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宿舍大门在暴力开合中发出两声巨响,弗雷德诧异地抬起了目光。今天宿舍里难得安静,他正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地毯上,利用这珍贵的独处时光做试验。阵阵过分香甜的气味从他面前的坩埚中四散飘逸,不难推测,他大约把韦斯莱夫人寄来的太妃糖都挥霍一空了。

    弗雷德看着那头和自己几乎别无二致的红发猛地扎进被褥里,顿时精神得像捕捉到了违禁物品气息的费尔奇:“怎么,你和她吵架了?”

    “难道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那团乱糟糟的被子叫嚷道。

    弗雷德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冷哼。

    那团被子好像正在使劲捏手指关节,传出轻微的沉闷的咔咔声,接着猛地打了个滚,跳将起来。“我生日时收到的那些巧克力和卡片呢?”乔治胡乱翻着床头抽屉,迅猛起身带来的晕眩让他停下扶了扶额头。

    “那天你连看都没看,就丢给我们瓜分了。”弗雷德斜眼睨他。

    乔治像被扎破的气球般迅速瘪了下去,悻悻收手,顶着一头乱发不吭声了。

    弗雷德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像只抖着红冠的好斗公鸡:“得啦!你看,女孩们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不值得花费那么多心思。来瞧瞧坩埚,我在改进逃课糖的配方……”即使乔治重新栽倒下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也依然毫无怨言地滔滔不绝:没关系,弟弟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做哥哥的当然要担起谅解和安慰的重任,等他想通了,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俩——

    “你觉得她喜欢我吗,哪怕只是一点点?”传来乔治闷闷不乐的声音。

    弗雷德的絮叨哽在嗓子眼,片刻后变成恼怒的叫喊冲出喉咙:“我就知道又是她!我就知道!”指挥着坩埚的魔杖也随之抖动,他跳起来,抓着头发来回踏步,“我就知道她是个……是个大麻烦,害你变得……”他左右想不出合适的词,只能一下接一下重重跺着地毯作为发泄,“我应该早作防范的,在你为了搅和她和那个史密斯的约会而放弃去佐科笑话店的时候……或者再早一点,你居然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开始计划去中国生活,不对,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从一开始在列车上就不应该逞英雄。”乔治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发闷。

    “那么早?”弗雷德的埋怨变成了惊叫。

    “你要防范什么?”乔治没有接他的话茬,枕头缝隙间传来的声音依然无精打采。

    “防止你变成一个榆木脑袋、一个大呆瓜——就像现在这样!”弗雷德向隔壁四柱床上那颗后脑勺投去恼火的瞪视,“老弟,有那么多女孩想和我们约会,但你偏偏挑中了……”他苦口婆心,恨不得抓住乔治的肩膀使劲摇晃,“好吧,老实说她不算差,但比她漂亮、比她火辣的女孩也不少——”

    “你不该对她评头论足!”但乔治一骨碌爬起来,格外严肃的口吻惊得弗雷德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过了半晌,弗雷德仿佛才找回舌头,阴阳怪气地说:“原来你还是个绅士。”

    他看着乔治心不在焉地揪起被子又松开,那张和他相差无几的面容上却带着截然不同的表情。从记事起,他们就喜欢对着镜子琢磨彼此的不同之处,眉毛、眼型、鼻梁、嘴角甚至下巴形状;而随着年岁稍长,时间和成长也渐渐把这些细微的差异放大,在他们蓄起长发后更是越发明显。

    起初他提议一起换个发型时,乔治还有些犹豫,理由是夏天留长发太热,但在他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试试吧!我们可是双胞胎!”因为韦斯莱夫人扬言要把他们都剪成寸头,所以他们只好偷偷跑去附近麻瓜村庄的理发店,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姑娘的目光。

