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还是仗义,骑自行车载着文箬去了河边。

    实际上,夜晚,还是晴朗的夜晚,流动的河水并不呈现黑色。河水在星光的笼罩下,在流动的状态中,是波光粼粼的。文箬梦中的那片水域,是几乎不含悬移质的海水,干净且深不见底,只有少量太阳光被水面反射,所以才呈现了黑色。不过,现实和梦境的差异,不耽误文箬的开心。她开心地在水里踩,踩噩梦,踩郁闷。她自己踩得不过瘾,回到岸上,拉着李牧和她一起踩。

    “我只踩两脚。”李牧下水前如是说。

    俩人真的只是踩了两脚。两脚后,李牧拉着恋恋不舍的文箬跑回岸上,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里发毛。

    “李牧,明天带你捉黄鳝,帮你脱敏。”

    “拒绝。”

    “你来我们南方体验生活,不见识这里的特色怎么算是体验呢。”

    “人生总会有遗憾。”

    “我来帮你弥补遗憾。”

    “大可不必。”

    ……

    这天晚上,文箬枕边放了两个白兰花花盒,睡得格外安稳。她应该还是做了梦,梦中有平湖。不过梦境过于平静,以至于她一觉醒来完全不记得梦里发生过什么。

    记不起来细节的梦才是好梦。这天,文箬学吉他的进度也提速了不少。

    李牧照惯例去店里帮忙半天,这半天主要是送货。送完货归来,他带回来了莲蓬、荷花、甚至一个蜂窝。

    莲蓬和荷花是乡邻送的,蜂窝是他花了五十元钱从一位大叔手里买的。

    林扬无奈地开口,“李牧,你可真是冤大头。这个小蜂窝也就值二十块钱。”

    李牧解释说,“那位大叔开价一百,我对半还价。没成想居然成交了。”

    林扬问他,“他长什么样子?我找他退钱。”

    李牧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已经成了。林扬哥,我去后院啦。”

    林扬隔了一会儿回后院打水,见到两个小朋友,一个低着头剥莲子,一个低着头拆蜂窝。脑袋都快碰到一起了。他走上前,一手提了一人的后衣领,“坐好,后背挺直。小小年纪,低着头,小心以后颈椎不舒服。”

    文箬坐直了,前后左右扭动着肩膀,抬头跟林扬说话。“林扬哥,李牧居然弄到了蜂蛹。我从上周就开始馋了,今天总算可以过把瘾。”

    得,根源在这里。

    李牧也抬了头,他抓了一把没剥壳的莲子递给林扬。

    阿奶清洗了三个玻璃瓶子,分别插了荷花。她把其中一个瓶子递给大孙子,让他一会儿带店里。

    林扬手里提着水桶和水杯,招呼李牧帮他拿花瓶,和他一起回店里。

    几步路,抬脚的功夫,林扬琢磨着该怎么和李牧聊聊。他盯着前面的身影,见高个子的小朋友跨步迈进店里,把花瓶放在靠窗户且不影响收银的位置。放下之后,小朋友后退几步,远观一下局部的效果,然后上前微微挪动了花朵的方向。

    “林扬哥,摆好了。”李牧回头,冲林扬笑了起来。

    小孩儿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挂着清清淡淡的笑,似乎和门外江南的水和雾融为一体。他原本想提醒小孩儿和妹妹保持点距离。不过,看到他脸上的稚气,心想算了吧,两个都没长大的孩子。

    林扬挥挥手,“行。回去吧,阿奶的午饭应该快好了。”

    李牧笑着说,“好嘞,中午吃凉粉。晚上煲莲子猪肚汤,煎蜂蛹饼……”

    “下午你和文箬写会儿作业啊,不要总惦记着玩耍。”

    人已经跑远了,这句叮嘱没有得到回音。

    午后,天空飘起小雨。俩人凑在屋檐下,一套模拟题,俩人换着写。按照奥赛集训班的进度,今天应该完成第七套模拟题。结果,俩人的进度,应该说是文箬的进度,还停留在第二套习题上。第二套是竞赛复赛的模拟题,全部是大题。

    不过没关系,文箬还是拿着笔点题。比如,这题用理想气体物态方程,公式导哇导,可以计算出对封闭气体缓慢加热所做的功。再比如,这题用动量定理和角动量定理,公式推呀推,可以计算出球心速度的水平分量。

    李牧把习题册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写下步骤。“考试是按照步骤和公式推导过程给分的,你刚才口述的过程可能会是零分。”

