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箬做不来老师,她做老师的耐心还不如文静呢。文静见学生琴拉得不好,只会板着脸不说话。文箬见学生笨,会从言语上直呼笨蛋。

    菜鸟学生学琴进度比笨鸟老师还要缓慢。半个小时后,笨鸟老师恢复了自信,并决定放弃菜鸟这个学生。不过,为了弥补菜鸟学生心灵上受到的伤害,她决定拉着李牧去街上买糖水。

    文箬叼着吸管,安慰菜鸟,“李牧,你看喝着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糖水,是不是比学吉他好玩呢?”

    李牧没理她,眼睛看着村边水塘里鸊鷉妈妈带着一群小鸊鷉在雨中畅游,不由想起家里的三只小燕子。过几天,自己这位饲养员是不是还要训练它们学习挥动翅膀飞行呢,或者飞翔是鸟类的本能,等幼鸟再大一点,自然而然就会飞了呢。

    “看啥呢?”她凑到他旁边。

    俩人挨得有些近,文箬的脑袋蹭到他肩膀,齐肩的短发随着脑袋晃来晃去宛如一把毛刷,刷的李牧的脖颈痒痒的。他不自觉向一旁挪动了半步,才回答,“看小鸊鷉学游泳和捕鱼呢。家里的燕子是不是要做系统训练才会飞呢?”

    文箬果然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她拿出手机搜索金腰燕幼鸟飞行计划,一边低头看金腰燕的科普网页,一边问旁边的人,“李牧,你下午是在看国际数学大会的视频吗?”

    李牧嘴里含着糖水,含含糊糊地应了,咽下之后,才说,嗯,这一届没有国人和华人获奖。

    文箬说,看到文字新闻了。网上还有人攻击阮教授,隐晦批评她是这届大会的名誉主席和菲尔兹奖评委主席,为了显示自己公平,故意不给国人和华人数学家奖呢。

    “哪儿?他们在哪儿攻击的?”李牧闻言,声调不由抬高。这是自认识以来,文箬第一次见他着急。她拉着他躲到村子的凉亭里,从手机上找到头条头版的新闻专题,那篇颇具猜测意味的新闻稿依然在首页,标题醒目。

    李牧接过手机,手指快速划拉着屏幕,嘴里骂了句脏话。“这个记者和网站太没职业道德,这是污蔑和泼脏水。国人和华人数学家里面最有希望获奖的是覃…覃博士,在燕大教书,可是他今年四十一岁,超龄了。菲尔兹只颁给四十岁以下的数学家,年龄的红线限制,谁都没法突破的。第二有希望的是在斯坦福教书的蒋博士,他跟俄罗斯天才数学家的研究方向一样,输给天才不亏。蒋博士的研究确实没有人家的耀眼,这是国际数学界公认的。再说了,覃…覃叔也不靠这个奖来证明自己……”他犹豫一下,还是换成了覃叔这个称呼。

    “李牧,你认识覃延覃博士?”文箬瞪大双眼,问道。

    覃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青年数学家,也是几十年来国内数学奥赛生的榜样。人家十八岁开始玩IMO,非常有雅兴地玩了两届,不仅拿了两块金牌,第二届更是轻飘飘的满分。拿过顶级做题的荣誉后,他便不玩儿了,专注学术研究。

    文箬在参加物理竞赛班之前在数学奥赛班呆过一周。数学奥赛班的大部分同学桌面都贴有一张覃博士的照片,每日盯着学神来做题更有动力。她当时的同桌是位高二的师姐。同桌说她拜覃博士除了因为他是宗师级的做题家,还因为他长得帅。更何况围绕在覃延身上真真假假的痴情戏份,为本人添加了不少人格魅力。

    李牧嘴上说认识,视线并没有从手机屏幕上收回。

    “你居然认识覃博士?怪不得刚才说到菲尔兹,分析的头头是道。八卦一下,他是不是因为阮教授才不结婚的?”文箬忍不住探讨覃延最大的花边消息。

    李牧震惊地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皱着眉头问她,“这又是从哪儿看到的?”

    文箬见他又一次抬高声调,不由地放低声音。“很久以前我在奥数论坛上看到的。所以是真的?”