    即使现在乔治的头发还带着床褥揉蹭的凌乱痕迹,弗雷德也能明显看出两人发型上的区别:虽然他们对理发师再三强调要剪得完全一致,开学后自行修剪时也万分仔细,但他的发尾总是拧成几绺向外翻翘,而乔治的每根发丝都异常柔顺,以稍稍弯曲的弧度贴着皮肤。刘海也是如此,他的眉骨上方仿佛永远有一股顽皮的微风,把那些火焰般的红发拂向两边,而乔治的眉眼则不时会被几缕垂下的发梢挠得发痒,随后被不耐烦地抓开。

    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在其他人眼中的一致性。他们总是快活地说笑打闹,几乎没有半刻宁静,当红发自在飘动时,又有多少人能一眼辨别出那些细小的区别呢?

    可现在乔治静静地坐着,沮丧使得眉尾眼角的下垂趋势越发明显,刘海挣脱了头顶乱发的钳制溜回原位,在眼前微微晃动,还有那抿起嘴唇的倔强神态——简直和那个搅乱他心思的女孩一模一样。

    弗雷德泄气地坐回坩埚前,草草搅拌几下,又怨恨地喃喃自语:“女孩子有什么好的!”

    “别因为在安吉利娜那里碰壁就失去信心,你总有一天也会遇到这样一个女孩的。”乔治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劝慰弗雷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那时,你的整颗心都会系在她身上,变得患得患失、变得不像自己,却仿佛每一天都更接近自己真实的内心……而你就是知道,你想要她——”

    “即使她不想要你?”

    “即使她还不想。”乔治倔头倔脑地纠正。

    弗雷德端详着弟弟不服输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真正想要的,而不是出于一时新奇?大不了换一个——干嘛这么折腾?”

    “可是不尝试怎么知道结果呢?”乔治回想起生日那天,弗雷德也是很快就失去了对卷烟的兴趣,“我不会轻易放弃,直到……直到我不再喜欢她的那天为止。”说到最后,他耸耸肩,似乎颇不以为然。

    “你都是从哪里学到的?”弗雷德冷不防问,“从小到大,明明我们看的是同样的杂志、遇到的是同一群人,你从哪里学到这些五花八门的学问?”

    “没有特意学。好像遇到了这个人,就想把最好的都给她。”乔治烦恼地把脸埋进双手间,“可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只要一面对她,就陷入了盲目自信和自我怀疑的怪圈。”

    “荒谬的爱情!”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弗雷德又嘀嘀咕咕地抱怨,“我们本应该把一辈子都献给伟大的恶作剧事业。”

    乔治搓着脸的手微微一顿,忽然想起这段日子弗雷德的种种异常表现:他从前一向持支持态度,甚至不时出谋划策,即使那些建议多少显得有些不靠谱,也依然乐此不疲。可最近……乔治这才隐约意识到,双胞胎哥哥最近的烦恼也许不仅在于早早夭折的桃色心事。

    “你不会是……”乔治吞吞吐吐的语调里夹杂着难以置信,“难道你……看在梅林的份上,莫非你在吃醋?”

    “我没有!”弗雷德像被踩中尾巴的猫,高声嘶叫着跳了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谓是精彩纷呈。

    “天呐,你竟然吃醋了。”乔治低声感慨。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无需质问弗雷德吃醋的对象究竟是谁,也不必确认弗雷德为什么吃醋,因为他们是对彼此再了解不过的双胞胎。从出生起,他和弗雷德就被默认为形影不离,家里孩子众多的好处是他们可以自由生长,弊端之一则是没有人留心引导他们的不同之处。从小分享一间卧室、穿着同样的衣服、拆着同样的礼物,青春期的躁动心思也许只是引子,加速了这个问题的到来——一个长期被他们忽略、但最终不可避免的问题: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总有一天要离开陋居生活,如果有可能的话,还会建立各自的家庭。