    文箬趴在桌子上,叹气说,“哎,我在心里已经列了步骤和过程啦。写出来的话,好多字,还要按计算器。”

    李牧没理她,强行把习题册塞到她的笔尖下。

    文箬把半边脸压在习题册上,歪着头问,“李牧,你没想过走竞赛这条升学路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成绩马马虎虎。理化没进过班级前五,我们班是普通班,更别提年纪名次了。”

    她收回目光,下巴抵着一个电流环示意图,眼珠转动着,心里琢磨着这题的解题步骤。“好吧。这套模拟题对你来说,确实有难度。你自己玩会儿,我花一个小时把这八道题写完。”

    李牧把凳子向外移动了几公分,伸手可触到雨水。他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在玩儿,无所事事的玩儿,看着云雾起,看着雨丝落,看到丝瓜花被雨打弯又再度舒展,看着蒙蒙水雾在葡萄叶片上凝聚成雨滴。

    事实上,李牧在心里想起了去年入学后的第一次模拟考。

    那次考试,他正常发挥,班级第十三,年级排名四百名开外吧。不算差,至少爸爸在成绩单上签字的时候,还夸了句,考得不错,保持住。

    次日,他去班主任办公室送家长签字单,回教室前在门口听到几位同学在议论自己。

    “嗨,我爸原本对我这回的考试成绩不满意。不过他听到我的数学成绩把菲尔兹奖数学家的儿子给压了,瞬间便开心了。”

    “嘿嘿,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我说的是,你儿子把那谁谁的儿子踩下去了,开心不。我妈可开心了。开心的劲头丝毫不输我爸送她一个新款包。”

    “哎呀,跟李牧在一个班真好。”

    当然,这不是李牧遇到的第一场闲言闲语。

    以前也遇到过,有一位小学数学老师很喜欢在课堂上提问他。李牧的思维并不敏捷,心里想问题喜欢举一反三,导致他每次被提问的时候,会拖很久才开口回答。老师和同学们的耐心并不如他父母好,在等待他回答的时候,同学们会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老师会时不时流露出可惜和悲悯的复杂表情。然而,那位老师每一堂课都喜欢提问他,导致他有一阵子害怕上数学课。

    再之后他把对数学老师的恐惧告诉了爷爷。爷爷后来告诉了爸妈。爸妈帮他默默转了班级。每学期开学前,他们一家三口都会坐在一起开一次家庭会。会议的议题是开学第一课,一般父母都是夸他过去学期和假期取得的进步,夸他学到了新的技能,夸他找到了新的兴趣。

    所以,李牧听到三位同学的话,不自觉握紧拳头。片刻之后他还是松了,主要是不值当。他们还不值当自己去愤怒,去挥动拳头。

    李牧是在初三改的名,高中的开学分班考启用了新名字。分班考考语文、数学、英语和物理,显然大多数准高一生都是有备而来,他不在其中。他是刚跟着爸爸参加了七天户外徒步归来,成绩自然一般般,被分配到普通班。

    正式报道后的第一周是军训。原地休息的时候,男生凑在一起除了点评树荫下的女同学,就是比较中考成绩和分班考成绩。他也不例外被问及到。旁边一位附中直升的同学插话说,“孟筠,人家跟咱们可不一样。他是大数学家的儿子,附中随便进,不需要升学考。”

    是呀,他在过去十几年作为爸妈的孩子享受了太多隐形福利。

    和他一起军训的同学,大多是从小便开始在各大理化培训班奔波,一路内卷着进附中的。他们身边有太多人向他们灌输机会是有限的,竞争是激烈了。为了有限的机会,必须要把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当作竞争对手,必须要把竞争对手统统踩下去。刚才那位插话的同学,就是在分班考中被别人踩下来的。原本他多考一分的话就可以进实验班,而不是在普通班当第一名。所以,那位没能当成凤尾的同学从言语到表情全面开踩另一个卢瑟。

    十几岁的大男孩儿,表达喜恶的方式还是一样单调,不和你玩儿。更何况带头大哥是位老附中,又是班上第一名。没等军训结束,李牧便被本校直升和外校考来的男同学们同时敬而远之了。

    第二学期月考的语文作文,只是他的一场临场发挥。既然题材不限,那么写首现代应该不算出格的事情。他不知道怎么触碰到了逆鳞,语文老师不喜欢他。马上要退休的语文特级老师和刚上高中的毛头小子,开始了针尖对麦芒的半学期。

    李牧和爸爸在阳台一起喝啤酒的夏夜,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他打开拉环喝了一口,说为什么大人们喜欢喝它,分明不好喝,味道很怪。他爸爸举着啤酒问他,李牧是不是我和你妈妈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就不会去做呢?相反,我们让你做的事情,你不喜欢,也会坚持?