    李牧看着文箬,目光有些锐利,虽然谣言和假消息不是她传播的,他依旧忍不住迁怒。“当然是假的,无稽之谈。才不是呢,覃叔是不婚主义者。他虽然没结婚,但女朋友也没断过。我…阮教授早结婚了,她老公是她大学同学,俩人很恩爱。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网上怎么这么多荒谬的假消息…”

    文箬知道阮教授结婚了,她前段时间又看了一遍阮教授获奖的宣传短片。六分钟的视频里,阮教授的老公出现了三分钟,确实很般配的一对。不过,覃延那可是学神呀,神就应该和神在一块。

    她从李牧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机,用手指摸了摸鼻头,安慰他说,“假消息很多的。之前网上传过两届imo金牌得主徐世靖出家了,更有人传过他早就自杀了呢。其实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李牧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投诉刚才看到的那条带有主观臆断性质的新闻稿。“我知道。他在阿根廷。”

    文箬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听谁说他在阿根廷?”

    李牧扭脸看她,“覃叔提过他。”

    文箬琢磨出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与覃博士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她盯着他,问,“李牧,覃博士究竟是你什么人?”

    李牧不仅自己投诉了那条新闻,还把链接发给爸爸。没办法,儿子现在能力有限,只能让沈教授替媳妇分忧。他给爸爸留言之后才抬头,“我爸妈在燕大教书。覃叔经常来我家吃饭。”

    文箬想了想,出名的数学家,貌似没有姓李的。估计李牧的爸妈只是普通□□吧。她只是噢了一声。

    李牧见她低头继续喝糖水,自己也转移了视线,直着腰板看细雨,心不在焉地想,要不要把覃叔叔的八卦也告诉爸妈呢。万一,爸妈因为滑稽的假消息吵架了,怎么办?

    他盯着一群野鸭子,心说,如果那群鸭子是单数,就告诉爸妈。如果是偶数,就不说。

    “李牧,你守着覃博士居然没有好好学习数学?”文箬问得冷不丁。

    李牧歪头问,“怎么。这是我催你写物理竞赛习题的回击吗?”

    “李牧,别转移话题呢。”

    “算不算回击呢?”

    “当然…不算。”她只是好奇,一直都好奇他考零分的动机。

    李牧扭头继续看向雨幕,鸭子是偶数,不是也是。所以,不用把无聊的传闻告诉爸妈了。片刻后,他才回应文箬。“我怕学不好,怕他们失望。”

    “怎么会?”文箬有些吃惊,她收起了眼神中的闪烁,流露出不好意思。“你跟覃博士亲近,不能向上和他比智商的,否则越比较越自卑。你父母应该也是学霸,难道家里也有那种学霸父母和学渣小孩的矛盾?”

    “我爸妈是学霸,不过他们从来不强求我也是学霸。”

    她追问,“那为什么害怕他们失望呢?”

    李牧又扭过头,再朝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家的所有矛盾根源在于,我笨呀。笨小孩儿都比较敏感。”

    “李牧,你不笨,真的。”她言之凿凿。

    李牧没说话,但是笑了。

    凉亭里,石凳上,相对而坐的俩人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电话响了,李牧的。来电显示是李牧爸爸,接通后李牧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他问道:“妈妈,今儿不忙吗?”

    阮教授应答说:“前几天累着,我今儿没去会场。儿子,网上的报道,你不用在意,也别在网上与人吵架。实在不忿的话,把手机关掉两三天。小孩子家甭操心大人们的事情。对了,你打工怎么样?累吗?”

    李牧说:“不累。我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店老板是新朋友哥哥的同学。新认识的朋友人很好,店老板和老板的奶奶也很好。工作不忙,也不累,跟玩儿似的。妈妈,那些报道真的没影响吗?”

    文箬刚才真的以为是自己手机响,只是李牧更快一步摁下了接听键。她掏手机的手停了下来,起身站在亭子的一角。百般无聊,她伸出双手接落下的雨滴。一滴一世界,一角一结界。耳边传来了李牧那声柔软又明亮的称呼,妈妈。

    有些有妈妈的孩子,像个宝儿。

    她也默默地叫了一声,妈妈。她又听到李牧提到自己,竖着耳朵听到他后面的对话。她猜测李牧的爸妈应该也是阮教授的同事,只是不知道他们和阮教授关系更亲密一些,还是和覃教授更亲近一些。

    阮教授在电话里宽慰儿子:“你都看出是瞎写的,明眼人都知道是哗众取宠的假新闻。别瞎操心呢,学校会出面让撤稿的。你好好玩哈,我跟你爸还会在江城呆一阵子,有事儿给我们打电话,一人别瞎琢磨。”

    李牧还有一问题,“好。覃叔没事吧?”