    这就是成长吗?推着人们向前走,从亲缘的藤蔓中延伸出属于自己的枝条,去迎接形形色色的鸟儿、花瓣和雨滴。比尔和查理早就不在陋居长住了,珀西也曾提过去伦敦租一间小公寓的想法(“我在家里没法专心工作!”当时他推了推角质眼镜,向肆意玩闹的弟弟妹妹们投去隐晦的一瞥)。离开陋居、甚至和弗雷德分开生活,这些是乔治从未想象过的事。可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无论如何生长,他们的藤蔓都在根部紧紧相连,他们是比其他兄弟更亲密的双胞胎。

    “嗳,我得声明,我喜欢的女孩类型可和你完全不一样。”弗雷德没再挣扎辩解,而是有些别扭地强调。

    “我也得声明,”乔治也在给自己反复鼓劲,“无论经历了什么,我们的心都在一起。”

    许久没有听见弗雷德的回应。这种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乔治强忍尴尬抬起头,发现弗雷德也是一脸古怪复杂的表情,似是动容又像是不习惯,随即两人异口同声地张嘴:“呕——”

    但兄弟俩呕吐的动作都只做了半截,因为他们发现李呆若木鸡地站在宿舍门口,手里还握着门把手,肤色看起来比平时白了好几个度。

    “无、无意打扰……”男孩黝黑的面部扭曲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继续!”

    “回来!”

    “你想多了!”兄弟俩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没能拉回摔门出逃的好朋友。

    “我打赌,不管他想到了什么,一定都是错的。”弗雷德绝望地看着宿舍大门,空气中仿佛还能看见木板被重重摔上时震出的灰尘。

    “我只求他能管住自己的嘴,”乔治面色灰败,喃喃地说,“尤其是经过赫奇帕奇餐桌的时候。”

    弗雷德在嘲笑和讥讽之间犹豫不决,面色几番变幻后,才长舒一口气,笑着说:“滚吧。”

    午饭时池君君一直心不在焉,悄悄向格兰芬多餐桌上瞥了好几眼,但乔治一直没有出现。苏珊和汉娜还不清楚她早上在图书馆经历的小插曲,注意到她的异样,暗地里挤眉弄眼,决定回去捉住她细细盘问。

    就在池君君被两个室友一左一右挟持着走出礼堂时,一颗火红的脑袋映入眼帘,她定睛一看,刚提起的心又落下去——是弗雷德。

    弗雷德看到不远处的黑发女孩向他身后眺望,似乎在期待另一个人出现似的,不禁停下了脚步,语气里满是迁怒和阴阳怪气:“你看起来倒像没事人一样,乔治还饿着呢!”

    苏珊和汉娜顿时竖起耳朵,两双眼睛在他们之间骨碌碌打转。池君君则吃了一惊,一直以来她都忽略了弗雷德更刻薄冲动的一面,而乔治则不一样,即使在早上那么失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用尖锐的话语讽刺她。她自然明白乔治不愿来礼堂吃饭的原因,眼神略微心虚地一闪:“你怎么不喊他一起吃饭?”

    弗雷德显得更气愤了:“我可是有自己生活的,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她看着弗雷德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由得露出微妙的顽皮笑意,一挥魔杖从格兰芬多餐桌上召唤来一盘馅饼:“那你可以顺便给他带些吃的回去。”

    弗雷德竖起眉毛,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我才不插手你们的事情。”

    池君君被他的口是心非逗乐了,还想逗逗他,一转头却看到乔治正大踏步向他们走来,笑容不禁僵在嘴角。尚未从挫折中完全恢复的大男孩脸上还带着赌气的神情,在她面前站定后,眼神却又无比直接坦诚、甚至还有些委屈。她被盯得脊背僵硬,只能傻乎乎把馅饼往他面前一递。

    在弗雷德也离开宿舍后,乔治就一直躺在床上独自出神。这次绝不能轻易低头,他原本是下了这个决心的,还叮嘱弗雷德帮忙带些吃的回去。但宿舍里冷清得可怕,满室寂静不仅压迫着他的耳膜,还无休止地回响着池君君的声音,使他根本无法维持薄弱的决心。他来回翻滚几下,还是忍不住跳下床冲出了门。

    刚走进门厅,乔治就看到了池君君的笑脸,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他都气得吃不下饭了,她倒还是很自得,从头到尾只有他在操心!