    他当时看了眼啤酒罐,抬手将罐子丢进了垃圾桶。

    爸爸那天晚上说了很多话。李牧记得,爸爸说人的视野可以很宽广,也可以很狭窄。狭窄的时候,关注自己的真实想法就成。喜欢自己笔下的文字,那就写下去。喜欢思考,那便坚持做下去。不喜欢啤酒的口感,那便放下。关于自己的喜好,一切以自己的体验为准。但是,狭窄不等于狭隘。人又不能过度陷入自我,那样会把路越走越窄的。比如过分计较自己的得失成败和计较别人的看法,会焦虑,会只顾眼前不顾长久。所以,人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放开视野。咱们一起去户外露营过,观过星,看过月。月亮之所以漂亮美丽和发光,是源于恒星太阳的光芒。恒星与恒星的交相辉映,才成就了璀璨星河。别人身上有优点,你的同学们身上有,老师们身上也有,如果你汲取对了的话,便能够借助别人的光芒来发光。你自己发光了,也能去照耀月亮。

    爸爸还讲了个人选择。他说,喜欢、擅长、不喜欢与不擅长,组成的四个象限蕴藏着无数可能性。如果将擅长的事务比作是宽路的话,那么不擅长的便是一条窄路。有些人凭借喜欢,无论选择多窄的路都可以走成宽路,因为热爱可以战胜一切险阻。有些人选择先走宽路,到了有自由选择能力的时候,再绕弯去走窄路。还有一些人,不管窄路未来是否会走宽,哪怕一直窄着,也会身不由己地走下去。因为有一些人,根本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李牧,你比大部分人都幸运,因为你拥有自由选择权。你不妨考虑一下,自己要选择哪个象限,走哪条路。

    那天在高铁上,妈妈担心前一晚上爸爸给他的压力过大,安慰过他。妈妈说,很少有人可以在十五六岁的时候,精准地规划好一生的道路。大家都是在学习中或者在实践中摸索,此路不好玩换彼路,彼路行得不顺可以找新的路。我和你爸爸也不例外。你爷爷,姥姥和姥爷也都是在后来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喜欢。我有位朋友,他爸爸和爷爷都是数学家,他听了家里的安排去数学系学习,过了不到一年,念不下去,便跑了。你罗叔叔,玩骑行,玩铁人三项,自己擅长且喜欢很重要。李牧,你不仅仅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你还拥有推倒重来再选择的权力。

    爸妈说的虽然不是同一件事,然而对他而言,却又是同一件事。因为他俩讲的都是关于他的未来,他的选择。他们告诉他,选择不应该与输赢、难易、期望和偏见这些因素挂勾。他们希望他有勇气选一条自己真正喜欢的路。

    陷入沉思的李牧肩膀一紧,随后快速缓过神,一副看起来完全没有被惊吓到的样子。文箬兴致意兴阑珊,有点没意思,站在他身旁问道,看什么呢?

    李牧先问道,“模拟卷写完了?”

    文箬底气十足,“当然。你看啥呢,这么入神?”

    他故作沉思,“看水汽和云雾,看宇宙和尘埃。思考着燕雀以后的选择,是任由鸿鹄之志蔓延呢,还是自此呦呦鸟鸣呢?”

    头顶上方,三只燕子似乎是听到了有人提到自己,叽喳地探出脑袋。大金和小金都尝试着扇动翅膀,摆出跃跃欲飞的架势。

    文箬瞅了眼自己的一窝燕崽儿,扭头加大了手掌的力度,吃力地拍他的肩膀,“喂,说人话!”

    李牧老实了,说了大白话。“我在想以后要做什么。”

    文箬揉着自己的手掌,反作用力真烦人。“先念大学呗,上大学之后再思考做什么。”

    李牧摇摇头。第一次独立抉择,他不想草草了事。“不。我必须在假期里想明白,这样回学校才有动力。”

    “有眉目了?”

    “一点点吧。”

    文箬试探地问道,“不会真要做诗人吧?”

    李牧没有立刻回答,斟酌了语言才开口,“文箬,你有没有过一瞬间,觉得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小提琴家呢?”

    文箬跑进院中,闭着眼,手臂抬起摆出了拉琴的姿势。她对着虚空做完一遍钟的动作,云淡风轻地说,“没有。”

章节目录

生活在别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江渔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江渔白并收藏生活在别处最新章节