往下扔石块,还有的想拉他——他就断定自己和十三弟会求他上岸。

    这不是第一次替太子打掩护,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最难的不是这次避人耳目地替太子补窟窿,而是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重复一件没有回报的事情。

    虽然这么想,四贝勒还是回了十三弟一个放心的眼神,开口道:“要我善后,太子,你的人不能掣肘。”

    太子听素来强硬的四弟松了口,也立刻表态:“我跟他们打招呼,你随便查。”

    “要是牵扯到手下的人…”

    “四弟查出任何人,任你处置,他们来求,我托病。但有一点,我从前不知情,将来也不知情。”只要撇清自己,就放手任他施展。

    见事情谈妥了,太子也不像刚刚的狂颠,半开玩笑道:“再说了,你要能整顿盐务,我倒要谢你,只怕到了那里跳一跳,都要撞到头。”

    四贝勒走出太子寝宫,夜风飒飒,屋檐无声地俯首于浩瀚的星辰之下,如俯于历史的尘埃。

    太子奶父、现任内务府总管凌普就忙迎上来问候:“四爷,十三爷,劳二位爷辛苦,太子殿下的病可好些?”

    四贝勒一肚子的烦闷,正没处发泄:“不大好,还缺一味药,是一味独活’。”说着大踏步离开。

    十三阿哥忙追过去,又转头对不解其意的凌普笑道:“每日三次,饭后服用,三十日可保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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