    “气饱了。”乔治勉强分出一丝视线斜睨着那盘馅饼,迸出的每个词都硬邦邦的。

    见池君君竟然没有坚持的意思,只含糊应了一声就要收手,乔治又气又急,一把拽住盘子,瞪起眼睛,活像只一米九的巨型河豚。

    他们的僵持吸引了门厅里来往人群的注意,连礼堂大门附近餐桌上的学生也悄悄探头张望。池君君涨红了脸,想把餐盘往乔治怀里一塞了之,但他好像猜到她要溜走似的,故意放松了力道,让装满食物的盘子颤颤巍巍地晃动;可当她要发力抽回来时,那只手又像钳子般紧抓不放了。

    这个无赖!她气鼓鼓地抬眼剜了乔治一记:不管了,摔碎拉倒——

    “小君君——”安吉利娜不知何时走近了,揽住她的肩膀,“来我们休息室玩游戏吧。”

    高挑漂亮的学姐生性热情爽朗,比任何人都喜欢逗弄她,但绝不含恶意。池君君全无戒心:“什么游戏?”

    “转瓶子,转的人必须要亲瓶子指向的人。”

    池君君睁大双眼,本能地抗议:“我不去!”

    安吉利娜笑意更深:“为什么?这多有意思啊。”

    “怎么能……我可不想随便找个人亲……”池君君顶不住安吉利娜饱含深意的笑容,小声抗议。

    “那你想亲谁?”乔治突然出声。在众人回过神之前,他已经拽着池君君离开了门厅。

    “我们还玩游戏吗?”弗雷德看看乔治临走前随手塞进他怀里的餐盘,又瞟一眼安吉利娜,她脸上满是笑意。

    安吉利娜语气轻快:“如你所见,游戏已经结束了。”

    乔治滚烫的手心紧紧圈着池君君的手腕,大步行走时发梢飘动,只留给她一个介于宽厚和单薄之间的背影,池君君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她恍然间有些出神:在她面前,乔治总是温和的,很少流露出这样强硬的态度,以至于她时常忽略他和弗雷德极其相似的顽劣底色。也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她总是难以招架,谁能抵抗猛兽小心收起的利爪和柔软的肚皮呢?如果乔治选择的不是她,而是其他女孩,他们想必早已——

    “那你想亲谁?”乔治的声音打断了她有些酸涩的想象。

    他们在黑湖边停下了,春日午后的阳光在湖面上闪动,风中已经有了暖意,温柔地抚过他们年轻的脸庞,再过不久,绿意就会遍地生长,山毛榉将摇着沙沙作响的树叶为他们遮蔽艳阳。

    “你!”池君君忽然生出莫大的勇气,抬头和那双无畏的蓝眼睛对视。

    乔治却像是被猛锤了一记,在意外和喜悦中讷讷无言。他仿佛一名做足了战斗准备的士兵,一路骑着马儿高歌猛进,却发现只需要征服一株馨香的花,此刻花园门扉大敞,花朵在不远处摇曳生姿。

    “但是现在还不行,”可这朵花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坚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这是对你、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任。”

    “我可以等!”乔治脱口而出。

    池君君竖起手指:“承诺得太轻易会降低可信度哦。”她在乔治瞬间低落的眼神中忍俊不禁,“等期末考试结束再说好吗?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这个约定听起来有些随意。”他模仿着她刚才的语气。

    “那就拉钩吧,是麻瓜们常用的一种牢不可破的誓言。”她眨眨眼,手把手教他握起三指、小指勾连、最后拇指相抵。

    “可以追加一个约定吗?”乔治在她鼓励的注视下一鼓作气说道,“如果我们再有争执,一定当天解决,好不好?”

    池君君微笑着勾勾小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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