    阮教授说:“没事。四年前他已经知道结果,消愁的酒早喝过几百回了。他上午还乐呵呵地做了报告,晚上我们和他一起吃饭。他当然没事。”

    李牧又问,“好的吧。我爸呢?”

    “有学生来拜访,他在会客厅呢。”

    “好的,妈妈拜拜。”

    文箬听他挂了电话,眼神里闪现着狡黠,笑着问他,“你妈妈原谅你了?她叫你回家?”

    李牧情绪也比之前高了不少,话也多了。“我妈应该早原谅我了。只是她这几天太忙,没空告诉我。我现在不回去,等假期结束,再回家。”

    李牧还提示她,“覃叔上午有个学术报告,网上会有回放。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找来看看。”

    文箬反问他,“你不感兴趣?”

    李牧摇头,“不太感兴趣。”

    “暴殄天物啊,李牧。”文箬评价之后又追加了一句,“李牧,假期乐不思蜀,是要玩疯了呢!”

    李牧扭头笑着说,“不是。我要和你一起等吉他老师呢。”

    “等待可能会耽误你体验生活呀!”

    “不会。等待也是一种体验。”

    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文箬被他的回答取悦到了。此刻再去羡慕别人是宝儿,只会徒增烦恼。

    文箬从石桌上抓起俩人的雨衣,蓝色的塞李牧怀里,白色的自己穿上,拉着他的手腕,冲进了雨中。从村头跑过石板巷,从荷塘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一路上手臂展开,手掌接住了雨滴的世界。

    她在雨里问道,“李牧,你爸妈挺容易就原谅你了。你出门体验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洗掉少爷习性吗?”

    李牧假期被爸妈丢出来体验生活,有很多原因,浅层的、深层的、直接的、间接的……他选了其中一个,说,“才不是呢。为了写出完美的诗。”

    “啥?”

    “我第一次写诗是今年春天月考的时候,语文试卷的作文,不限题材。我写了一首现代诗。不过,我写的诗,匠气十足。用我外公的话来说,就是刻意撕开了词语和词语之间的连接,过分祛除世俗化和功利性,反而不美了。我的诗里,所见不是一片群山,而是一盘群山,其他诸如一瓢海洋,一床云朵之类的。所以我的语文老师,批评得在理。只是,他那时候当着班上所有同学的面,批评了十分钟,让我有点不服气。”

    “所以,你在之后的考试中都只写诗?”

    “嗯。为了避免语文老师再批评我写的是一坨垃圾,我默写的都是别人的诗。”

    “李牧,你真是人才!”

    “千万不要模仿。”

    她还在追问,“你为啥一定要写诗?”

    他又从那堆原因中信手拈了一个,“我爸妈是理科出身,我想要试着选一条与他们不同的路。”

    文箬其实从一开始便好奇李牧。最初她以为他的叛逆举动是源于他和家人的矛盾。不过,很快这个猜测便被否认了,他家人很宠他,从三位老人到他父母。那种爱意隔着电话都能将人淹没。李牧享受了无条件的爱意,所以才会干净轻盈。

    文箬在此刻真有点羡慕和嫉妒他!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自己是笨小孩儿所以很敏感。他又可以在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自己想要尝试选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这人哪里自卑了,他分明有自信的底气。

    她听到自己说,“真好。李牧,你今年夏天保准会有不一样的体验。”

    李牧不知道身边人的心理活动。这是他第一次跟朋友讲自己想选一条不同于父母的路,虽然只是讲了一部分,不过心里舒坦多了。

    李牧原本不喜欢奔跑,不喜欢夏天的潮湿,不喜欢江南的雨季。不过,此时此刻此地的空气湿度并不比他到达江城那天低,他身上还穿着雨衣。他却没有了那种雨衣裹身的黏糊,而是感激这身雨衣让他与大自然亲近,又不受其苦。他要留□□验不一样的夏天,不管是和文箬一起等待,还是一块去做些别的事情。

    因为他和她相处很愉悦,李牧想与这位同龄人做朋友,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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